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定卿卿不放鬆 54.054

    她心霎時涼了半截:「您不是要對我阿兄不利吧?」

    時卿往元鈺身後瞥了眼:「難道元將軍今夜未帶人馬隨行?可能遭受不利的,  怕是某才對。」

    元賜嫻順他目光,  朝黑漆漆的前路瞅了瞅,  又跟兄長道:「那阿兄可千萬不能欺負侍郎。」

    這牆頭草!

    元鈺心氣鬱結,  恨恨道:「你這丫頭……小心我擰你胳膊肘!先回去,揀枝就在前邊不遠候你。」

    她撇撇嘴,悶悶地轉身走了,  剛走幾步又回頭叮囑:「你們有話好好講,不許打架啊!」

    兩人都沒理她。

    她便站定了道:「你們應好了我才走。」

    時卿和元鈺齊齊嘆口氣,異口同聲道:「知道了。」

    等她走沒了影,  元鈺才道:「舍妹既說元某不分青紅皂白,還請侍郎給個解釋,元某好聽一聽。」

    時卿笑了笑:「元將軍,  今夜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您回去問縣主便是,  某嘴裏的解釋,  您聽了也未必信,何必多此一舉?」

    元鈺一噎。

    他淡淡道:「我留元將軍在此,是想問一句,  您預備何時令縣主回姚州?」

    怎麼的,這是要趕人?

    元鈺橫了眉:「侍郎眼下是以什麼身份摻和元某家事?咱們賜嫻愛在長安住多久就住多久,  與您何干?」

    時卿默了默道:「此事的確與某無干,  卻和您元家息息相關。元將軍可曾聽聞『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說法?」

    「山林之外風雨飄搖,  老虎令豺狼替它把守山口,  護衛百獸。有一日,  一隻狼崽闖進了虎洞。老虎忌憚豺狼兇猛,亦礙於它對山林不可或缺之用,任這隻狼崽在裏頭玩樂,好吃好喝供它。」

    「但狼是狼,虎是虎。焉知表面看來慈眉善目的老虎心裏不是想着,將狼崽牢牢捏在手心,好免去或有一朝,豺狼夥同百獸將它拖下王座的威脅?焉知百獸心裏不是想着,盡心竭力討好這隻狼崽,好叫豺狼的爪牙為己所用,藉以撕碎它們的老虎?」

    元鈺的神情閃爍起來。

    「這是危機四伏的山林,是百獸相爭的天下,餓豹飢鷹,群敵環伺……與虎周旋,不是這隻天真的狼崽該做的事。」

    他說到這裏一頓,朝元鈺頷:「某言盡於此,告辭。」

    時卿說完,回身上馬,扯了韁繩正欲揚鞭而去,卻聽元鈺暴跳如雷道:「什麼老虎,什麼豺狼!子澍,你這舌燦蓮花的,講了半天不就是嫌棄咱們賜嫻?我原還不贊成你倆這事,如今看來……」他一捋袖子,「我還真就不信我元家搞不定你了,打也要把你打成我妹夫!」

    「……」

    跟元家人溝通怎麼這麼困難?是他的暗喻太含蓄了嗎?

    時卿見他一副要衝上來暴揍自己的樣子,忙打了個手勢止住他:「元將軍,您方才答應縣主什麼了?如你我二人不能和睦共處,恐令她傷心。」

    元鈺腳步一滯,嘴唇一抿,揮揮手示意他走:「今夜暫且放過你,改日再見,你若還是對賜嫻愛搭不理,非叫你吃我拳頭不可!」

    ……

    時卿回府已是夜深,等徹底沐浴乾淨,處理完傷口已將黎明,他便乾脆不睡了,穿戴齊整後,上了馬車往大明宮去。

    他到紫宸殿時算得上早,差人通稟後,得知徽寧帝正與尚書左僕射張治先議事,便肅立在殿外稍候。

    雲破日出,金光普照。他頎長的身影投在腳下的漢白玉石階上,十一銙金玉帶掐腰,在日頭下光彩耀目。真要說有什麼不諧和之處,怕就是右手手背那一圈慘白的紗布。

    他先前給自己包紮時,甚至想過往左手來上一圈一模一樣的,到底忍住了。

    時卿筆挺挺候了許久,不見張治先出,便微微低頭,看了一眼這隻手,稍稍蹙了下眉頭。

    他昨夜失控了。他是鄭濯的謀士,倘使不是因這一鞭一時動容,絕不會對元鈺說那些。

    一炷香後,殿內出來個紫色官袍,須半白的老者,正是張治先。

    時卿回過神,略一抬眼,上前:「下官見過張僕射。」

    張治先以尚書左僕射之身兼同平章事之名,官從二品,是朝中真正掌實權的宰相之一。他捋捋鬍鬚:「侍郎夙興昧旦,勤勉敬慎,是我大周之才。」

    時卿頷道:「論此八字,下官不及您千一,更不及聖人萬一。」

    張治先「呵呵」一笑,眯縫着眼走了,經過他身側時一頓,偏頭低聲說了句:「勤之一字本是佳話,侍郎卻莫使錯了道。」

    時卿轉了個身,面向他繼續頷:「下官謹記張僕射教誨,來日必循張僕射之道。」

    張治先腳步一停,兩撇鬍鬚都抖了抖,回頭嗔視着他。無知小兒,不過做了個門下侍郎,便妄稱來日將循宰輔之道,還是在這紫宸殿前,好大的口氣!

    時卿接着笑:「張僕射年事已高,還請一路慢行,小心腳下。大周與聖人可不能沒有您。」說完,一本正經揖了一禮,將人徹底氣走了。

    徽寧帝宣了時卿進殿,見人笑問:「侍郎方才又與張僕射鬥嘴皮子了?」

    時卿給他行禮,回道:「臣惶恐,何敢不敬張僕射。」

    徽寧帝還想說笑,抬眼瞧見他作禮的手卻是一驚:「侍郎這手……?」

    他還未來得及答,便有一名宦侍匆匆入殿,湊到徽寧帝耳邊小聲道:「大家,有元家消息。」

    徽寧帝看了眼時卿,未壓聲,道:「直說便是,子澍不是外人。」

    宦侍便略直起一些腰背:「大家,暗探來報,說元將軍連夜送了瀾滄縣主出城,看方向應是去姚州的。」

    徽寧帝有些意外,挑眉沉聲問:「可知何故?」

    宦侍答不上來:「這個,探子未說……」

    時卿淡淡眨了兩下眼,忽然拱手上前:「陛下,臣知道。」

    徽寧帝示意他講。

    時卿一字一句從容道:「昨日,臣奉陛下之命隨瀾滄縣主在外出遊,在西市錦繡莊內偶見端倪,循蹤查去,於長安城外郊野探到一支可疑的回鶻商隊。不料縣主纏臣纏得緊,一路悄悄跟隨而至,因當時情勢所迫,臣無奈與她共進退,待脫身已是下半宿。」

    「元將軍深夜不等縣主歸府,憂心之下出城找尋,待見了臣與縣主,心生誤解,大雷霆,與臣起了口角爭執。縣主卻一味袒護臣,將他氣得不輕。臣想,元將軍之所以令她回姚州,便是因與臣不和,不願她和臣再生牽扯。」

    徽寧帝聽完一愣,隨即大笑起來:「一個個的,年輕氣盛!如此說來,你這傷,莫不是叫世琛這孩子弄的?」


    時卿頷:「正是如此,叫您見笑了。」

    徽寧帝拿手虛虛點他:「朕一心想將賜嫻留在眼皮底下看着,你倒好,竟惹得世琛給人送回去了!你說說,眼下如何是好?」

    他沉默許久才道:「臣知罪,聽候陛下落。」

    瞧他這不情願的模樣,哪裏像知罪了。

    徽寧帝思量片刻,問宦侍:「人到哪了?」

    「大家,聽說剛出城呢。」

    他點點頭,跟時卿道:「你也是無心之過,落便免了,戴罪立功,將縣主迎回來就是。」

    元鈺將帖子交到她手裏時,神色不大自然:「你若懶得應付就算了,阿兄替你回絕,不怕他。」

    她當然懶。這個九皇子在夢裏不曾留名,大約並非要緊角色,且上回留給她的印象着實太差。這等為人輕浮的好色之徒,若非礙於身份,她一定要找人擰斷他的胳膊。

    她乾脆道:「我不去。」

    元鈺沉吟一下:「……倘使六皇子也一道去呢?」

    她一愣之下亮了眼睛:「當真?」

    元鈺將她前後神情變幻瞧得一清二楚,心裏頭說不好是什麼滋味,嘴上道:「阿兄騙你做什麼!若單只是那登徒子,自然一早回絕,哪還來過問你的意思。」說罷試探道,「你上回不是與阿兄說……」

    好歹有機會見見夢中仇人的廬山真面目了。

    元賜嫻不等他說完就道:「好,我去。」

    ……

    翌日,元賜嫻的嫂嫂姜璧柔陪她一道去了芙蓉園。

    芙蓉園地處城南,臨曲江池畔,綠水青山,亭台樓閣,風光無限。眼下正是賞水芙蓉的好時節,鄭沛邀約元賜嫻來此,想來頗費了一番心思。

    元賜嫻看上去興致不錯,與姜璧柔一路說笑。兩人被婢女領往一處依山傍水的竹樓,待漸漸入里,曬不着日頭了才將帷帽摘去。

    到了最頂上,見小室閣門大敞,正中擺了張寬敞的長條案,案邊三名男子席地而坐,皆是珠袍錦帶,玉簪束,乍一看,很是風流名士的做派。

    元賜嫻一眼瞧見最靠外的一人,腳下步子不由一頓。

    怎麼時卿也在啊。還穿了身扎眼的銀硃色,生怕亮不瞎人似的。

    一旁姜璧柔見她頓住,也跟着一停。那頭三人注意到這邊動靜,止了談笑,齊齊望來。

    元賜嫻被這陣仗一震。

    模樣都生得不賴,這排排坐的,倒有幾分任她採擷的意思。

    她念頭一轉,目光越過時卿,看起居坐當中的一人。

    這人穿了鴨卵青的圓領袍衫,袍上繡暗銀雲紋,間飾淺碧玉簪,當是六皇子鄭濯了。看姿態溫文爾雅,竟是貌如其名,熠熠濯濯,並非她想像中的暴戾模樣。

    鄭濯察覺到她的打量,朝她微微一笑,略有幾分不符他身份的謙遜。

    元賜嫻卻在想,倘使夢境是真,倒是人不可貌相了。當然,面上也回了他一笑。

    如此你來我往笑過,有人坐不住了。最靠里的鄭沛驀然站起,朝這向迎來。

    他年紀小,面龐稚氣未脫,此刻兩眼直,臉泛紅光,似是瞧見美人通體舒泰,連病痛也去了個乾淨,一路緊盯着元賜嫻不放。

    她穿了身水紅色襦裙,水綠色的裙帶束成雙蝶結,當中串一對精緻銀鈴,烏挽三分落七分,間綴一圈銀飾,在日頭下熠熠生輝。

    鄭沛讀過點風物誌,曉得西南一帶不少人偏好銀飾,較之周京別有一番風韻,霎時便覺如姜璧柔這般一身素雅的婦人實在太黯淡了,到了兩人跟前,直接略過她,與元賜嫻招呼:「嫻表妹!」

    元賜嫻已故的外祖母是先皇的異母妹,說起來,徽寧帝算她表舅,鄭沛非要喚她一聲表妹的話,倒也沒錯。

    只是這叫法,真叫人結結實實起了層雞皮疙瘩。

    她按捺了一下心中不適,與嫂嫂一道給他行萬福禮,卻是剛起了個頭,就被他摁住了手背,聽他滿腔柔情地道:「嫻表妹不必多禮……」

    元賜嫻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姚州能橫着走,可到了長安身份就不夠看了,尤其還有個慘絕人寰的夢境提醒她謹言慎行,便更不會在這吃人的地界隨意交惡。

    但她也非事事願忍。

    她將手一把抽回,朝鄭沛皮笑肉不笑道:「九殿下,實是抱歉,賜嫻有潔癖。」

    跟在後邊的拾翠適時遞上一方錦帕給她擦拭。

    姜璧柔悄悄拉了把她的袖子,示意她忍忍,點到為止。

    眼見鄭沛臉都白了一層,鄭濯忙起身來打圓場,笑道:「我頭回見識所謂潔癖,還是在侍郎這裏。與子澍比,縣主想來已是輕微的了。」

    元賜嫻看了眼低頭抿茶的時卿,心道這人的毛病可真多啊。她才沒什麼潔癖,裝的罷了。

    有了這台階,她也就順勢下了。畢竟鄭沛的母親位列四妃,算得上得寵,娘家也是個勢大的,真得罪了他,她怕也沒好果子吃,便給完巴掌忙送糖,朝他笑問:「九殿下,不知這位是——?」

    鄭沛見她認得自己,卻不認得鄭濯,馬上高興了,屁顛屁顛過來:「這是我六哥!」

    元賜嫻假作恍然大悟狀,給鄭濯行了個禮,繼而隨他往裏走去,一面問:「那照六殿下方才的意思,難不成換作侍郎,便要剁了自己的手不成。」

    時卿偏過頭來,狹長的鳳目一眯:「縣主真會說笑。」

    「倒的確常有人這麼誇我。」

    見元賜嫻和姜璧柔雙雙落座,鄭沛也跟了進去,搭話道:「那可曾有人誇過嫻表妹仙姿玉色,人間難覓?」

    元賜嫻好似聽不懂他的示好,點點頭:「有啊,也是侍郎。」

    時卿沒說話,眼底流露出的意思是:什麼時候?

    她笑着解釋:「不過侍郎當時的措辭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

    鄭濯好像不大敢信,詫異問:「子澍還會誇人?」

    時卿面露不悅:「一時嘴滑。」說罷大概覺得牙根有點癢,低頭又抿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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