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80年代的標準來說,西堡中學已經算得上是不錯了。
儘管大部分的校舍仍然是平房組成的,可畢竟有了三層的建築,操場、宿舍、圖書館也一樣不缺。在大部分的鄉鎮中學,此三者往往都是以土場、舊房和圖書角的形式代替。
即使是南湖一中或者平江一中,平房也沒有完全被取代,在河東這片地界,一中最後的平房要到2000年才消失,當然,到90年代末,平房已經變成了炫耀面積的好東西。
小任在夏明宇的陪伴下,東瞅瞅,西看看,將學校參觀了個遍,眼神卻是漂移不定。
「怎麼樣?我覺得建的還行,和平江的五中十中之類差不多,面積還大些。」夏明宇實習時走了不少的學校,此時打量着西堡中學,道:「他們最好的就是有獎學金,還有這個鴻睿班能請一些老師來授課,算是給學生開拓了眼界……你喜不喜歡?」
小任沉默片刻,道:「我還沒決定。」
夏明宇愣了一下,須臾,緩緩道:「若是不出意外的話,我準備來西堡中學了。」
不等小任說話,夏明宇接着解釋道:「西堡中學已經升級為市管中學了,老師的檔案也進南湖市人事局,雖然沒有平江的學校好,但他們給解決住房,英國公司還給老師崗位津貼,每個月20元,條件比平江的學校只好不差。另外,我想學習西堡中學的教育方法。」
計劃經濟時代,雖然全國各地人的工資都差不多,但實際上還是有一些差別的。
比如著名的大三線小三線工程中,許多國企都被搬遷到了內地的大山中,為了平衡職工和家屬的情緒,這些國企就會多發一項進山費,根據隸屬的部委的不同,進山費少則5元,多則二十餘元,用比例來說,就等於是漲薪10到50。
在教育系統內,老師們的待遇也是貌似相同,實則不同。相同的是國家工資相同,不同的就是獎金待遇了,通常來說,首都的工資要比省會城市的多,省會城市的要比地級市的多,地級市的要比縣鄉的多,而在80年代,大型國企內設的學校待遇又經常比市屬和省屬學校待遇好,而市屬和省屬學校的待遇又比中小型國企的附屬學校好……
西堡中學從西堡鎮下屬學校,升級到南湖市下屬學校,這大大提高了它在整個體系內的價值,雖然地方仍然是鄉鎮中學,地位卻是提高了不少。這就好像西堡肉聯廠,在當地又不屬於當地。
小任緩緩點頭,道:「你是大學生,到哪裏都有人搶着要的。」
「我不愛聽你這麼說,你不是準備考大學了嗎?等畢業以後,咱們一起奮鬥。」夏明宇的眼神泛着光,他是個理想主義者,直到目前為止,他都沒有經受過太大的挫折,自然覺得世界是如此的美好,總是能夠心想事成。
小任卻有些畏懼挫折。報告會製造的熱血漸漸冷卻,小任考慮的越多,卻是愈發的畏怯。
站在剛剛竣工,尚未投入使用的三層小樓下,小任嘆口氣,道:「我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我幫你複習。再說了,西堡中學去年的錄取率高的很,咱們就在西堡中學復讀,怎麼會考不上。」夏明宇頗有些激動,又道:「你以前的成績也好,有什麼好怕的。不管怎麼說,先報名再說。」
「我再想想。」
「還想什麼啊,你不要讀大學嗎?你之前說的,難道都是謊話?」夏明宇大聲了一些,毫無疑問,他喜歡眼前的這個女孩,但是,假如小任不能考上大學的話,家裏人是不會同意兩人確立關係的。
而要說服家裏人,可是一項艱巨的工程。
另一方面,夏明宇也確實希望小任能讀大學。
小任表情複雜的看了夏明宇一眼,再道:「我要再想想。」
說完,小任推開夏明宇,自顧自的往山下走去。
夏明宇一咬牙,還是跟了上去。
從西堡中學到西堡鎮是一路的下坡,小任半走半跑的,一會的功夫,就拉開夏明宇幾百米遠。
到了鎮裏的時候,夏明宇已然看不到小任的身影了。
小任一路狂奔,到了鎮招待所跟前,才抱着腿,蹲了下來,陷入恍惚當中。
春和樓的領導並沒有同意小任在職讀書的申請,而她寄給商業局領導的請願書也渺無音訊。
這意味着,小任如果要參加了高考,就只能在工作的間隙來複習。
現在人的工作時間都是做六休一的,遇到忙碌的時候,星期天還要再上半天班。雖然恢復高考之初,許多知青都是邊工作邊學習的,但高考經過了六七年的發展,難度首先就發生了變化,從初中就開始接受專業訓練的學生開始湧入考場,那些依靠老底子打天下的學生,自然是節節敗退。
高考是一種競爭性的考試,如果每個人都不花時間來學習,稍微用點功的學生就能考出好成績,但是,當大家都花費大量的時間在複習上的時候,花費時間少的學生就要吃虧了。
當年恢復高考之初,許多地方都默許知青自由的複習,而且,第一次高考本來就很匆忙,大家的時間都有限,也就無所謂時間投入了。
到了1984年的現在,想用工作之餘的時間來複習高考,並且成為百分之一的勝利者,那自然是一件概率極低的事。
小任離開學校一年多時間了,她現在參加高考,本身就落後於人,複習時間更少的話,等於是白投入。
最好的辦法,還是不管無視領導,放棄工作,將時間都用在複習上。
這年月,放棄國企乃至公務員的工作,轉而投身高考的學生不在少數。
但是,孤注一擲的人永遠是少數,每個人亦有不同的背景和考量。
作為一名好容易跳出農門的女孩子,小任實在拿不出勇氣,放棄這樣一份「好工作」,去追逐「虛無縹緲」的大學。
「也許就是一場夢吧。」小任蜷縮着,敏感的心思更加的多愁善感起來。
天色漸晚。
當紅彤彤的夕陽落山,西堡鎮也漸漸的陷入了黑暗。
還亮着燈的,只有鎮裏的幾家餐館和小賣部,以及唯一的招待所。
小任坐在牆角,恍然不覺。
「小任!」
「任敏兒……」
「小任!」
「敏兒!」
高低錯落的聲音,不知什麼時間,在鎮子裏的街道上,響了起來。
「爸?」小任打了個寒顫,猛然起身,卻因為腿部麻木,險些摔倒。
扶着牆休息片刻,小任小跑到街面上,果然看到自己的父親和一些人散開,搜尋着自己。
「爸!」小任喊了一聲。
「敏兒?」一個瘦乾乾的老頭像是兔子似的跳了起來,在空中轉身,利落的捲起衣服,跑了過來。
「爸,你怎麼來了?」小任眼角的淚水忍不住流。
「怎麼了,怎麼了,這是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瘦乾乾的老頭兒整個人都慌了,到了任敏兒面前手足無措。
任敏兒搖頭,道:「我沒事,我在那邊坐着睡着了,剛聽到你們叫我。」
「直沒事?」任父上上下下的打量任敏兒的衣服,見她雖然弄髒了一些,總歸還是齊整的,才放心下來,一跺腳,罵道:「坐街上也能睡着,你怎麼不躺馬路上睡,啊?」
「爸……」任敏兒被逐漸增加的人圍觀的不好意思了,拉着父親跑了出來。
任父先給周圍人道謝,方才過來,罵道:「還以為你被人給拐走了,急的我都不行了……」
「爸,你怎麼來了?」任敏兒打斷父親的話。
任父的凜然氣勢頓時一縮,等了一下,手揣進了衣袖,眼睛看向牆角,道:「我聽說你來報名了,過來看看。」
任敏兒內心一酸,險些哭出來。
好半天,任敏兒才顫聲道:「我就是來看看,不報名。」
「小任!」夏明宇着急了。
任敏兒搖搖頭,道:「我就是來看看的。」
「小任,你人這麼聰明,以前的成績也好,就算考不上本科,大專還是有希望的,你抬頭看看西邊,好多考上大學的學生都不如你,你相信我……」
「我說了,我不考的。」任敏兒扭過頭去,悽然垂首,拉住父親的衣袖,輕聲道:「爸,咱們回去。」
任父動了一下,又定住了,轉身問:「小夏,你說的是真的,我們家敏兒,能考上大專?」
「能!」夏明宇說的斬釘截鐵。
「爸……」任敏兒實在不願意聽下去了。
「你別說話,我想想。」任父攔住任敏兒,就地蹲了下來,手再次揣回到衣袖裏,眼睛看着地面,莫不言聲。
他這一蹲,就是十幾分鐘。
瞅着沒熱鬧看的人們都散去了,夏明宇也不知所措了,只有任敏兒,抬頭望着天空,滿腦子的胡思亂想。
「敏兒啊,你想考嗎?」瘦乾乾的任父站了起來,聲音乾澀而沙啞。
任敏兒仿佛回魂似的,想了一下,緩緩道:「爸,我不想。」
「為啥子?」
「我得工作。」任敏兒低頭。
「你工作一年多了吧。」
「恩。」
「你每個月往家裏寄的錢,我都攢着呢。」任父用腳撥拉了兩下地上的土疙瘩,嘆口氣,道:「這個錢,除了給你弟弟上學用的,剩下的,我都帶來了。」
就在任敏兒發愣的時間,任父的手從袖子裏出來了,將帶着體溫的小布包,塞到了她手裏,道:「你媽說要買牛,我覺得用不着,我還沒老呢,身子骨結實的很,買什麼牛,家裏就那麼幾畝地,用不着牛,我自己就耕了……這些錢,你拿着讀書。」
接着,任父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讓瘦弱的胸腔發出空洞的響聲。
任敏兒捂住嘴,淚水順着指縫,摔的四分五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