羅海鳳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道:
「我並不是在吶喊,只是在描述一個真實的世界而已。你既然讀了《怒火》,應該能發現故事的情節發展完全是符合現實的,就是你認為誇張的人性暗面,在現實中難道很少見麼?所以,我只是在描述一個大家不願意看或者視而不見的真實世界而已。」
「可是現實中沒有人會為了給自己的女兒報仇而濫殺無辜,甚至炸死了十幾二十個毫無關係的警察,您不覺得這已經是反人類的行為麼?」
「你不能割裂的來看文中的主角,他也是一步一步被逼到那個境地的,女兒的冤死,社會的冷漠,法律的無力以及強權的蠻橫,最終讓他選擇了毀滅一切,就算他反人類了,也是因為他覺得人類都在反他。」
林海點頭:
「書中的主角心理變遷的過程我認可,我只是好奇您為什麼這麼寫,或許不公和絕望是存在的,可畢竟這種事情肯定不是社會主流,如今的社會也不會將所有弱勢的人朝死里逼。」
「當然,哪個社會都不會如此,否則人類早就滅了。」
林海聳了聳肩,微笑着看着羅海鳳,羅海鳳推了推眼鏡繼續道:
「你說的沒錯,文學作品喜歡用極端的例子作為分析對象,所以我們必須以審視的目光來閱讀,知道什麼是普遍存在的,什麼是極端存在的,知道底線在哪裏,知道我們自己在哪裏。文學作品就是個鏡子,一個照見現實的鏡子,其中肯定有你我,我給你們展示這現實最惡的一面,正是因為你們平時不肯、不敢去正視這醜陋的世界,如果你看了之後會覺得難受,心理牴觸並無法接受,那恰恰證明我說對了。」
林海聞言心裏暗暗撇嘴,但是臉上卻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他之所以跟羅海鳳討論《怒火》這部作品,並不僅僅是處於對文學的熱愛,更多是打算通過這個話題來拉近與羅海鳳的距離,就像他用文學愛好者的名頭迅速的拉近鄭耀鑫的關係一樣,還有什麼比討論一個作者的得意之作更有效果呢。
因此哪怕林海對羅海鳳的說法並不那麼贊同,也不可能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完全說出來,他跟羅海鳳還沒有達到什麼都能談的關係。
而林海之所以不認同羅海鳳的觀點,主要是《怒火》這本書實在是太黑了,《怒火》的故事並不複雜,甚至可以說很簡單,講的是一個普通的中學化學老師的故事,這位老師的女兒被一個二代用藥迷倒然後給糟蹋了,化學老師為了女兒走上了維權之路,但是,一夜之間所有的證據證人都掉了個,甚至二代還操縱輿論,將自己從犯罪者變成了受害者,在顛倒的是非和洶湧的輿論壓力下,可憐的女孩自殺身亡,沒多久其母也因無法接受事實而瘋了,化學老師維權無果上告無門,最後親手殺了瘋掉的妻子,然後製造了一個死局,處心積慮的綁架了二代,並以二代的生命威脅二代的父親到場,並脅迫警方將當時的證人都帶來現場,最後一場驚天的爆炸將所有相關的人都送進了地獄
這本書十幾萬字,出現的人物超過一百,但除了冤死的母女兩人,裏面沒有一個好人,包括最後反人類反社會的化學老師,因為種種原因作偽證的證人,還有網上那些不知所謂的圍觀者,在羅海鳳的書里,連執法機關都在某種意義上成了幫凶,甚至連那些只佔據了幾句話長度的特警,都成了只會執行命令的殺人工具。
林海覺得這肯定不是社會現實,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否則這個社會早完蛋了,所以林海覺得羅海鳳的書太黑,林海甚至猜測羅海鳳內心深處也有些反社會的屬性。
這一番心思只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情,不過林海一瞬間的遲疑還是沒有逃過羅海鳳的眼睛,他嘿嘿一笑玩味的問道:
「看起來你似乎並不認同我的說法,那麼對於這本書你是怎麼看的呢?你心裏又以為我寫這本書的目的為何呢?」
「這個...老實說,我的文學水平很低,所以就不在您面前獻醜了,至於您剛才的說法我並沒有覺得不妥,只是一時無法接受罷了,下來我會好好思考一番的。」
「小伙子啊,你這麼說我就不愛聽了,你既然看了書,肯定會有自己的想法,這跟文學水平高地沒有關係,莫非你是擔心你說的話不合我心意會影響你的工作?你這麼想的話未免太小看我了吧?」
林海無奈的幹勁搖手道:
「沒有,真沒有那個意思,只是覺得有些班門弄斧了,不過您既然想聽我就厚着臉皮說說自己的看法。」
羅海鳳半真半假的擠出一個笑容道:
「你說,作為一個編輯職業者,我還是很想知道你的看法的。」
林海心裏苦笑,自己的演技還是不過關啊,想必自己的小心思和手段早被對面這個睿智的老人看穿了,如今羅海鳳的話里頗有考校的意思,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一個合格的編輯,這麼一來林海的做法倒有些作繭自縛的意思了。
所以說,做人還是少些套路多謝真誠為好,尤其是在老狐狸面前,千萬別以為自己很聰明。
林海略微直了直身體,認真的開口道:
「這跟我的職業沒關係,作為一個普通的讀者,我覺得您這本書有些偏頗,您在書中描寫了那麼多人物,我總結了一下,除了冤死的母女兩人之外,竟沒有一個好人,這,跟我們認識的世界並不相符。」
「好人?你這個說法還真是...幼稚啊!這世界上沒什麼好人壞人,好人壞人是由立場決定的,你只是先給自己預設了一個立場,結果得出書中沒有一個好人的印象,那麼如果你換一個立場呢?比如,你從那二代父親的立場出發呢?如果你從執法機關的領導立場出發呢?如果你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吃瓜群眾立場出發呢?」
林海一怔,忽然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仿佛有一扇看不見的大門在他的思想中寶貝打開了!
人性、道德、法律、個體、群體、正義、邪惡...所有這些原本林海靈魂中已經固化的觀念這一刻全都被解放了開來,就像是脫離了母體的蒲公英種子,這些種子隨着羅海鳳引發的頭腦風暴飛揚起來,原本只有一點大的絨球,此刻竟充滿了整個思想的天空,構築出一個全新的、立體的新結構。
無數的念頭和閃光在林海的靈魂之中爆發,碰撞出無數新的觀念和想法,雖然一時間林海沒法總結出一個完整的認知體系,但是卻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有了全新的想法。
「立場?對呀,立場!就是立場!您在書中想說的其實是社會關係的本質是話語權的爭奪過程?!可是,為什麼最後主角沒有使用準備好的攝錄設備將現場的一切公佈出去,而是選擇了徹底毀滅這一切呢?他的想法和訴求根本沒有傳達出去呀!」
羅海鳳激賞了看了林海一眼,眼裏閃過一絲遺憾,就像是在羨慕別人家的孩子一樣。
「呵呵,終於有點意思了,之所以主角會改變主意毀滅一切,是因為他最後終於醒悟了,明白了他自己已經不是一個訴求正義和公平的受害者,事實上,他跟那些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人並沒有不同,也一樣是在用盡手段追求自己的利益。」
林海想了想,點了點頭道:
「可是,他可以選擇放棄啊。」
「怎麼可能放棄,那樣的話他怎麼對自己冤死的女兒交代,又怎麼向被他親手殺死的妻子交代,所以他只能選擇毀滅。」
「可是,為什麼他不放過那些無辜的人?」
「無辜,這世上原本就沒有什麼無辜的人,尤其是對於他來說,毀滅就是他能發出的最強音,所以他決定留給世人的不是這件事的真相,而是世界本質的真相。」
我有能力選擇毀滅你或者不毀滅你,所以,我選擇毀滅你!
這個可怕的邏輯讓林海愣住了,背後嗖嗖的冒出一層冷汗,羅海鳳的想法真的有些嚇到他了,剝去現代文明的外衣,原來人類社會的本質還是赤果果的力量博弈,這個結論足以讓每一個弱勢群體的個體都寢食難安。
看着臉色有些難看的林海,羅海鳳第一次露出一個真正的微笑。
「想明白了?沒錯,這就是我想要告訴讀者的真相,是不是有些驚悚?」
「額,還好,不過確實有些可怕,可是這麼一來我更好奇了,這樣的書也能被出版麼?我可不相信審核部門的人會看不出您想表達的意思。」
羅海鳳哈哈一笑:
「用你們喜歡的話來說,你還是圖樣圖森破啊!既然能出版,那肯定是有原因的,你試試猜猜看,到底為什麼這本書能出版呢?」
林海想了想道:
「除非這本書符合他們的利益,可是...」
羅海鳳擺了擺手打斷了林海的話,他動作幅度顯得有些大,臉上也露出一絲得意之色:
「不錯,正是符合他們的利益,我聽老葉說你是學管理的,應該知道管理的真諦是什麼。」
「管理的真諦?不是規則和效率麼?」
「切,膚淺,你這麼讀書可是白讀了,管理的真諦是順勢和造勢,勢成了則萬事可為,就像是挖好了河道,河水就會浩浩蕩蕩一鼓而下一樣,管理其實就是挖河道而已。同理,如今的大勢是什麼?是法制,是廉政,是社會利益分配公平化,所以啊,我這本書雖然寫的都是陰暗面,但是足以做為一面警世之鏡,於是就能出版了。」
林海看着羅海鳳臉上難得一見的狡黠笑意,不由得呆滯了好一會,末了才長嘆了一聲道:
「我還以為...」
「還以為我只是一個一根筋的文人而已?想不到我這麼狡猾是吧?你忘了,我的摯友可是一個連骨髓都黑了的社會學達人呀!哈哈...」
林海聞言乾笑兩聲,對於未來泰山大人的骨髓是否黑了的問題,他還是聰明的不予置評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