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1如夢(上)
遠處的江面上,近十艘澳洲戰艦一字排開,將左面側舷對準了岸邊。那側舷之上,時而爆出幾團閃光,片刻之後幾枚小黑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放大。繼而一頭扎進腳下的泥土裏,掀起滔天的煙柱。
猛烈的衝擊波卷着彈片橫飛,爆炸激起了硝煙當中,時而可見被掀飛的人體與戰馬。清軍的先頭部隊,完全籠罩在艦炮猛烈的轟擊當中。從沒見過如此猛烈炮火的清軍,在炮火中不知所措、茫然地到處亂跑着。有的丟開一切,撒丫子朝後就跑;有的則如同沒頭蒼蠅一般四處亂撞,沒一會兒便被炮火所籠罩;還有一些完全嚇傻了的,胯下滿是黃白之物,跪伏在那裏只是抱着腦袋瑟瑟發抖。
被五花大綁的佟養甲努力用舌頭吐出嘴裏的麻團,興奮地嚷嚷着:「英親王可看見了?奴才沒撒謊,奴才沒撒謊啊……這就是澳洲軍的海船,非人力可擋……」
端坐在馬上茫然看着不遠處此起彼伏炮火的阿濟格已經完全被這種天崩地裂的情形嚇住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緊跟着便聽到了佟養甲的叫喊。
阿濟格驟然擰起了眉頭:「臨陣擾亂軍心,來呀,把佟養甲給本王砍了!」
「喳!」
阿濟格素來殘暴,容不得手下人有異議。領命戈什哈領命一聲,抽刀子上去,徑直便將佟養甲這個漢奸給捅成了篩子!
可憐的佟養甲,到死也沒搞明白他到底哪兒犯了錯。多鐸慘敗,提醒阿濟格小心行事……這沒錯;堅持情報的正確性……這也沒錯;可錯就錯在這廝完全不熟悉阿濟格的性情。倘若佟養甲說錯了,也許還能留下一條活路。可問題是他的話不過短短半日便印證了,這讓阿濟格情何以堪?
那頭砍了倒霉蛋佟養甲,這頭一眾滿蒙軍官已然不知所措起來,只是一個勁地詢問着。
「王爺,我等該如何處置?」
「炮火太盛,王爺,速速退兵吧。」
「前軍已亂,不如暫避鋒芒!」
阿濟格總算是老於陣仗之人,只是略一沉思,便下了命令:「往南走!」說罷一催胯下戰馬,頭一個便朝着南邊疾奔而去。
從銅陵到大勝關的官道,都是沿江而建。刻下朝後退又怎樣?那些該死的澳洲戰艦追將上來,大軍只能繼續挨打,全然沒有還手之力。不管是進是退,刻下唯一的辦法便是儘快脫離戰艦射程。待脫離之後,再想應對之法。
主帥令下,全軍聞風而動。只是片刻間,沿官道而行的十幾萬大軍紛紛下了官道,朝着南面一路狂奔。索性大勝關已近南京,官道南側大多是田埂,一片平坦。若此處傍山……保不齊阿濟格的大軍就得被澳洲的海軍給打崩潰了!
足足一個時辰的光景,清軍總算脫離了艦炮的射程。停在曠野里,收攏起來一統計,方才那一通炮擊倒是沒炸死多少人,加起來不過兩千來號。可開小差逃跑的足足有三四千號。
士卒們一路狂奔,到了地頭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軍心渙散,眼神裏頭都是茫然。戰馬打着響鼻,煩躁不安,顯是還未曾從方才的炮擊中緩過來。
前軍幾近覆滅,跟着又遭了炮擊,阿濟格的大軍士氣已然陷入了低谷。到了這會兒,佟養甲的話阿濟格心裏頭已經信了七分。瞧着三、四里外的牛首山,阿濟格自個心理都犯嘀咕……這南京……到底還要不要去?
順着阿濟格的目光瞧過去,身旁的滿洲軍官立刻道:「王爺,軍心渙散,刻下實在不宜猛攻。不如就地安營紮寨,待歇息停當,明日再攻。」
阿濟格沉思了一番,隨即點頭:「傳令……安營紮寨!」
聽着阿濟格的命令,周遭一眾滿蒙將官紛紛鬆了口氣。隨即返身而去,安置營寨。
待眾將散去,阿濟格的心腹參領阿克敦低聲道:「王爺……事已不可為……」
不待其說完,阿濟格擺了擺手,只是眯着眼注視着遠處旗幟招展的牛首山。退?怎麼退?不過是前鋒受挫,中軍遭了炮擊而已。去往南京的路,又不止大勝關一條。且,那武毅軍才多少人馬?那澳洲的戰艦雖厲害,可總不能上岸來吧?揚州情形到底如何,到現在還是個未知數。就此退去,倘若多鐸無礙……他阿濟格少不了又得被多爾袞一頓彈壓。
不退?只要想想玩意多鐸真玩完了,加上親眼目睹的那場鋪天蓋地的炮火攢射,想想就讓阿濟格頭皮發麻!
事到如今,阿濟格已經是騎虎難下。他只能停在這裏,等着更為確切的消息到來。若多鐸真完蛋了,他阿濟格二話不說,扭頭就得往回跑。本部滿蒙兵馬加起來不過三四萬,其餘的大多都是新附軍。只怕走得晚了,那些牆頭草就得倒戈一擊!
擰着眉頭看了半晌,阿濟格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且待明日攻上一番再說。」聲音低沉,卻全然不見開初的勢在必得。
與此同時,大勝關。
瞧着上千號花皮排着還算齊整的隊形,踏着雜亂的腳步緩緩走近。大勝關上下的武毅軍官兵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這支更像是來旅遊的軍隊。
一身花皮,便如同南京大使館門口的門神,裝束別無二致。背後背着背囊,有的將步槍扛在脖頸上,有的扛在肩膀頭,還有的低垂着槍口,就這麼抱着步槍。
隊伍當中,既有人高馬大、長相奇特的弗朗機人,也有壯實的矮矬子。時而傳來的呼喝聲,除了還算能聽懂的漢語,偶爾哇啦哇啦一陣。有點見識的一聽立刻毛骨悚然,這不是倭寇麼?
再看隊中,幾騎並肩而行。正當中一個頭戴着高高毛子的老頭,看起來頗為滑稽。
但甭管怎麼樣,這肯定是澳洲軍沒錯了。大傢伙可是親眼瞧見這幫子花皮從江邊的戰艦上下來的,錯不了!
徐世程就站在城樓上,待那花皮隊伍走近了,提着嗓門問道:「關下可是澳洲友軍?」
一個中等個頭敦實的傢伙策馬而來,停在關下用有些彆扭的漢語喊道:「鄙人,澳洲軍黑水團少校指揮官,水野義川。初次見面,請多關照!」緊跟着指了指後面的老頭:「這位是黑水團的中校指揮官,孫傳庭閣下。」
「在下武毅軍左衛指揮使徐世程,見過水少校,見過孫……孫傳庭?」徐世程陡然瞪大了雙眼。話說當初徐世程還真見過孫傳庭一面。也搭着見過,瞪大了眼睛這麼一瞧,除去那身詭異的裝束,眯着眼端坐馬上不怒自威的老頭不是孫傳庭還是誰?
「哎呀!敢問……可是孫督師?」
孫傳庭拱拱手:「正是……」
沒等他說完,城樓上的徐世程嗷的一嗓子:「速速打開關門!」說罷一溜煙地跑將下去,沒片刻的功夫已經躥到了孫傳庭面前。
抬頭仔細打量了半晌,徐世程倒吸了一口冷氣:「果然是孫督師……您怎麼沒死呢?」
孫傳庭愕然一下,頓時哭笑起來。
沒死……他倒是想死了,問題是那幫澳洲人讓他死麼?
正待此時,一小校一溜煙地跑過來,抱拳道:「大人!兵部有令,命大人暫督武毅軍。」
……
1645年5月21日。大通鎮。
戰場上滿是硝煙與血腥味。自遊騎兵第二營的陣地以下,排出去數百米,間隔一兩米便躺着一具屍體。李元順扔了頭盔,躍出戰壕,大步地走着。頭髮上掛着的汗珠子在陽光底下晶晶亮。他身上的衣服滿是泥污,臉上更如同灶王爺一般。
不遠處,大隊大隊的澳洲軍已經包抄上來。那輛裝甲皮卡一路當先,轉瞬間停在了李元順的面前。
車門打開,率先探出腦袋的是參謀長游南哲。摘了墨鏡,揉了揉眼睛,瞧見李元順這副德行,游南哲皺了皺眉:「你腦門再多個月牙就成包公了……怎麼成這樣了?打的很辛苦?」
李元順呲呲牙:「阻擊了快兩天,這塊陣地幾度易手……參謀長先生,你說辛苦不辛苦?」
「傷亡很大?」
李元順苦笑了一下:「傷亡一百三十多……一個連沒了。」
大通鎮處於要害,乃前往泗州的必經之路。清軍要想返回泗州,要麼就得攻克大通這塊硬骨頭,要麼就得繞上百多里的崎嶇山路而行。
前路被堵,後有追兵之下,殘存的近四萬韃子是拼了老命了!也虧着大通這地方雖然沒有險要的地方,勝在能展開的軍隊並不多,戰場寬度小。否則恐怕李元順堅持上半天就得不得已撤退。
「記你一功……多鐸往哪兒跑了?」
李元順指了指北面:「朝北本着銅城去了……他這麼走,起碼多走出去六十公里。就算騎兵速度快,只要我們不停下來,抄近路絕對能在盱眙追上,一舉殲滅!」
說話的光景,另一側車門打開,陸戰隊中將謝杰瑞走了下來。萬年不變的墨鏡之下,誰也不知道傑瑞在看着什麼。只是衝着李元順略微一點頭:「幹得好……補充彈藥,下去休整。」
「是!」李元順領命一聲,轉身走了。
游南哲笑着對謝杰瑞說:「兵分兩路?」
光往前追肯定不行,必須有一支部隊追着清軍的屁股大。
傑瑞點了點頭:「兵分兩路……讓傅白塵的陸軍,外加陸戰隊一個營,追着多鐸的屁股打。不能給對方喘息的機會。」
游南哲贊同地點頭,不待說些什麼,車子後頭的通訊兵放下耳機,舉着一封譯好的電文跑了過來:「將軍,南京電報。」
游南哲順手接了過來,沒看兩眼就笑了起來。捏着電報一角晃了晃:「得,上眼藥的來了……南京已經宣佈多鐸這老小子死了,看來咱們得加把勁了,否則這臉可就丟大了。」
「哦?」傑瑞接過電報,細細地看起來。
便如同游南哲所言,馬士英為了守住南京,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放了漢奸丁之龍不說,為了徹底嚇跑阿濟格,馬士英還讓錦衣衛指揮使馬吉翔演了一場戲。以至於當整個南京城沸騰一片,慶祝着多鐸被擒殺之際,坐在大使館裏頭的邵北等人愕然一片。他們搞不清楚這消息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按理說……就算騎馬跑的再快,也快不過電報吧?
可他媽的這頭電報一點消息都沒有,明朝的南京同胞是怎麼知道多鐸死了的?
沒等邵北做些什麼呢,馬士英親自到訪。話里話外就一個意思,這個節骨眼上邵北絕對不能出來闢謠。但凡是有人問起,就說消息是真的。否則萬一阿濟格發了瘋,南京危矣。
得知個中緣由的邵北與肖白圖哭笑不得,卻也只能點頭答應下來。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難不成眼睜睜看着南京淪陷?
答應之後,緊跟着就給遠征師發了電報。強調現在木已成舟,澳洲軍已經被架了起來。要是多鐸這老小子沒死,那樂子可就大了!
微微皺了皺眉頭,傑瑞沉吟了一下:「抄近路阻擊,用不了那麼多部隊……讓金啟鴻的營也加入追擊部隊。」
身旁一直候着的參謀立刻領命:「是,我這就去佈置。」
半小時之後,六個營的陸軍並兩個營的陸戰隊,外加一個迫擊炮營。草草地休息了一會兒,便順着清軍潰退的方向繼續追了下去。
多鐸部亡命狂奔,甚至仗着騎兵的機動力,乾脆丟下了步兵。而今所部加起來不過三、四萬人。且軍心士氣全無,別說是追擊了,這麼老多的追擊部隊,便是全殲多鐸部也未嘗不可。
接了命令,傅白塵一屁股坐進自己的suv里,就下了一條命令:「天黑之前,追上清軍!」
……
1645年5月21日夜。齊王廟附近。
少校金啟鴻如同普通士兵一樣,穿着迷彩服,背着行囊,挎着步槍,就在隊伍當中埋頭走着。
他的眉頭幾日來一直緊鎖着,本是性格開朗的金啟鴻,在那次與麥克蘭的衝突之後,整個人變得沉默寡言了許多。
雖然陸戰隊中將謝杰瑞擺明車馬地表示支持他的舉動,可金啟鴻心裏頭的疙瘩始終解不開。每每半夢半醒之間,從前過往的種種總會如放電影一般重現在他的眼前。
父母的愛護,朋友的理解,絲毫扭轉不了他因周遭那些傢伙異樣的目光而發自內心的憤怒。以至於清醒的時候,那些穿越眾的夥伴與他打招呼,他都覺着對方的眼神里有些別樣的東西。
他金啟鴻……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可憐!
滿族怎麼了?老子他媽的又不能選擇血統,憑什麼老子就得承擔幾百年前的罪責?再者說了,除了有着至多四分之一的滿族血統,他整個人哪點跟其他人不一樣?
吃一樣的東西,說一樣的語言,乃至思維方式都別無二致……憑什麼老子就得為那些藏頭露尾跑到國外興風作浪的傢伙買單?
憑什麼?憑什麼!
他金啟鴻就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一樣仇日仇美,一樣想一雪百年國恥。聽見小鬼子不要臉的又佔了那座島,他恨不得立刻抱着鋼槍跟小鬼子搏殺一場。
甚至莫名其妙到了這個時空,明知道自己有滿族的血統,可他在面對清軍的時候,一樣從不手軟。從劉集鎮到甘泉鎮,再到一路的追擊戰,作為少校指揮官,直接倒在他槍口下的滿族人不下二十號。
他只是依着作戰守則,在對方無力反抗之際,提出要審判之後再行處理……這樣也算有錯?
如果這樣算有錯的話,那意思是不是但凡有滿族血統的就得消滅掉?換句話說,是不是回過頭來就得將刀子對準他金啟鴻?
一個又一個的疑惑與不解,困在金啟鴻的心頭。便有如重逾千斤的擔子壓在肩頭一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了。
抬起頭看了看夜空,金啟鴻皺着眉頭嘟囔了一句:「我只是想要平等而已……同是中國人,這很過分麼?」
周遭的軍官士兵,完全不理解金啟鴻莫名其妙的話語。他們只知道少校這幾天心情很糟糕,糟糕到了極點!以至於打起仗了拿自己當普通士兵一般拼命。
身旁的參謀官沉思着,想要勸慰幾句。正待此時,前方猛地爆發出一陣陣的槍聲,緊跟着隱約能聽到戰馬奔騰的聲音。
陡然的變故,讓參謀官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也讓金啟鴻從糾結中暫且退了出來。
「前面怎麼回事?派人過去看看,全營就地警戒!」
「是!」
前面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清。只是依稀看到無數的火把四處飛舞着,拽着光亮的子彈如同螢火蟲一般四下亂飛……難道,遇襲了?
片刻之後,軍士長帶回來的消息證實了金啟鴻的猜想。
「長官!陸軍第二營遭到優勢清軍的伏擊……」
沒等軍士長說完,通訊兵小跑着過來:「少校,陸軍第二營緊急求援。」
金啟鴻看都沒看電報一眼,丟下背囊,抄起步槍甩開大步就跑:「跟我來,增援陸戰二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