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尚了悟法師邀請了他們一塊兒來到後山的禪寺, 禪寺院子裏有一個石桌, 旁邊凳子與其說是凳子,不如說是亂石, 不過被人坐的光溜溜的, 看起來倒是別有幾分古樸的味道。
大和尚悠悠然的跑了一壺茶,親手給李玉山倒了一杯, 笑着說道:「這茶葉是佛祖身邊的茶樹所產,雖沒有龍井出名,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李玉山慢慢喝了一口,半晌長長嘆了一口氣, 笑着說道:「離家多年, 這茶還是一樣的苦,偏偏喝着卻覺得靜心。」
了悟大師笑了笑,淡淡說道:「大約常年聽着佛音,也還是有些用處的。」
李玉山挑起眉頭,忽然問道:「剛才我這弟子說運河當年為惡, 如今為善, 那在大師心中, 當年的隋帝是善還是惡?」
了悟大師慢慢喝了一口茶, 說道:「隋帝雖行了惡事,當年害了許多人, 絕無向善之心, 但如今看來, 這運河倒是成了他為世人留下的善果, 實屬造化弄人。」
李玉山皺了皺眉頭,卻道:「隋帝對百姓毫無憐憫之心,造運河純屬滿足自己的惡念,即使如今運河與老百姓來說有些方便,怎麼能說這是他留下的善果呢?這麼說來,難道那個暴君倒是成了好人了,這讓那些死去的百姓如何是想?」
了悟大師搖了搖頭,說道:「老衲並未說過隋帝是好人,是善人,只說運河是他留下的善果,隋帝身為皇帝,不顧黎明百姓的死活,當年這運河不能算是善因,若他能讓百姓心甘情願,無傷無死的造出運河,那才算是他的善行。」
「那就算是善果,也是一種偽善。」李玉山對這一點十分堅持。
「判斷善的真偽,要從他做出來的看。做出來的善,我們就認為是善;若是他沒做,或者只是心裏頭想想,並未付諸行動,那麼就不算。」了悟大師顯然持不同意見,「若一個人行了善,無論他心中是否願意,是否後悔,是否有其他的目的,也很難說他偽善。」
李玉山卻又道:「我心中的善,與大師的不同。存心善,才算善,哪怕出了惡果,也不能說他不善;相反的,心中是惡,便是惡,即使因緣巧合成了善果,那也還是惡。」李玉山又說道,「天下最荒謬的事情,無非是存心為惡,反倒是成了善果,這個作惡的人,倒因為這個惡果受人崇拜歌頌,我每次看見運河的水,都如看見當年的血汗。」
李玉山似乎還覺得不夠,繼續說道:「俗話說,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世間種種,大多都是因為心懷惡念之人而來。」
了悟大師聽了,倒是哈哈大笑起來,指着他說道:「玉山啊玉山,我才是和尚,你如何比我還要唯心,還要主觀,這麼說來,好人殺了人便不用償命了?」
李玉山喝了口茶,淡淡說道:「雖不能不罰,倒也需酌情處理。」
了悟大師卻道:「你口口聲聲要問一個人的本心,但是世人有誰看得清善惡呢?人心複雜,善惡原本就是交織不分的,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旁人又能如何評斷?就如隋帝,誰又能保證當年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心意,是為了黎明百姓呢?」
「所以啊,無論是有心向善,還是不善不善,甚至是心懷惡念,但凡是最後行了善事的,也不管他有意無意有心無心好意還是惡意,都算是善。」了悟大師倒是寬容的很。
李玉山不滿的說道:「大師是出家人,講究慈悲為懷,所以才這般寬容。」
了悟大師笑了笑,說道:「慈悲是慈悲,但也有分寸,任何人做出來的善我都肯定,不因他的惡就否定了,這叫不以人廢善。而那些說要行善,卻一直沒去做的人,那是不算的,善和行善是兩回事,若是不付諸行動,那是不能算是入善的。」
李玉山覺得自己有些落到了下風,忽然轉頭問身後的兩人,「你們心中如何想善惡的?」
李子俊滿眼都是迷糊,顯然是已經被他們繞暈了,李玉山皺了皺眉頭,又問了一句:「平安,你說說看,說你的心裏話。」
章元敬一副無辜的樣子,不明白這個颱風尾怎麼就掃到自己了,他也想要假裝聽不懂,但李玉山和了悟大師都盯着他等着回答,他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角,這才說道:「平安不懂別的,但若是我快餓死了,有人給我一碗粥,不管他是想要看笑話,還是存心為善,都救了我一條命;但若是一個人心中可憐我,憐憫我,卻不給我那碗粥,那我就得餓死了。」
了悟大師一聽,頓時朗聲大笑起來,指着章元敬說道:「這孩子有慧根,老衲頗喜歡。」
李玉山也並不生氣,搖了搖頭說道:「我的弟子,倒是跟大師有緣,哎,大師,這佛家不是講究一個唯心,你說的這些話也太不唯心了。」
了悟大師卻道:「當年釋迦摩尼與何羅邏仙人論道,曾說,若能除我及我執,一切盡舍,是名真解脫。可見為人不能太執着,若是執着善因,認為心裏頭有善就是善了,那就是入了唯心的魔道,我佛慈悲,想必也是不喜的。」
李玉山也是一笑,又說道:「大師這番話,讓我醍醐灌頂,想來往日倒是我執着了。」
了悟大師舉起茶杯,但笑不語,李玉山喝了一杯茶,又哼哼的說了一句:「不過大師這些話,可實在不像是個出家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刑部那些傢伙呢。」
了悟大師也不介意,指了指剩下的凳子說道:「讓這倆孩子也坐下來喝杯茶吧,只是別嫌棄我這茶苦,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李玉山聽了,便讓身後的倆個孩子坐下,親手給倆人倒了一杯茶示意他們喝。
李子俊早就渴了,拿過來喝了一口,差點沒苦的吐出來,好歹是臉色扭曲的咽下去了。
章元敬有了心理準備,慢慢品了一口,上輩子咖啡喝多了,這會兒倒是覺得還好,雖然苦,但卻帶着一股子奇藝的清香,似乎讓歲月的時間都慢了下來。
看着倆孩子的表現,了悟大師忍不住說道:「你這弟子適合我佛門,不如舍了我吧?」
李玉山撇了撇鬍子,撫須笑道:「這可不行,別說我不捨得,就是我樂意,這孩子三代單傳,他奶奶他娘還不得掀了你的青雲禪寺。」
了悟大師一邊說着可惜,一邊搖了搖頭,笑道:「可見你是個有後福的。」
李玉山也覺得自己挺幸運,雖說孫子的悟性一般,但擋不住弟子的好啊,這一年多看下來,他心中也是極為滿意的,就算覺許多時候弟子與自己意見不同,他也不覺得生氣,反倒是覺得這孩子有主見,這么小就有自己的看法。
李玉山想了想,又問道:「大師既然這麼喜歡這孩子,怎麼也不給點見面禮,這可顯得你慳吝了啊,不符合你青雲禪寺方丈的身份。」
了悟大師被他擠兌了,反倒是笑了起來:「這麼多年了,你的嘴還是這麼毒。」
隨即想了一下,他忽然提議:「不如老衲來為兩位小施主算一卦,就當是見面禮了。」
李玉山一聽,就對倆個孩子說道:「還不謝謝了悟大師,大師的卦象可是千金難求,這些年早已經封卦,這次算是你們的運氣。」
章元敬自然跟着李子俊起來恭恭敬敬的謝了一回,心裏頭卻有些緊張,這個大師的觀念跟他十分相似,但畢竟是和尚,誰知道會不會看穿他是天外來客呢?
迎着了悟大師的打量,章元敬只覺得手心都是冷汗,生怕下一刻就被道穿了來路。
了悟大師細細的打量着他們,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你這孫子也是讀書的料,只是路被鋪的太好了,有時候反倒是成了壞處。」
「心氣高並不算壞事,只是人生那麼長,不管是你,還是你兒子,都照看不了他一輩子,有時候也得狠下心來,讓他受些苦楚,才知道世間的艱難。」
李玉山聽的心中一動,又是嘆了口氣,李子俊是他兒子的獨子,他有心嚴厲,家裏頭也有老婆子和兒媳婦擋着。有些話老婆子他能說,但對兒媳婦卻不能。
了悟大師又說道:「若是狠不下心,能夠一直留在青州,說不得也是一種福氣。」
李玉山眉頭緊鎖,最後卻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只是問道:「那我這個弟子如何?」
了悟大師一雙眼睛朝着章元敬看去,後者心中咯噔一下,明明是個看起來腦滿腸肥的胖和尚,但被他看了這一眼,倒像是被完全看穿了似的。
章元敬撐住脊背,沒讓自己避開了悟大師的視線,只讓自己勉強穩住不露出異樣來。
了悟大師看了許久,忽然微微一笑,意有所指的說道:「是個機靈人,他的心思怕是比你我都通透,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想要什麼,將來的路不需要你我操心,自然自己會走。」
李玉山差點翻了白眼,搖頭說道:「你這說跟沒說有什麼不同,誰還不會自己走路了。」
了悟大師繼續喝自己的苦茶,好一會兒才說道:「這可不一定,這世上啊,多少人活的渾渾噩噩,看不清別人的心,也看不清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