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彎彎照九洲。
大驪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內,月光透窗如閱書,桌上,一張材質微澀的紙張上邊,寫着一句「遠離顛倒夢想」。
竹枝派裁玉山附近的那條河邊,外門知客陳舊在上游垂釣,下游有個年輕道士,拋竿入水,哈,下風口釣大邊,能釣到大魚。
玉宣國京城長寧縣,一處庭院栽滿花的宅子裏邊,月飛軒上流光,有女子畫完眉頭畫芙蓉,人與月,俱是眼兒媚。
落魄山竹樓一樓,青衫陳平安,吹滅讀書燈,走出竹樓,夜深人靜,獨自來到崖畔石桌,滿身都是月。
月白風清,松濤陣陣,猶如天籟。
在這處離着合歡山不遠不近的山嶺崖石上,除了青杏國那個貌若稚童的護國真人,還有鬚髮皆白的天曹郡張氏老家主,以及女子劍仙張彩芹,少年劍修張雨腳,戟髯蛙腹的張氏供奉戚鼓,金身境武夫。女弟子呂默。金闕派垂青峰一脈的女修,金縷。還有一個外人,她來自合歡山腳下豐樂鎮的少女練氣士,名為倪清,道號「青泥」,她斜背一把油紙傘,挎着個棉布包裹。
不斷有在夜空中流光溢彩的傳信符紙,陸續傳遞情報到山嶺這邊,各路兵馬推進有序,勢如破竹,比起預期更加順利,程虔愈發確定那個大逆不道的金闕派棄徒趙浮陽,已經是瓮中之鱉。
就在此時,崖外漣漪晃動如風吹水紋。
憑空出現了一位頭戴蓮花冠的中年道士,在崖外現出身形後,道士一步跨向崖石,飄然站定。
本可以悄無聲息至此,故而那些刻意牽動的靈氣漣漪,就像打招呼,與東道主們敲個門,提醒對方有客人登門了。
可戚鼓等人還是被嚇了一跳,誤以為是合歡山那邊狗急跳牆的刺客,潛行至此,要與他們來個不死不休的玉石俱焚。
只是等到戚鼓看清楚對方的道士裝束,便稍微放下心來,只是再定睛一看,瞧了瞧對方的頭頂道冠,確定自己沒有看花眼,戚鼓又瞬間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
憑藉這種在山上不常見的道冠制式,可以確定其法統道脈,必然出自白玉京南華城。
張筇倒是比戚鼓略好幾分,這種名副其實的山巔大修士,這輩子見過的就不多,更別談這麼近距離相處了,思量一番,拱手抱拳道:「天曹郡張筇,見過曹天君。」
在浩然天下,除了神誥宗那幾個香火凋零幾近於無的小道觀,就只有兩條道脈,寶瓶洲靈飛觀,北俱蘆洲清涼宗,道士才有資格戴此道冠。程虔和張筇兩位金丹地仙,都曾參加過那場戰事,所以一眼認出這位道士的身份,是南方那邊,靈飛觀的老觀主,天君曹溶,他更是白玉京陸掌教留在浩然天下的嫡傳弟子之一。
只是靈飛觀由道觀升為道宮之前,曹溶就卸任觀主,下山雲遊去了。
曹溶打了個稽首,笑着還禮,並不因為張筇只是個金丹修士就看輕了對方,微笑道:「見過張道友。」
尤其是垂青峰程虔,見到了這位曾在老龍城一役大放光彩的道教天君,二話不說,行了一份罕見的道拜大禮。
三禮九叩,貌若稚童的青杏國護國真人,跪拜在地,兩手拱地,只是頭不觸底,叩在左手背之上,在道門是為「空首」。
程虔跪地朗聲道:「金闕派當代掌門,垂青峰程虔,拜見鄭祖師!」
曹溶是化名,真名是鄭澤,道號「天瑞」。出身杞地的鄭澤,曾是一位采詩官。
這些秘密,只在靈飛觀的金玉譜牒上邊才會顯現出來,靈飛觀歷來規矩重,等級森嚴,誰敢對外泄露這種祖師密事。
只因為金闕派與靈飛觀有那麼一份「香火情」,身為當代掌門的程虔,才能通過歷代掌門的口口相傳,知曉這樁內幕。
曹溶伸出一隻手掌,往上虛托幾分,神色淡然說道:「起來吧。」
面對程虔這種屬於自家道脈的徒孫,曹溶就沒有那麼和顏悅色了。
曹溶同時以心聲言語的:「程虔,剛剛在潑墨峰那邊,掌教師尊親自降下一道法旨,允許你們金闕派開山祖師恢復靈飛觀道士的譜牒身份。以後就你們金闕派與靈飛觀,就算是一家人了,祖庭皆在白玉京南華城。」
面對素未蒙面的祖師爺鄭澤,程虔用頭不點地的空首禮,可不是對這尊曹天君的不夠禮敬,而是金闕派這麼多年香火綿延,始終無法與靈飛觀「認祖歸宗」,所以見着了鄭澤,程虔才會這般行禮。
曹溶對此自然是受用的。
金丹程虔,確實是個可造之材。
程虔心神驚駭,聽聞「掌教師尊」也曾現身潑墨峰。饒是道心堅韌若磐石的程虔,也無法不激動萬分,心湖之內掀起波瀾,卻是竭力穩住道心,表面依舊神色肅穆,面朝潑墨峰方向,再次行跪拜大禮,這一次是額頭點地,砰砰作響。
曹溶對此頷首認可。
要說今夜合歡山地界,這場大功干戈的風波,究其根本,其實就是一場發生在自家道脈的「內訌」。
程虔此人,最為尊師重道,只因為被金闕派譜牒除名的趙浮陽,盤踞在合歡山,竟然膽敢僭越行事,私藏一幅陸沉畫像,打造出一頂蓮花道冠,所以程虔才有了那個殺氣騰騰的狠話,「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陸沉先前與曹溶隨口聊起此事,雖然言語調侃,嘴上埋怨程虔這個小王八蛋給自己惹了大-麻煩。
但是曹溶心知肚明,師尊對程虔還是有幾分欣賞的。
曹溶看了眼呂默,按照師尊的說法,三千年前,她曾是一位故人身邊的梳妝侍女,極為忠心。
這一世是女子武夫,只因為呂默在豐樂鎮陋巷內,被久別重逢卻對面不相識的陸沉,輕輕呵了一口氣,呂默在懵懂間就獲得了「本來面貌」,得以脫胎換骨,擁有了金枝玉葉的地仙根骨,從此就有了轉去修行仙法的本錢。
關於呂默,與百花湖龍王廟的那頭石黿,師尊那邊都有了安排。
尤其是那個道號青泥的小鎮少女,師尊是頗為上心的。至於具體如何收尾,總歸就是曹溶這個當弟子的,得為師尊分憂一二。
程虔站起身,默不作聲,他甚至不敢妄自揣測陸掌教此刻身在何方。
曹溶繼續以心聲說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掌教師尊親臨此地,是你們兩個心誠則靈使然。」
程虔默然稽首,作為對祖師爺這句嘉獎言語的虔誠回禮。
只是曹溶所謂的「你們兩個」,讓極聰明的程虔瞬間心中瞭然,合歡山那邊,多半是輪不到他來出手清理門戶了。
曹溶先前在潑墨峰之巔,就曾施展神通,遙遙觀看氤氳府趙浮陽的道貌氣象,若無師尊「攔路」,這條本該順勢盤山成功的山蛟,頭生虬角,已有幾分龍貌。
若論修道資質,趙浮陽確實極好,放眼寶瓶洲一洲山河,都算上乘。
張彩芹和供奉戚鼓一行人,在得知這位道士的顯赫身份之後,趕忙紛紛與曹天君行禮,曹溶再次微笑着與眾人稽首還禮。
曹溶開口說道:「諸國兵馬,精心謀劃已久,圍剿合歡山一事,已是離弦之箭,事已至此,貧道也不敢讓你們回撤,所以各方勢力,大可以按照既定行程,一路推進到合歡山的山腳豐樂鎮。不過合歡山上,靈飛宮湘君,溫仔細,金仙庵刑紫,當下他們三人都已身在粉丸府內,到時候會給青杏國皇帝陛下和天曹郡張氏一個交代,貧道會在此地逗留到正午時分,如果對結果不滿意,不管是誰,都可以來這邊找貧道討要一個說法。」
這就相當於一位道教天君給這場風波作蓋棺定論了。
曹溶這番言語極為客氣,說是「不敢」,別說張彩芹和戚鼓這樣的老江湖不信,恐怕連金縷和倪清這樣未經人事的少女,都不會信。
程虔自然不會有任何異議。
張筇微微皺眉,卻沒有言語。
「要怪就怪貧道的靈飛宮,管教子弟不嚴,才有了趙浮陽的這些舉動。」
說到這裏,曹溶自嘲道:「如山下市井風靡一時的某本神怪書所寫,好像有根腳有來路的精怪,攤上事了,就都有個退路。」
張筇笑了笑,老人眉頭舒展幾分。
趙浮陽離開金闕派都多少年了,何況金闕派又不是靈飛宮的下山,怎麼怪都怪不到靈飛宮頭上。
曹天君能夠這麼說,等於為烏煙瘴氣的合歡山主動擔責,已算厚道了。
曹溶繼續說道:「接下來,靈飛宮會在此開闢道場,道場的地盤大小,就得看你們後續怎麼談了,宮主湘君準備與你們花錢購買一些山頭,至於價格,雙方談不攏,此事就作罷,不強求。如果談得攏,買賣成了,那是最好不過,道場以後會與青杏國在內的周邊數國,看緣法授籙,收取弟子。」
張筇鬆了口氣,曹天君和靈飛宮的做派,確實是有誠意的,算是給了幾國朝廷和他們天曹郡張氏好幾個台階下,於公於私,都不算強人所難。不然曹溶根本不用露面,只需讓那位湘君祖師悄悄帶走趙浮陽等人即可,哪裏需要在這邊跟他張筇一個小小金丹廢話半句。
曹溶以心聲說道:「張道友,貧道這邊有一粒丹藥,小有用處。稍後湘君會帶給張道友。」
張筇大為意外,「無功不受祿,曹天君這是?」
曹溶所謂的「小有用處」,哪怕曹溶沒有道破那顆丹藥的名稱,張筇卻是一清二楚,這份無緣無故的贈禮,分量絕對不輕。
說句難聽的,一般的靈丹妙藥,堂堂道門天君,陸掌教的嫡傳弟子,送得出手?
曹溶笑着解釋道:「貧道有個朋友,對張道友很是推崇,說如張道友這般的地仙前輩,在寶瓶洲,多多益善。他還說一家一姓之門風,門庭越廣,越能夠影響到更多別家外姓的風氣。此外,湘君下山歷練不多,跟山下朝廷打交道的次數不多,難免經驗不足,她以後在此開闢道場,就與天曹郡張氏是鄰居了,遠親不如近鄰,自古山上山下皆然,有勞張道友多與湘君提點一番,不妨跟她多說幾句難聽的話,免得湘君依仗道脈和境界,做起事來,不管不顧,八面漏風。」
張筇猶豫了一下,不再矯情,笑道:「那我就厚着臉皮收下這份重禮了,在此謝過曹天君。」
只是老金丹難免驚疑不定,既然是曹天君的朋友,為何會稱呼自己為「前輩」?
想到先前張彩芹與洪揚波的那趟遊歷,以及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張筇這位老金丹,聞弦知雅意,心中便立即有了個猜測。
可事實上,曹溶不過是隨便找了個贈送丹藥的理由。
為陽壽將至的張筇雪中送炭,給落魄山那位年輕隱官錦上添花。
大概這也是曹溶在山巔人緣如此之好的原因所在。
張筇說道:「晚輩思來想去,不吐不快,還是得與曹天君問個大煞風景的問題。」
曹溶已經猜出對方心思,坦誠說道:「趙浮陽會被湘君帶去靈飛宮閉門思過,不出意外,他還會成為貧道的嫡傳弟子。」
與此同時,曹溶隔絕出一方天地,再從袖中摸出一幅可以說是「贗品」的光陰長卷,是師尊陸沉的臨別贈禮,只是叮囑曹溶,給張筇看看就可以了。
在這幅畫卷中,既無背劍少年陳仁,也無手持綠竹杖登山的年輕道士,趙浮陽順利盤山成功,由蛇化為山蛟,道侶虞醇脂也跟着躋身元嬰境。
張筇獨自看完那幅光陰走馬圖後,終於釋然,「晚輩再無任何問題了。」
曹溶收起畫卷,撤掉神通,以心聲笑道:「這就好。」
然後曹溶轉頭望向那個女子武夫,「呂默,在百花湖龍王廟那邊,有一樁山上機緣在等你,去不去,你都隨意,為期半年,過時不候。」
最後曹溶視線偏移,望向那個黝黑瘦弱的少女,卻是以心聲笑道:「你叫倪清,對吧?你與貧道的師尊有緣,師尊有命,令我帶你上山修行,你是否願意?」
少女怯生生問道:「敢問曹天君的師尊是誰,我跟他見過嗎?」
曹溶笑道:「你們已經見過面了,就是你心底覺得最不可能是他的那個人。」
人間,既有真無敵余斗,華陽宮高孤,如此沉默寡言、哪怕不說話就可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得道之人。
又有禮聖,白玉京大掌教寇名,龍虎山天師趙天籟,這般氣態平和、如沐春風的人物。
猶有白帝城鄭居中,繡虎崔瀺,好像人人都想要敬而遠之的存在。
總之各有各的鮮明性格和山巔風采。
但是也有自己師尊陸沉,以及老秀才,玄都觀孫懷中這樣的極好說話的人。
少女接下來問題,讓曹溶有些意外,「曹天君,他身邊的那個少年是誰?就是那個背劍穿草鞋的人。」
曹溶微笑道:「陳平安,落魄山的山主,也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少女張大嘴巴,滿臉不敢置信。
是他?怎麼可能?!
那個「少年」,分明就是個說話做事都不着調的騙子啊。
可如果真是他的話,那他不就是周姐姐和劉伯伯他們反覆念叨、每每說起對方名字都能多喝點酒的劍仙嗎?
記得以前她聽得多了,還忍不住開玩笑,說「陳平安」這個名字,簡直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合歡山粉丸府內,平地起驚雷,導致諸多野修和淫祠神靈,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只因為在客人數量對少的那座偏廳內,靈飛宮的宮主湘君祖師,她撤掉障眼法,表露身份,親自出馬,開始清理門戶了。
合歡山氤氳府趙浮陽和粉丸府虞醇脂,這一雙俱是精怪出身的野修道侶,束手就擒,沒有任何反抗。
他們領着幾個子女,一起跪在那位道號「洞庭」的湘君祖師身前。
在一眾魚龍混雜的招親宴客人眼中,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明智選擇,一座合歡山,不過兩位金丹地仙而已,對上一位能夠將戰場遺址開闢為自身道場的玉璞境道家真君,根本不夠看,若是負隅頑抗,除了彈指間灰飛煙滅,還能是什麼下場?
都不用誰出聲提醒,在合歡山地界都學那趙浮陽一大家子,跪在不同花廳內,
在落針可聞的險峻時刻,不知哪位滿身膽氣的英雄好漢,竟然不合時宜地打了個酒嗝。
只可惜誰都不敢抬頭,只能是聽音辨位,好像就是湘君祖師所在的那處偏廳?
此刻湘君手上多出一部「賬本」,是虞醇脂雙手奉上,將本該同氣連枝的合歡山地界群雄,連同百花湖暑月府,以及這些年鞍前馬後、可謂盡心盡責的烏藤山山神李梃,某年某月某日做了哪些見不得光的事,極為詳盡,都給揭了老底。
湘君面容冷清,快速翻閱完畢,合上賬本,隨手丟到那頭狐魅腳邊,淡然道:「回頭你們主動將這本冊子交給那幾個朝廷,交由他們處置,該殺的殺,剩下罪不當死的,該抓的抓,該收的收。」
年輕道士坐在原位,翹着二郎腿,呲牙咧嘴,拿着一根竹籤正在剔牙。
方才就是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打了個酒嗝。
湘君事先以心聲與趙浮陽聊完。
因為怕嚇到趙浮陽,她不敢說祖師陸掌教已經來過合歡山,湘君只說她的師尊,此刻就在不遠處盯着這邊的動靜。
趙浮陽暫時作為天君曹溶的不記名弟子,以戴罪之身在靈飛宮內修行。
至於將來能否登堂入室,最終成為天君嫡傳,得看趙浮陽的「緣法」了。
湘君說道:「那三方寶璽,儘快歸還青杏國朝廷。」
趙浮陽這位桀驁不馴的散仙梟雄,雙手撐地,以頭磕地,沉聲道:「謹遵宮主法旨。」
撇開「不記名」不談,按輩分算,湘君就算是趙浮陽的師姐了,可畢竟她還有個宮主身份。
在這之前,兩位在粉丸府端茶送水的婢女,虞夷猶和虞容與,她們竟然真被那個胡說八道的年
輕道士說中了,一語成讖。
她們各自得到了一樁天大造化,果然是「時辰與八字契合,當有鴻運臨頭」。
原來虞夷猶被湘君祖師欽點,即刻起就算是靈飛宮的譜牒修士了,至於拜誰為師,待定,回到靈飛宮,會舉辦一場祖師堂議事,再看。虞容與則被金仙庵刑紫「一眼相中」修道根骨,直接成為她的親傳弟子。如此一來,她們都獲得堪稱一步登天的仙家福緣了。能夠從身份卑賤若草的山澤野修,榮升為譜牒修士,而且還是分別成為一座宗門道宮的祖師堂,一位地仙的親傳。是她們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
兩位女修忍不住當場喜極而泣,只是她們在驚喜之餘,對視一眼,皆有驚疑。
年輕道士的那張嘴,莫非開過光麼?
背靠椅背,拿着竹籤剔牙的寒酸道士,朝她們嬉皮笑臉,擠眉弄眼。
來自楔子嶺清白府的府主白茅,對此那是羨慕不已,恨不得讓仙君祖師看看自己的根骨,是不是也勉強能算一塊修行的好材料,白府主要求不高,莫說是嫡傳,當個外門雜役弟子都無妨。
這位鶴氅文士模樣的鬼物,卻渾然不覺,今夜造化最大的,沒有之一,正是自己才對。
那本被陸道長近乎強買強賣的畫冊,自認為當了冤大頭的白府主,其實真說起來,也就花費兩顆雪花錢。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畫冊某兩頁,隨之多出兩篇金字道書,陸沉看似是在自吹自擂,說那「千餘字高妙無匹」,但可以說是毋庸置疑,天地間最為純正的「不死方」。
上篇道書,直指金丹。等到白茅成為地仙,自會水到渠成,瞧見中篇內容,道法直指玉璞。
畢竟是青冥天下候補之一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任你是一位飛升境修士,誰又敢小覷。
所以說,陸掌教出門在外,能夠到處吃香喝辣,全靠一身「唯手熟爾」的精湛演技。
此時肚子裏邊,除了好幾壺粉丸府秘釀的酒水,苦水最多的,恐怕還是暑月府的湖君張響道。
好好一場強強聯手的結親聯姻,不料他們前腳剛走出家門沒幾天,後腳自家老巢被人砸了個稀巴爛不說,禍不單行,竟然還碰到了靈飛宮的湘君祖師?!
倒是那個道號「龍腮」的青年,色膽不小,他在被爹娘拽着下跪之時,仍是不知道輕重利害,沒忘記快速打量幾眼湘君的姿容。
湘君視線偏移,先是隨手一袖子將那腌臢青年打飛,當場昏死過去,後者如釘子鑲嵌在牆壁上。
她再與那個墜鳶山神娘娘招招手,臉色和緩幾分,微笑道:「來此一敘,我與你有事相商。」
那位山神娘娘戰戰兢兢,快速移步來此,她臉色慘白無色,不知洞庭真君這般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為何要獨獨拎出她。
到了偏廳,她就要下跪磕頭,湘君抬了抬手,攔下對方的大禮,笑着用詢問的口氣說道:「寶瓶洲南方的雲霄洪氏朝廷那邊,如今某地還缺個山神,只是神位不高,按照如今文廟制定的規矩,屬於剛剛入流,你願不願屈尊去那邊補缺任職?」
這位淫祠山神娘娘,先是茫然,繼而一雙眼眸瑩瑩淚花,她與那位法外開恩的湘君祖師施了個萬福,顫聲道:「奴婢願意,願意至極。」
其實湘君也不清楚為何師尊會如此安排。
當然,湘君的師尊,曹溶同樣不知道自己師尊,為何會專程為這位山神娘娘降下一道法旨。
背劍少年和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趁着幾乎所有人都低頭的空當,走出偏廳。
白茅被年輕道士一把拽起,壓低嗓音說道:「白老哥,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再留在這邊喝酒,可只有秋後算賬的罰酒了。」
白茅哪敢在這個時候當出頭榫,打定主意,得屁股生根,堅決不挪窩,他伸手試圖掰開陸道長的手指,竟還是被年輕道士拽得一個踉蹌起身,徑直往門口那邊走去,好大力道,白茅頭腦一片空白,只是在心中反覆默念,誰都看不見我
湘君對此並不阻攔,既然不在虞醇脂的冊子上,就只是幾個不湊巧過路客,沒必要計較。
至於那個楔子嶺的鬼物,根據冊子上邊的記載顯示,也沒做過什麼惡事,在合歡山地界,屬於異類了。
年輕道士到了偏廳門口,轉頭朝那溫仔細勾了勾手指,再次挑釁道:「來來來,沒膽的貨色,有本事就去外邊挑塊寬敞地兒,跟道爺過過手。」
溫仔細站起身,以心聲說道:「宮主,我真心忍不了這個王八蛋了。」
湘君提醒道:「你注意點下手輕重,記得別妨礙他步行下山。」
她倒是有幾分奇怪,對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要不是個缺心眼的,就可以猜出溫仔細的靈飛宮道士身份。
還敢如此挑釁溫仔細?意欲何為?若是平時,湘君可能還會小心幾分,免得遇到那種傳說中隱姓埋名、喜好遊戲人間的奇人異士,可是今夜師尊與掌教陸祖師都在或近或遠的地方,所以她還真不怕對方意圖不軌,不如就讓溫仔細去掂量掂量對方的道法深淺或是拳法輕重好了。
溫仔細一聽到湘君祖師的這個說法,那還有什麼意思,他就要一屁股坐回椅子。
不料那個「年輕僧人」走出門後,身體後仰,探出一顆腦袋,「道爺我走南闖北,還是頭回見着你這麼縮頭烏龜的。」
溫仔細笑着起身,揉着拳頭,「那就練練手,看看你到底有幾斤幾兩。」
只見抄手遊廊內,背劍少年和年輕女子緩緩走向粉丸府外。
陸沉倒退而走,面朝溫仔細這位武學宗師,出拳不停,嘴上哼哼哈哈,「等會兒可別哭爹喊娘。」
溫仔細眯眼笑道:「好說。」
陸沉學對方的語氣和神態,眯眼笑道:「好說好說。」
溫仔細真是有點服氣了,怎麼攤上這麼個混不吝的貨色,不見棺材不掉淚嗎?若非湘君祖師提過醒了,擱在以往,被溫仔細在山下江湖遇上了,管你是誰,乖乖趴在地上等着被人扛走。
陸沉只是一路倒退而走,嬉皮笑臉道:「年輕人,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裏嗎?就是你出拳,看似從無殺氣,但是你這傢伙的殺心太重了,藏都藏不住,撲面而來,不妥,很不妥啊。所以你這種年輕人,不趕緊早點吃些苦頭,以後是要有大苦頭吃的。換成我是你祖師爺的祖師爺,肯定一見面就罵你幾句,再結結實實打你一頓,好讓你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溫仔細冷笑道:「既然我今夜能夠與金仙庵刑紫,一起站在湘君祖師的身邊,你這個小禿驢,難道就想不明白,我祖師爺的祖師爺是誰?」
對方一時語噎,試探性問道:「那咱倆就別打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
溫仔細嘖嘖笑道:「別介啊,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應該知道不打不相識的說法,說不定練手之後,就是朋友了。你覺得呢?」
那人真是臉皮厚如牆壁一般,竟然真就順勢說道:「我覺得?我覺得咱倆還是各回各家,打道回府,比較穩妥。如此說定,再見!」
溫仔細故意佯裝前奔,再朝前遞出一拳,嚇得那傢伙轉身就跑,腳底抹油,身形越過前邊兩人,幾個眨眼功夫就跑得沒影了。
裴錢聚音成線,問道:「師父?」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他一直是這個德行,習慣就好。關於這位陸掌教,『誰都打不過』的說法,千真萬確。」
裴錢點點頭,「身後這個?」
陳平安笑道:「這廝既然管不住眼睛,才一頓酒的功夫,足足六次之多,我也就是受限於這個分身,不然早就好好教他做人了。壓境問拳麼,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這位溫宗師擅長此道。等下到了外邊,你就跟他切磋一下拳法好了。」
裴錢咧嘴一笑。
哈,果然記賬一事,還是師父最在行,自己差遠了,只是學到一點皮毛。
裴錢疑惑道:「這個溫仔細就沒發現白府主不見了嗎?」
陳平安解釋道:「陸沉不想讓他知道,他自然而然就不知道了。」
裴錢點點頭。
可能想要不與溫仔細一般處境,至少得是止境神到一層?還是說即便「神到」,依舊不夠?
到了粉丸府大門外的白玉廣場,溫仔細驚訝發現那個滿臉寫滿欠揍二字的傢伙,還有那頭鶴氅鬼物,一併消失了。
這讓溫仔細瞬間緊繃心弦,提醒自己可別陰溝裏翻船了。倒不是擔心,只是,傳出去不好聽。
就跟那個曹慈一樣。
明明贏了那場問拳,結果跟沒贏甚至可以說是輸拳差不多。
裴錢走到廣場中央地帶,轉身站定,拱手笑道:「切磋切磋?」
溫仔細散開心神,還是沒能找出蛛絲馬跡,笑道:「何必呢。」
一個長相蠻好看、尤其是越看越耐看的年輕女子,鼻青臉腫有什麼好的。
裴錢笑道:「聽說過,好像你最喜歡跟人壓境問拳,並且從無敗績。」
溫仔細擰轉手腕,「那就勞煩這位姑娘報上名號。」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啊。
一個個的都覺得自己沒脾氣好欺負嗎?
裴錢說道:「鄭錢。」
溫仔細沒能忍住笑,好嘛,又是個仰慕「鄭錢」的,如今寶瓶洲山下,好些初出茅廬闖蕩江湖的年輕女子,都這樣,很喜歡給自己取個鄭錢的化名,而且她們就連裝束和髮髻樣式,都跟那個「鄭錢」有樣學樣,尤其是她們出拳之前都會捲袖子。
溫仔細此時已經耐心耗盡,當然主要是歸功於那個滿嘴噴糞的傢伙,既然暫時找不到正主,「就當你是鄭錢好了,如今你是幾境武夫?」
看得出來,女子是個躋身鍊氣境的武夫,不容易,估摸着在她的自家門派裏邊,是那種整天被周邊人誇讚成「天才」的?
她的師父也肯定沒少精心栽培,教拳餵拳必然很上心了。江湖上的小門小戶,拿她當塊寶,實屬正常。
裴錢笑道:「我是幾境,就得看你壓幾境了。」
溫仔細聞言也沒多想,既然對方知曉作為遠遊境的自己,擅長壓境問拳,那麼她說這種佔便宜的話,就有點老江湖的意思了。
聽說當初在大驪陪都,每逢戰事間隙的閒暇時,就有武夫去跟鄭錢請教拳法,後者往往都是壓境,與之同境切磋。
溫仔細向前緩步行走,笑道:「那我是以四境還是五境,跟你問拳?」
畢竟若是壓境太多,也是有些為難自己了。
裴錢捲起袖子,說道:「你開心就好。」
溫仔細繼續緩行,伸出一隻手掌,邀請道:「鄭姑娘先出拳。」
裴錢抬起一拳,輕輕晃了晃。
看她架勢,是想說拳已先出。
溫仔細氣笑不已,不錯不錯,敢情她真當自己是鄭錢了。
一個微微彎身,溫仔細以五境實力,身形快若奔雷,轉瞬間來到年輕女子身邊,就是用手背拍向她的臉頰。
裴錢站在原地,紋絲不動,豎起一條手臂,用手腕擋住溫仔細的手背。
不聲不響,只是一下。
裴錢心裏有數了,不是那種紙糊的遠遊境。
溫仔細一個橫移數步,與她拉開一段距離,她竟然是個底子極其紮實的五境武夫?或是六境!?
陳平安蹲在廣場邊緣地界,陸沉同樣蹲在一旁,如出一轍,都是雙手籠袖。
就像倆市井莊稼漢,冬天曬太陽,聽人侃大山,或是在春天田壟旁,看着自家田地,憧憬着一年的豐收年景。
陳平安問道:「白府主呢?」
陸沉微笑道:「正陪着我一起去山腳看那棵合歡樹,一路上都在詢問你們怎麼沒跟上,差點拽不住他,只說你們揀選一條僻靜小路下山了,就開始埋怨你們不仗義,抄近路也不帶我們一起,心裏卻想着你們可千萬別遇到什麼麻煩。」
陳平安笑道:「好人。」
「是好人,也是好鬼。」
陸沉笑道:「就沒想着讓白茅去書簡湖五島派?」
陳平安說道:「之前有想過,只是依照現在合歡山的情景,不需要,去了曾掖的五島派,終究是寄人籬下,待久了,白茅未必習慣,還不如讓他待在楔子嶺,好歹是自己攢下的一份家業,徐徐圖之,慢慢壯大,我們白府主可能會更有成就感。」
陸沉點頭道:「是這麼個理兒。」
溫仔細笑問道:「那就六境?」
裴錢還是重複那句話,「你開心就好。」
一次換拳。
肩頭挨了溫仔細一拳的裴錢,她伸手抓住溫仔細的脖子,砸向粉丸府的高牆。
溫仔細以手肘輕輕抵住牆壁,本來還沒覺得如何,卻驀然瞧見一張略帶笑意的女子臉龐。
神色微變的溫仔細下意識歪過腦袋,牆壁之上便瞬間多出一個窟窿,溫仔細耳畔響如炸雷,牆上泥土簌簌而落。
溫仔細再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以早年靈飛觀秘傳的拳法「扶乩」,宛如請神降真附在溫仔細身上,看似是一門道法仙術,實則依舊是貨真價實的拳法,不算作弊,溫仔細一雙眼眸呈現出淡金色,充沛拳意流淌全身竅穴,出手快了何止翻倍,一拳重重橫砸在女子的太陽穴上,溫仔細都要擔心對方會不會就此七竅流血,可別打死人!否則在湘君祖師那邊可就無法圓場了。
不料那女子只是橫滑出去五六步,依稀可見臉色平靜的她,只是在一閃而逝的眼神當中,流露出一絲炙熱。
而且她在身形橫移過程中,女子已經恢復死寂的那種滲人眼神,就一直在斜視着溫仔細,好像等着溫仔細遞出更重的第二拳。
視線中充滿了期待。
溫仔細以拳法「扶乩」請下,幾乎每一次出拳,就會更換一尊遠古神靈。
故而每一招蘊藉的拳法真意,都與那些遠古神靈執掌權柄相互契合,方才第一拳,溫仔細便需微微躬身,運轉體內一口純粹真氣,便是雷部神靈在大地之上「驅動海岳,推遷四時」的雄渾拳架。溫仔細第二記遞向女子的手刀,則是雷部斬勘司神靈的斧劈式,第三拳,即是水部雨師單手持幢的卷水架勢,之後數拳,各自脫胎於雲伯、火君在內天庭諸部神靈的巍峨氣象。
女子始終背靠牆壁,晃動腦袋,她只是偶爾移動一步,很快與她腦袋等高的牆壁上,出現了一連串拳坑。
溫仔細出拳極快,拳拳都奔着她的面門而去。
仍然只有最後一拳,砸中了她的額頭,腦袋後仰,砰然作響,後腦勺那邊的頭髮都是塵土碎屑。
溫仔細出現片刻的猶豫。
那女子神色如常,微笑道:「沒事,人隨拳走,很正常的事情。」
在旁觀戰的陸沉怒道:「要不是我幫忙擦屁股,溫仔細這麼出拳,那堵牆算是徹底報廢了,就沒他這麼當客人的。」
陳平安說道:「陸道長畢竟是他祖師爺的祖師爺,於情於理,都得出手。」
溫仔細後撤一步,抖了抖手腕,深呼吸一口氣,「七境?」
裴錢說道:「你開心就好。」
陸沉抬手捶胸,「氣啊。」
陳平安笑道:「設身處地,是挺氣人的。」
關鍵是溫仔細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裴錢從頭到尾,都在以低他一境的武學境界問拳,而且裴錢暫時也沒想着如何還手。
大概是想要更多了解靈飛宮的那些壓箱底拳法。
可能溫仔細因為境界不夠高,一些高妙拳架難免會走樣幾分,但是沒關係,裴錢可以幫忙糾正,查漏補缺,再一一化為己用。
溫仔細臨時改變主意,沉聲說道:「遠遊境?!」
他娘的,再這麼打下去,他就要覺得對方真是鄭錢,不對,是那個寶瓶洲四大武學宗師的第二,落魄山的裴錢了!
裴錢視線越過溫仔細的肩頭,望向自己的師父。
陳平安悄悄伸出三根手指。
示意這位開山大弟子,三拳即可,打完收工。
裴錢眼神炙熱,咧嘴而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月色下有森森冷意。
她終於不再說那句車軲轆話,「拳不純粹,也配壓境?誰慣的你?」
溫仔細心中震動不已,對方只是不再壓制自身氣勢,剎那之間,溫仔細發現自己竟是一身拳意出現了凝滯,仿佛一口純粹真氣如水結冰。
一退再退,溫仔細再不敢有任何保留,身形一掠倒退,不但直接離開了粉丸府白玉廣場,整個人覆地遠遊,退到了合歡山外的半空中。
陳平安剛要出聲提醒裴錢,想了想還是作罷,將那句話咽回肚子。
因為看得出來,溫仔細這是用了心機的,算是誘敵深入吧,一旦裴錢近身,會有一種類似拳架匯總的疊拳路數,如同練氣士的疊陣。
陸沉點頭笑道:「沒猜錯,靈飛觀那邊有一招堪稱殺手鐧的拳法,可以讓溫仔細在武道台階上,往上蹦跳一兩個台階吧,屬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門檻不低,一般人學不會。瞧瞧,發狠了,我就說嘛,這傢伙殺心太重,裴錢也說得對,人隨拳走。練來練去都是個死拳,沒啥大出息嘍。」
裴錢依舊是以七境,硬抗了溫仔細驟然間拔高至山巔境的一拳。
裴錢面門挨了一拳,身形退回廣場,裴錢身體大幅度後仰,緩緩站直。
溫仔細不是不想趁勝追擊,而是根本做不到,他不得不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裴錢也不擦拭鼻子和嘴角的血跡,這點傷勢,她太習以為常了。
在竹樓二樓,在不同的戰場上,都是如此。
陸沉一把抓住身邊背劍少年的胳膊,神色慌張勸說道:「陳平安,說好了是他們倆切磋拳法的,你咋個還想要親自下場了!」
你這個叫欺負晚輩,不講武德,曉不得,知不道?江湖道義,還講不講了?
陸沉繼續苦口婆心勸說道:「再說了,你現在這個樣子,當下的境界?」
陳平安抖了抖手臂,陸沉鬆開手指,倆人繼續蹲着。
陸沉又開始擦屁股了,「說好了啊,溫仔細是溫仔細,靈飛宮是靈飛宮,你可得恩怨分明,就事論事,一碼歸一碼。」
陳平安看着那個御風懸停的溫仔細,沒好氣道:「閉嘴。」
裴錢抬起手臂,伸出三根手指,再彎曲一根手指,示意溫仔細你可以再出兩拳。
溫仔細有苦自知,再出類似兩拳,不用對方出手,自己就得跌境了。
溫仔細此刻的腦子已經清醒幾分。無冤無仇的,只是一場切磋而已,犯不着這麼跟對方生死相向。
裴錢一手負後,笑道:「你當年沒去陪都戰場,是對的。」
陸沉倒抽一口冷氣,乖乖,這種話可傷人。
還好還好,否則裴錢要是在「沒去」之前加個「躲着」,可就更傷人了。
果不其然,溫仔細臉龐扭曲,怒極反笑,滿臉獰笑道:「好好好!老子就當你是裴錢好了!」
裴錢依舊呼吸平穩,氣定神閒,一步後撤,拉開一個拳架。
同樣是樁架疊拳,同時用上了種夫子的校大龍和老廚子私底下秘傳的背劍術。
她顯然是要繼續用七境,再次硬扛對方一拳。
陳平安又氣又笑,更心疼,只得開口說道:「他是以遠遊境遞出山巔境的力道,別再故意壓低一境了,以遠遊對遠遊,同境問拳!」
裴錢撓撓頭,氣勢渾然一變,「啊?」
陳平安突然滿臉怒氣。
一旁陸沉伸手捂住眼睛,沒眼看,完犢子了。
溫仔細在那女子與背劍少年「閒聊」的空當,竭盡全力,兇悍出拳。
身形快若縮地法,頃刻間就來到裴錢身前。
裴錢依舊雲淡風輕,硬生生擋住對方一拳,只是整個人被一記打飛出去,雙腳離地,後背貼住牆壁。
裴錢看也不看那個遞出一拳就自己嘔血起來的溫仔細,只是望向師父,她笑容燦爛道:「故意的。」
陳平安瞪眼道,「能耐!」
裴錢肩頭微動,震散背後塵埃,再伸手拍了拍丸子頭髮髻的碎屑。
滿臉血污的溫仔細視線模糊,喃喃道:「你是那個裴錢!你果然就是裴錢」
裴錢轉頭,輕輕吐出一口淤血,「師父,跟人切磋而已,犯不着生氣啊。」
陳平安沉默片刻,擠出個笑臉,輕輕點頭。
只差一點,學塾那邊的教書先生陳跡,就要直接一步來到這邊。
蹲在一旁從捂住眼睛變成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的陸掌教,鬆了口氣,然後朝裴錢豎起大拇指,「大氣!」
裴錢看着那個搖搖欲墜的溫仔細,突然停下腳步,她仿佛察覺到對方那種身心悉數陷入恐懼泥潭的處境,扯了扯嘴角,沒有與他遞拳,只是屈指一彈,嘴唇微動,走你。
溫仔細後仰倒地,在他意識徹底模糊之前,只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暗自慶幸,還有一種頹然無力的更大絕望。
自己都不配對方遞拳了嗎?
陳平安轉頭一看,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狗日的,竟然偷偷跑路了。
山腳的合歡樹那邊,白茅看着滿臉苦相慘兮兮模樣的陸道長,擔憂問道:「陸老弟,咋回事?有珍貴物件落在粉丸府了?」
陸沉唉聲嘆氣道:「白老哥,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說啊。」
白茅想要拍打年輕道士的肩膀,說幾句安慰言語。
陸沉一個橫向蹦跳,唉了一聲,「學陳靈均作甚。」
白茅一頭霧水,悻悻然收回手,「陸道長好身法。」
不理會那個倒地不起的溫仔細,
陳平安放慢腳步,帶着裴錢一起走下山,輕聲問道:「怎麼樣?需不需要服用青虎宮的坐忘丹?」
裴錢忍住笑,撓頭道:「師父,在你印象里,我就那麼不經揍嗎?」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什麼。
難道不是嗎?
在師父的印象里,你可不一直是那個走路腳上起水泡就哇哇大哭的小黑炭麼。
好像只是眨眼功夫,小姑娘就長大了。
當年遠遊路上,經常蹦蹦跳跳,跳着方格的小黑炭,怎麼一下子就懂事了,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陳平安輕聲問道:「你小時候,師父管東管西,管得很多,你那會兒會不會覺得煩?」
如果打個比方,童年就是一場跳方格的遊戲,那么爹娘、長輩們的規矩,言傳與身教,就是那些條條框框的線條。
裴錢說道:「當然不會嫌煩啊。」
結果她就挨了一記板栗。
唉,從小到大,就從沒騙得過師父。
裴錢只得老實說道:「很小的時候,會覺得煩,其實到了落魄山,就不會了。」
可能是因為師父在那之後,很快就出門遠遊了,不再與她說道理了,可能是她到了落魄山,哪怕師父不在身邊,就真的長大了,誰知道呢。
陳平安故作輕鬆和隨意道:「聽說劉幽州也參加了雲岩國京城的那場祖師堂議事?」
裴錢愣了愣,點頭道:「知道,就沒碰面,反正沒啥交情,見了面也沒啥好聊的。」
裴錢隨即笑道:「師父,郁姐姐也在那邊哦。」
陳平安板起臉教訓道:「沒大沒小。擱在以前,板栗吃飽。」
裴錢腳步輕盈,她輕輕吹了一口氣,微風拂過光潔的額頭。
陳平安說道:「既然回了,大瀆開鑿一事,那邊奇人異士多得很,不差你一個,你就直接回落魄山好了,多陪陪暖樹和小米粒。而且之後還有寶瓶洲五嶽封正一事,我們可以一起去披雲山那邊,看看熱鬧,給魏山君道賀。」
裴錢使勁點頭,「好的,師父說得對!」
陳平安啞然失笑。
如果不轉頭看,好像身邊還是跟着個小黑炭。
海上生明月。
一葉扁舟出沒風波里,撐船的老舟子,起鍋燒火,給自己燉了一鍋海魚。
道號仙槎的老舟子,獨自盤腿而坐,一手端碗,扣舷而歌。
耐心等着那鍋燉魚煮熟。
約莫是受限於修道資質,即便那個從不人承認自己是師父的陸沉,作為撐船出海訪仙的酬勞,當年傳授了一些飛升法和不死方,顧清崧還是無法找到一條大道。甚至還有許多無法勘破的修行關隘,都是陸沉離開浩然天下,顧清崧硬着頭皮,拐彎抹角與曹溶他們幾個師弟登岸請教,才得以順利過關。所以很多時候,顧清崧就會想,可能沒有成為師徒,唯一的好處,就是不會給師父陸沉丟臉。
當不成陸沉的弟子,得不到桂夫人的歡心。
顧清崧覺得自己沒理由不覺得人生苦悶,所以偶爾上岸散散心,與誰說幾句實誠的公道話,都不知道他們生氣個錘子。
察覺到船尾那邊微微震動,顧清崧頭也不轉,雖說自認吵架、打架兩不濟事,他還真不覺得誰能套自己的麻袋。
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響起,「仙槎道友,好久不見。」
老舟子晃了晃腦袋,定然是在做夢吧。
那個不速之客笑道:「船也晃了,碗中酒水也晃了,想來不可能是在做夢吧?真有這樣的奇怪夢境,給我也來一籮筐?」
顧清崧默默放下酒碗,先站起身,然後跪拜在地,伏地不起,在外人看來,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嘛。
老舟子自顧自磕了幾個響頭,悶悶道:「顧清崧拜見師父。」
嗑完頭,顧清崧就坐起身,背對着船尾那個道士。
當你是師父不假,可弟子也是有幾分脾氣的。
陸沉哭笑不得,哎呦喂,還生上悶氣了。
就因為「仙槎道友」這個稱呼的緣故?
陸沉來到船頭,蹲在老舟子一旁,伸手拎起鍋蓋,熱氣騰騰,香味瀰漫,點頭讚許道:「手藝比以前好太多了,當年怕你傷心,才忍住不說你的廚藝真是一言難盡,你這個傢伙又是個沒眼力見的,喜歡隔三岔五就問我如今手藝如何,是不是又長進了,說真的,要不是你不愛說話,比較悶葫蘆,也不會跟我追着討要工錢,我樂得耳邊清淨,不然早就換個人結伴出海,幫忙掌舵撐船了。」
老舟子既黯然又委屈,喃喃道:「要是當真沒有眼力勁,為何要問手藝有無長進。」
陸沉哦了一聲,滿臉恍然道:「原來是我誤會你了。」
顧清崧側身而坐,還是直勾勾看着海面,說道:「你是師父,你說了算,不用管我的心情。」
陸沉氣得一巴掌拍在顧清崧後腦勺上邊,「差不多點就得了,你還沒完沒了啦?」
顧清崧悶不吭聲。
陸沉說道:「你再擺出這副慫樣,我可就要走了。」
顧清崧還是不說話。
一陣清風拂過,船頭再無陸沉身影。
顧清崧呆滯片刻,四處張望,好像師父真的被自己氣走了,老人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陸沉只是悄悄躺在船尾那邊,看着滿天繁星,伸出一隻手去,好像觸手可及。
人間許多言語和絮叨,都是這個世界想要聽見的話,不是我們自己想說的話。
記得上次在黃粱派觀禮湊熱鬧,陸沉見到了那個李槐身邊的護道人,蠻荒桃亭,如今的浩然嫩道人。
剛剛在細眉河之流的石橋梅樹旁,又見到了同樣是飛升境大修士,流霞洲荊蒿。
陸沉曾經將嫩道人拽入自己心相當中,後者一發狠,就敢出手拼命。
估計那個青宮太保,置身於同樣的境地,就只會磕頭求饒了。可能換成道號青秘的馮雪濤,也好不到哪裏去?
陸沉笑道:「別嚎了,哭喪呢。」
顧清崧立即停下哭聲,說道:「師父,燉魚好了,嘗嘗手藝。」
陸沉坐起身,「愣着做什麼,麻溜的,連鍋端來!」
顧清崧連忙端鍋來到船尾,從袖中摸出兩雙筷子,往腋下一抹,再遞給陸沉一雙。
陸沉一手接過筷子,一手揭開鍋蓋,氣呼呼道:「怎就窮得揭不開鍋啦?誰言吾道在鍋揭不開!」
那座村塾的灶房內,剛剛認識的師兄弟兩個打地鋪而睡,各睡一頭。
寧吉試探性小聲喊道:「趙師兄。」
趙樹下睜開眼睛,「嗯?」
寧吉問道:「我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趙樹下沉默片刻,抬起頭,雙手作枕頭,笑了起來,「不用難為情,我也這麼問過自己,而且這麼多年來,不止一次。」
本來還有幾分赧顏的寧吉,也跟着笑出聲,原來成熟穩重的趙師兄,也跟自己一樣啊。
趙樹下問道:「先前師父和陸掌教的那兩個不同說法,你覺得哪個有道理?」
寧吉想了想,老老實實回答道:「我覺得陸道長的說法很好,但是先生的那個說法更好。」
趙樹下笑道:「寧吉,你以後到了落魄山,會很快適應的。」
寧吉疑惑道:「為啥?」
趙樹下說道:「你跟小師兄和裴師姐會很投緣,有的聊,見了面,肯定不會尷尬。」
寧吉愈發奇怪,「真的嗎?」
因為少年一直擔心這件事,會跟落魄山上的師兄師姐們合不來。
趙樹下點頭道:「真的,除了他們,還有個曹師兄,也會喜歡你的。」
寧吉重重點頭。
趙師兄身上,好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說出來的話,能夠讓人信服。而且站在趙師兄身邊,就會心境祥和。
趙樹下說道:「有件事,當師兄的,得說你一句。」
寧吉有點緊張,「趙師兄你說,我聽着。」
趙樹下說道:「下次睡覺前,記得洗腳,熏得慌。」
寧吉嘿嘿而笑。
趙樹下閉上眼睛,微笑道:「陸掌教那句話說得確實不錯,老實做人,安心睡覺。寧吉,睡吧,還要早起。」
寧吉傻乎乎說道:「趙師兄,我好像還睡不着,你先睡,別管我。」
趙樹下笑道:「可別等我打鼾了,到時候你想睡都睡不着。」
寧吉說道:「沒事,趙師兄,我有個不大不小的本事,就是想睡覺就能睡着覺。」
其實除此之外,每次睡覺之前,只要寧吉想要什麼時候醒過來,就可以在那個時辰清醒,幾乎沒有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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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覺得這種事情太怪了,少年就沒好意思說出口。
而且這個本事,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好像是年少時逃亡路上才出現的光景。
趙師兄真的很厲害啊。
因為直覺告訴寧吉,先前陸道長詢問世間第一張符籙的時候,趙師兄分明是知道答案了的,只是沒開口說話而已。
趙樹下其實有一句到嘴邊的話,同樣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寧吉,你我能夠遇見同一個先生和師父,以後我們就好好珍惜,努力修行。
學塾檐下,老秀才睜開眼睛,不知不覺,天亮了。
身邊坐着守了一夜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趕緊坐起身,滿臉愧疚道:「這事鬧的,怨先生迷糊了。」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自己知道就好。」
老秀才哈哈大笑,這種話,可不就只有咱們小-平安說得出口?
陳平安好奇問道:「先生當時想說的八個字,是什麼?」
老秀才抬頭望向拂曉過後亮堂堂的天色,捻須笑道:「秉燭夜遊,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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