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的愛情季節 第三十七章 幻偶

    readx;    「晨晨,瞧你這身穿戴,像個樣子嗎,跟三陪小姐有什麼兩樣!」

    杜若怒氣沖沖地站在街邊林蔭道上,臉上騰起一片愛又不得恨又不能的陰雲,一把扯住作勢要走進工廠大門的桑晨。這幾天,杜若走遍了東莞十幾個鎮,尋遍了大大小小的電子廠,然而走一處一處沒有蹤跡,尋一處一處沒有人影。那天杜若神疲體倦地徘徊在十字街頭,忽然街對面傳來一陣細碎低微的鄉音。杜若情緒為之一振,趕忙大踏步地追尋過去,原來是兩個家鄉的打工妹在說說笑笑地逛街。杜若趕緊掏出桑晨的照片遞過去,邊喘息咻咻地用家鄉話問有沒有見過這人。打工妹遲遲疑疑地接過照片,一個微沁着頭連聲說沒有,一個瞪大了眼睛說,哎喲這該莫是住在長安鎮上的細妹兒吧。杜若頃刻間如聞天籟之音,連細妹兒是不是在電子廠打工也來不及問,匆匆要過地址,就起急着忙地往長安鎮尋去。

    杜若馬不停蹄地趕到長安鎮,已是晌午時分,街上南來北往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們。杜若乘出租車來到鎮中心高檔社區,下車就被四外的奢華繁茂弄得神迷目眩。瞧着滿眼是巨幅的港台明星廣告,聽着滿耳是鼎沸的車水馬龍聲浪,一時恍惚置身於另一個世界。杜若盲人騎瞎馬般的越往前走,心中的疑團越發地濃重,待到好不容易尋到住處,這裏竟出奇的幽靜,四周壘的是假山亭台,迎面劈的是小橋流水,及至七彎八拐地走到樓下,竟然被門禁擋住不讓進。莫非晨晨經不住誘惑走到邪路上去了,也被人金屋藏嬌地供養了起來,杜若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裏像壓上了一塊尖溜溜的石頭痛痹不堪,一半天后才鼓起勇氣按下門牌號,樓上隨即傳來一句找誰的女聲。杜若猶猶豫豫地說找老鄉細妹兒,門禁嚓地一聲開了。杜若狐狐疑疑地乘電梯剛出樓道口,冷不防對面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站在了單元門前。杜若猛孤丁地認為下錯了樓層,不由得尷尬莫名地欲退轉身去。不料那婦人一聲嬌笑,滿面春風地樂開了花,「哎呀,這不是三牛哥嗎,怎麼。不認識啦,我跟晨晨是高中同學,我們三人還在一起看過電影呢!」杜若驚喜交集地站住腳,情不自禁地凝眸細看,立時喜出望外的笑容綻開在了臉上,「嗬,真是細妹兒,怪不得那老鄉當你是晨晨呀,你們倆本來長得就像唄。你可以呀,住這高檔的社區,一路上我還疑神疑鬼地擔心着呢!」細妹兒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伸手接過杜若的提包。「什麼可以不可以的,吃青春飯唄,晨晨咋啦,她不是今年大學畢業嗎。莫非也來到了東莞?」杜若隨細妹兒走進房間,瞧屋內裝飾得金碧輝煌、四壁陳設豪華富麗,地上竟纖塵不染地鋪着潔白的羊毛地毯。「喲,細妹兒呀,你這完全是活在富貴窩裏,像神仙似的住在了閬苑福地,傳說中貴婦人的日子只怕也不過如此吧!」細妹兒屏蔽住滿臉的笑意,落落大方的幫杜若換過拖鞋,瞧杜若走進屋內也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件件出奇、樣樣新鮮,由不得忍俊不禁地莞爾一笑,「說來不怕你笑話,我先生是台商,在東莞開辦有一家工廠,我就是人們常說的二奶,不過也沒啥,鄉下妹子唄,嫁給誰不都是生兒育女!」杜若微微一怔,陡覺一股哀其不幸又恥其不端的隱秘之情躍上了心頭,不禁不由地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晨晨早畢業了,分配回了鄉里中學當老師,她不願回鄉吃粉筆灰,非要跟我在山裏守在一起,我怨不過說了她幾句,一生氣,獨自跑東莞來了,這不生怕我找到她,連個地址也不留全!」細妹兒笑意盈盈地接過信封,覷着雙眼仔仔細細地左看右看,「哎喲,這小丫鬼得很呀,東莞這大的地方,你上那兒去找,不過看郵戳,好像是在大朗鎮,那裏是有家生產計算機健盤的電子廠,你歇歇,在我家裏吃點飯,下午我開車帶你去找,我們把細紅兒也帶上,在我們老家,我們三人可是玩得最好的小姐妹呢!」

    當細妹兒開上紅寶馬,在郊外城鄉結合部找上細紅兒的時候,時光已過午了。杜若瞧細紅兒一身黑身黑褲,頭髮像絲瓜穰子染得黃澄澄的,雪白的肌膚不該露的地方差不多兒全露了出來,一看就是個討夜生活掙小費的塵中女孩。來時從細妹兒口中知道,細紅兒來東莞打拼也好幾年了,早先在一家工廠打工,後來由於情事蹉跎、人事坎坷,做起了坐枱小姐,誰知禍不單行,剛剛掙了點血淚錢,卻被兩個流氓盯上了,一天夜裏,硬是刀架在脖子上,匕首抵在腰間,逼着她取出了所有的銀行存款,細紅兒走投無路之下,恨不能一了百了地跳了珠江,然而家裏要蓋樓房,弟弟要上大學,一家老小全都眼巴巴地指望着她,細紅兒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夜趕幾個鐘點賺錢,最可氣的是,不知是誰回鄉嚼了舌頭,待到家裏樓房蓋起了,弟弟大學畢業了,一家人竟不認她,嫌她丟了她們家祖宗八代的臉,在五親六眷面前抬不起頭來,弄得細紅兒有家不能回,有冤無處伸,一年到頭只得租住在出租屋裏,像只失了足的花貓忍氣吞聲地舔着傷口。細紅兒扭扭搭搭地坐上車,立時一股濃烈的廉價化妝品香彌滿了車內。她上車就扭捏作態地沖杜若一笑,又拿腔弄調地大聲說道,「嘿,老鄉,打起晨晨的主意來了,你們男人都這德行,十個有八個都想老牛吃嫩草!」細妹兒聞聲輕啐了一口,趕緊打斷她的話,「喂,別瞎說好不好,晨晨自小跟三牛哥就是歡喜冤家,你沒看見,在學校的時候,男同學不小心碰她一下,她就烏鼻皂眼的跟人家急,他倆一見面,可是又摟又抱的。只怕晨晨那一點秘密早落在了他眼裏,兩人只差沒上一張床!」細紅兒瘋子似的撲地一聲大笑,兩隻光着的肩頭粗俗無比地急劇抖動。杜若頗為矜持地咳嗽一聲,絲毫不以為意地咧嘴一笑,「不怕你們笑話,我來就是向她求婚的,不管是青梅竹馬也好,是枯楊生稊也好,結婚才是硬道理,所以還望你倆玉成。到時一定在家鄉最好的酒樓請你們酒喝!」

    杜若異常堅定地攥着桑晨的手腕,越瞧心裏越像堵了個大疙瘩似的窒息難安,真是跟着麒麟學景行,跟着烏賊學龜行,大好的一個清純秀麗的妹子,來東莞沒幾天就學得這般放蕩不羈。眼下桑晨赤露着背,如絲般秀髮紛披在肩頭,胸前束着一條像乳罩似的衣衫,上半身嫩如羊脂白玉般的肌膚就那麼一覽無遺地裸裎在外面。下半身一條褲子不像褲子,裙子不像裙子的衣物緊繃繃地裹在身上,把個修長的大腿,渾圓的臀部性感十足地顯露出來。通身充滿了本色畢露與感官刺激的艷俗感,「跟我回去,好說好商量,你看你這個樣子。再待在東莞就毀了,你怎麼一點也不害臊!」

    「這是美,懂不懂。你個老八板兒,滿腦子的封建殘餘,你認為女性露一點白就是色呀,展露一下身材就不得了呀?那滿世界的這模特兒那模特兒都是潘金蓮,都是為了勾引男人而自輕自賤,虧得還讀了那麼多美學專著!」桑晨極力想掙脫身子,實在是掙不脫,就拼起力氣去掰,掰也掰不脫,不禁又氣又急地跺起腳來,「你放手好不好,馬上就要上班了,我可是公關部助理,大小是個頭兒,遲到了影響不好!」

    「喲,你還知道影響不好呀,還有點羞恥心嘛,我還認為慢藏誨盜、冶容誨淫都不曉得呢!」杜若半點不為所動,仍是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腕,並不時地避讓着道上看熱鬧的行人。

    「盜什麼盜,淫什麼淫?也只有你這樣食古不化的人,才用這種陰暗的心理去揣想人!這都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人類崇尚的是普世價值,怎麼還有你這樣的理學先生!」桑晨眼見留也留不得,走又走不掉,廠門口上班的人們越來越多,禁不住急得淚珠在眼眶裏打起轉來,「你放開手吧,真的要上班了,我找份工作不容易,要是被抄了魷魚,你養我呀!」

    「你這叫什麼工作,公關部助理,說得好聽,其實就是要你拿女色去取悅人,拿容貌去博取別人的青睞,然後簽訂一份合同,雙方心照不宣的分一杯羹,這跟過去的交際花有什麼兩樣!」杜若忽然心生惻隱,滿臉厭恨痛惜的神色消退,由不得百端交集地嘆一口氣,「這樣的工作不要也罷,完全是被別人當工具利用上了,你也不想想,你是有文化的人呀,受過了高等教育,能跟滿大街的打工妹一個樣兒嗎,那你的書不白讀了,那何不初中畢業就出來闖世界呢,你要過有品味、有節氣的日子,要有尊嚴的活着,做一個有益於社會的人,真的工作不好找,就跟我回家讀研去,那怕是出國留學,我也不能讓你給人當花瓶,就這麼沉淪下去!」

    「你認為我不想呀,我還想讀博呢,不是有人嫌吃閒飯不給好臉子看嗎,現在又來生事說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桑晨倏地瞪起淚眼,臉變了形似的擠滿了憂憤與怨恨的神情,由不得氣鼓鼓地別過身去。

    「行,行,我冤屈了你行不行,只要你用心向上,不往歧路上使心眼兒,我保證做你的堅強後盾,受騙上當不皺一下眉頭,誰叫你從小就像鼻涕蟲似的黏着我,擤都擤不掉呢!」杜若鬆開手,立感一直緊繃着的心弦也鬆弛下來,不由得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

    「誰黏着你,瞧這得意樣兒,是你黃鼠狼守在雞門口,一開始就沒安好心眼兒,現在得了便宜又賣乖!」桑晨破涕一笑,輕撫着被攥得紅腫不堪的手腕,忍不住面帶譏刺地抬頭睥了他一眼。

    「細妹兒也來了,我在東莞找了你幾天,誤打誤撞地找到她家裏去了,一點也不生分,還是學生時代一開玩笑就臉紅的山裏妹子!」杜若深感幸甚,嘴角掛着一縷愜意的微笑,當先往細妹兒停車的街角走去。

    「真的呀,我有四五年沒見她了。聽說她現在牛氣得不得了,村里建希望小學,一出手就是十幾萬,功德碑上頭一名就是她,真是學得好不如嫁得好,我要是有這福緣,也不用老受你的氣!」桑晨一陣雀躍,滿臉沮喪與失望的神色煙消雲散,也一路小跑着緊跟在杜若的身後。

    「哎喲,瞧你們倆拌嘴也崗口兒甜。吵架也不忘舉眉齊案,還真是成了雙的蝴蝶、配了對的鴛鴦,真叫人大跌眼鏡,這年頭還有天仙配似的愛情黨!」細妹兒噌地一下跳下車,細紅兒大喊大叫地撲上前,三人如痴了似的瘋瘋癲癲地摟抱在一起。杜若心裏咯噔一下,眼中潮起一陣暖融融的熱流,思緒不覺又飄浮到那月故鄉的梅河岸邊……

    「我昔二十零,寫意在諸峰。


    我今三十零。憔悴臥江城。

    豈止十年老,曾與眾苦並。

    今憑登臨意,無復昔儀形……」

    這是秋日十月里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梅河月白風清。溪嵐漠漠,遠山如水浮漾的月光湮着墨綠色的莽莽峰巒,腳下掩映在疏落的林中的河水,好像一幅凌空裁剪下來的白綢。曲曲彎彎的掛在層巒迭翠的山澗,天空浩繁的星河和黑黝黝的山嶺倒映在清靜如鏡的河水的深處,河岸叢叢簇簇的在白霧中開得千姿百態的山花和在月光中顯得亭亭玉立的修竹。在河邊微風吹起的陣陣漣漪中抖動。兩岸聽不完的是嚶嚶嚦嚦的山翠溪聲,岸邊瞧不盡的是朱朱粉粉的瑤草紅泉,鳥鳴在山林中迴響,流水在河谷里鳴咽,瀑布喧喧嚷嚷的閃着銀光,在雲氣瀰漫的山崖上迴蕩,然後如蟠着的玉龍般翻騰飛轉,掀起無數白色的水沫四下噴濺……

    「嘻嘻,可笑自己腹中空,歪吟香山居士文……」

    杜若哈哈一笑,迎着桑晨戲謔的目光,輕輕地杵下她那如花綻放的笑靨,伸手接過涼蓆,一道笑語盈盈的往林的深處走去,「哎,晨晨,我明天去城裏搬行李,然後就回山,你在家好好休息呀,過幾天到學校報個到,安心當個中學教師算了,不要有那些烏七八糟的想法,到頭來害人害己,我折騰得還不夠呀,苦海里折騰了小半輩子,至於今名也沒得,利也沒得,跌一跤醒過來依舊孑然一身,誰叫咱們是農家子弟呢,向上的路佈滿了荊棘與泥沼,就像是走在一條黑暗無邊的隧道里,根本看到隧道盡頭的陽光,所以還不如守在家裏吃碗安生飯,這心同野鶴與塵遠、身如草木共榮枯的日子,也不是一般人所能享受得到!」

    桑晨怡然一樂,翻起她那朗如夜月的眼睛,丰姿灑落而又眼光銳利的望着杜若,「什麼享受不享受的?我只想去城裏弄個購糧本兒,找個單位放張書桌,一輩子不用走在泥巴路上就於願足矣,我不也讀了十幾年的書,哪一點比城裏人差,這開門見山、出門見河的日子,我可沒興趣過!」

    「瞧你這死不開竅的樣兒!」杜若不以為然地揮揮手,驟然陰冷下去的臉色,忽地又幻化為一片和煦的微笑,「說你不懂事兒,你又門檻兒精得要命,說你傻大姐兒,你又是才剛畢業的大學生,世事早奄忽過千年了,你竟還抱着老皇曆不放,現在是不讀書有權,不認字有錢,昧了己有人薦,黑了心能通天!假如你窮得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吃個茴香豆還多乎哉不多也,那就身在鬧市無人問了!假如你金多得像張愛玲書中的范柳原,風流倜儻得飄飄然不知身為何物,成天坐老車爺,住租界旅社,連養的狗也是名種,你瞧瞧吧,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就眾星捧月的發達啦,做夢都想不到的狗雜碎就會跟在你後頭搖尾乞憐,說是你前世跟他二大媽弄下的灰孫子,是你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姨姐姐的乾兒子呢!」

    桑晨哧地一笑,恍若風吹松葉所發出的歡快聲,惹得枝上的宿鳥也刷拉一聲,成雙成對的飛向對面的叢林,「這麼說,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我既無錢又無權,一輩子只能待在鄉下吃粉筆灰羅!」

    「這倒也不見得!」杜若頗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嘴角也掩飾不住的藏有幾許期待的神色,「不將辛苦意。難近世間財,你可以邊上班邊考研,再擠一次獨木橋,研究生畢業肯定能進城裏,到時就如你願了,就能快快樂樂的在城裏享盡一個現代女性所有的生活自由!」

    桑晨略一遲疑,又含羞不語的往前走幾步,然後返身倚在棵樹上,雙眼似視非視的覷着潭中疏淡的月影,「這麼說你是一門心思的要我考研了。不怕日後會拖累於你?會不可理喻的給你找麻煩?假如考不上呢,你還願意不計厲害得失的守望着我?只怕那時早被什麼風流寡婦、紅顏知己勾去了魂、攝去了心,還會記得我這個其貌不揚的鄰家小妹!」

    杜若一時語塞,恍若有盆冷水兜頭淋到腳,才剛激起的滿腹歡愉和豪壯之情,也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羞窘不堪的耷拉着頭,瞧也不瞧桑晨一眼,快步走向那山坡,眼下月色清明。山幽水靜,幾羽翠鳥展着翩翩的身姿在黑忽忽的林的深處翔動,幾處泉鳴和着悠悠的韻律在白蒙蒙的溪的盡頭竊響,杜若的心胸為之一爽。枯木逢春猶再發。人無兩度再少年。轉眼之間他就屆不惑之年了,人生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的激情歲月早過去了。那份停在潺潺小溪旁的閒適溫情、那種站在攘攘瀑布前的活潑生意也早隨着韶華的流逝而一去無消息了。曾幾何時,他不是咽下滿腹的辛酸苦澀,橫眉冷對隱隱青山。貧豈能移白首之心;曾幾何時,他不是拋開心中的愴悢失意,嘻笑怒罵悠悠綠水。窮益不墜青雲之志。然而時光如水流逝,一道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故朋舊友們,人家當官的當官,上城的上城,最不濟的也夫唱婦隨,小日子過得甜甜美美,就他才子好當飢難忍,一失足成千古恨,功也不成名也不就,至今還是個一錢不值的山裏養路工。俗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如此荊棘連着荊棘的生計,如此坎坷連着坎坷的命途,他哪還有什麼閒情逸緻,再去玩這種縹緲不見天日的愛情遊戲!他哪還有什麼磊落襟懷,再去賭這種可望而不可即的遠大前程!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杜若早心知肚明了,既然才不能平步青雲,在社會的高層次上享盡做人的樂趣;名不能飛黃騰達,也博個封妻蔭子,使一家老小享有生活的幸福。了不起就是畫了幾幅畫兒,挪了一下窩兒,攢了些微不足道的名聲,賺了些羞於出口的阿堵之物。這與那些一頓飯吃去半年糧,一屁股坐了一幢樓的達官貴人們相比,豈不是小巫見大巫,這與那些出則燈紅酒綠相簇,入則嬌妻美妾相隨的販夫走卒們相比,又何嘗不是乞丐與龍王比寶。假如他不省人事的就此托大,沾沾自喜於一得之功,那就是沒事找事兒,予人口實,授人笑柄,徒成為人們吐口水的靶子了;假如他不知羞恥的就此居奇,師心自用於一孔之見,動輒擺個譜兒,端出一副大器晚成的躊躇滿志相,那又何啻於自尋死路,日後墳頭上長草都要比別人矮三分。俗話說:月到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萬事休。杜若早磨平了菱角油光了腦袋,吃虧是福的偉大實踐再也激不起他的滿腔熱情,望梅止渴的崇高理想再也煥發不出他的奮鬥精神,因為有用的才是真理的,無用的便是自欺欺人的謬誤。杜若再也不會為些心造的幻影夢中的金字塔去苦追苦求去明知不可而為之,杜若再也不會拋開人世快樂撇下人生享受去不到船翻不跳河去不見棺材不流淚,杜若早翻然悔悟迷途知返了,他現在的處世哲學:是要在平平淡淡的氛圍中有滋有味兒的生活有頭有臉兒的做人,他現在的行動綱領:是要在安安穩穩的境況下實現人生的價值追求人生的理想。再想要東不着邊西不着際的扯起根旗杆把他當猴子撒,然後在背後擠眉弄眼的看哈哈笑兒,那樣的日子早一風吹了;再想要東一把火西一把煙的圈起個圈套把他當狗熊拶,然後蹂躪他的人格尊嚴嘲笑他的道德理想凌辱他作為一個人的存在,那樣的辰光也一併散了。現在杜若的門前己是綠樹成蔭果滿枝了,不愁沒有鳳凰不飛過來;現在杜若的屋後己然弄色奇花紅間紫了,不愁沒有蜂媒蝶使不來踏勝尋芳。如今還犯得着為個不入流的黃毛丫頭去慪一肚子氣,再悲天憫人的去體驗一番失戀者的辛酸滋味,還犯得上為個未出道的窮大學生去脫褲子放屁,再把自己的美好愛情建築在一處華而不實的空中樓閣上……

    「喂,生氣啦。不會吧,真要是生氣了,小妹給你賠不是呀!」不知何時桑晨已悄沒聲兒的走上坡來,遠遠地瞧杜若的臉上陰晴不定,儼如坡頂雲移月走的夜空,一會兒陰森森的雲遮月影,一會兒又晴朗朗的雲散月霽,遂小心翼翼的游移幾步,雙目飄忽不定的斜睨着杜若。

    杜若含糊一笑,頗為關切地走到桑晨的身邊。順手把涼蓆扛在肩上:「晨晨,回去吧,咋越來越孩子氣,天晚了,爺娘會不放心的!」

    桑晨微微一怔,難以置信地閃閃眼睛,跟接着一股涼氣從心底冒上來,這人真生氣了,再不是呵她護她的鄰家哥哥。一言不合就要棄她而去,倍感淒涼的淚水差一點兒奪眶而出:「要走你走。犯不着你來歪脖子說話,對嘴不對心,我就是老死在山裏。也不要你管。我早知道出了這山,你就會翻臉不認人的,更何況城裏還有個人皮包臭肉的風流寡婦,山里還有個麵皮裹狗骨的紅顏知己。還會在乎我這個鄉下丫頭!」

    「晨晨,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這未免有點太放肆了吧!」杜若愀然不悅。一陣狂怒叫嘯着涌過他的血脈,恍若心底早己癒合的傷口又被人搓了把鹽,恍如靈魂深處早己匿跡的憾事又被人揪出來拷問,一時間只覺得頭在裂、目在眩,胖臉也由於怒不可遏而燒成了一團火,「晨晨,人說話要憑良心,學長舌婦樣嚼舌頭,是不會有好結果的。我對你咋樣,你心裏有數,我既沒有趁你年少,不懷好意的誘騙於你,也沒有乘你之危,不近情理的要挾於你!我對你的用心,日月可鑑。小時候你喊我叔,我是甜滋滋的答應,再大點兒你喊我哥,我也是樂悠悠的接受,上大學後你啥都不喊,實在抹不開臉,就『哎』的一聲虛應故事,我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從不發一句怨言。你是我起小兒看着長大的,你在我心目中實在是比親妹妹還親。少小時節為摘朵花兒,你要我跑遍了山野,摘回後你一眼都不瞧,就使小性子給揉了,又要我漫山遍野的帶你去尋花,直到你笑得比山花更爛漫為此。上中學後我們遠隔千里,我原認為我們的友情會隨着時空的改變而日漸淡薄,但我總忘不了給你買些書呀筆呀、好看的花衣服呀,而你信都懶得回一封,好不容易盼有信來,通篇不上五十個字。我想你是對的,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現時我們就如水面上的浮萍,無根無底無靠無依,我不能不明事理的影響於你,既不能把滿腔的愛意化為你前進的動力,更不能拖累於你,成為你征程上的絆腳石。你正處於人生的緊要關頭,一旦分心了、失志了,擠不上高考的獨木橋,你就會哭天抹淚的回農村。我怎能見如花枝一樣招展的晨晨把最美麗的容顏和最純潔的情懷,失落在家鄉四面不見天日的大山溝里,我怎忍心像乳燕一樣出巢的晨晨還沒見識山外的世界還沒領略城市文明,就折翼斷翅,永遠也出不了家鄉這缺衣少食的荒山野嶺。我藏起對你的美好情意,收起對你的良好用心,隔三差五的給你家裏寄錢,我說晨晨如稚嫩的小草需要人用心呵護,如初次展翅的雛鴿需要人精心放飛。而做哥的文不能指以捷徑,武不能輔以坦途,唯有盡這點綿薄之力,只是千萬別告訴晨晨。我對你如此用心,然而你絲毫不以為意。還記得不,那年你高考後放暑假回家,我漫捲詩書喜欲狂,連假都忘記了請,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連夜趕到你家中。我本想奉上你最心愛的衣服聽我最心愛的晨晨,又能像小時候親親熱熱的喊我聲哥;我本想送上你最愛不釋手的禮品瞧我最愛不釋手的晨晨,又能在我面前撒一聲嬌發一聲嗲或是搬弄些什麼兩小無猜的小玩意兒。然而你只是淡淡的與我打了聲招呼,冷冷的為我倒了杯茶水,就斷續忙乎開了你的事情。瞧你親密無間的與鄉鄰們說說笑笑,聽你熱情無比的與同伴們打打鬧鬧。我一片傷心說不出,原來隨着你年齡的增長,我們兒時的親情己隨風而逝了,隨着你學識的提高。我們少時的友情也早己星離雨散。我心灰意懶的在你家裏坐到深夜,落落穆穆的伴你家人強顏作笑。以後我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我後悔不己的將我難以啟口的禮品都搗碎丟在了澗中,我追悔莫及的將我難以出手的衣物都撕爛扔在了崖上,我為自己極不明智的延續一個不切實際的夢而失悔得無地自容!後來你真的上大學了,我打心眼裏為你高興,也給你寄上了一份思之再三的賀禮。在我的生活圈子裏,誰都知道,杜若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哥哥十八妹妹十歲的照片還堂而皇之的擺在了床頭。而你一嘴吃了個閻王殿。滿肚子的陰陽怪氣,竟然一去如黃鶴,連個報平安的八分錢郵票也不捨得給我寄張。我無奈,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悲哀。你己從山中一株自生自滅的刺兒草長成高貴無比的傲霜枝了,你己從鄉間一隻無人喝彩的醜小鴨變成了美麗無比的白天鵝。而我困處一隅依草附木,山裏的還是山裏的,拼死拼活蹦達了十幾年,仍是蹦不出山裏的這方天。於是我只好百般無奈的在心底藏起對你的愛,萬分難堪的在四路收起對你的了猶未了情。如今歲月徂謝往事如煙。你倒不問青紅皂白的反來指責於我,還好意思不分是非曲直的當我是冤大頭。晨晨,人心都是肉長的,往喝過水的井裏吐唾沫、往盛過飯的鍋里撒石灰是要不得的;閉着眼睛講瞎話、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就更是行之不通。人都是有感情的動物,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何況你比我還多讀了七、八年的書,這點道理你應該比我明白。這份人情物理你應該比我辯析得明!」

    桑晨微低着頭,一顆心有如刀割,片刻難安。但她的軀體卻像僵麻了一樣凝立不動,而且抑止不住的陣陣泛寒,似是流動的血液也凝固了。她幾次費盡了力氣抽身想走,但是邁不動腿,她幾次用盡了心機張嘴欲言,然而開不了口,唯有飲恨吞聲的聽憑他把自己的心翻來覆去地煎熬着,把自己的靈魂肆無忌憚地拷打個不停。遙想當年,她不是如時葉新芽般的萬紫千紅開遍,那時她頭頂的是一方艷陽天,腳踩的是一塊芳草地,鄉間幾多的湖光山色留有她樂得打蹦兒的歡聲笑語,城裏幾多的舞榭歌台記有她美得發嗲時的芳姿倩影。夏來淡紅衫子透肌膚,晴日初長水閣虛,獨自憑欄無個事,水風涼處讀文書;冬來溫溫天氣似春和,試探寒梅己滿坡,笑折一枝插雲鬢,問人瀟灑似誰麼?然而臨近畢業了,一塊石頭投進了波平浪靜的水面,四年平平靜靜的大學生活紊亂了,十幾年辛辛苦苦的建立起來的知識就是力量的價值體系潰亂了,同學們就似熱鍋上的螞蟻,拼盡了最後的一點心血和氣力。家有好父好母的,鳴着鞭炮開着小車一路臉上飛金的去了政府機關;家有乾爹乾媽的,擺着酒宴撒着喜貼也一路趾高氣揚的去了事業單位;唯有像她這樣的除了心血一無所有除了氣力一錢不值的貧下中農,想在城裏擺張辦公桌攢點兒生活費或是想在市里放床蓆夢思做幾夜平平淡淡的夢,哪真是難上加難艱上加艱!幾多同學又千辛萬苦的翻出了束之於高閣的書籍準備視死如歸的踏上考研的不歸途;幾多同學又破罐子破摔掐掉了遠大理想滅掉了美好信念反正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到那裏都大有作為;也還有的心氣不順不甘後人重又擦乾了眼淚蒙上了面孔拿學歷當敲門磚拿才智當護身符各個人才市場去碰運氣誓將求職進行到底;更有甚者哀莫大於心死拿自己的名聲當抹桌布拿美麗當花瓶搔首弄姿的拍下十幾本寫真集袒胸露背的弄上十幾套時髦服飾各個公司去派送誓拿青春賭明天。於是她也心慌慌意茫茫的踏上了天南地北的求職之途。她曾像南下的打工妹,去意彷徨於南國五光十色的街頭,瞧身旁一幢比一幢宏偉的大廈和一張比一張漂亮的臉孔目無下塵般的匆促而過,她再也沒有勇氣將自己寒微的身影連同手中卑賤的求職書投進那些有獸面人身把守的旋轉門;她曾像北上的女漂族,囊中羞澀於北國古色古香的市上,瞧四圍一座比一座古樸的建築和一輛比一輛豪華的車輛目不暇接似的疾馳而過,她再也沒有勇氣將自己粗淺的才學連同手中乖謬的推薦信投進那些有武警站崗的高門大宅。她也曾想退而求其次,就在鄉下小縣城裏討一口水喝或是在鄉鎮上混一碗飯吃,然而面對動輒萬兒八千的這費那費,她就像一跤跌到冰窟窿里,渾身都涼了半截兒,自己不吃不喝的搞上五年義務勞動不說,日後一月三百大洋的工資,怕是猴年馬月也脫不了貧致不了富走不上發展的康莊大路。那時她就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不幸而生在農家,不能像農家姑娘一輩子無憂無慮的圍着三尺灶台轉;不幸而長在城裏,不能像城裏姑娘一輩子無拘無束的伴靠在三尺梳妝枱前。一點信心不改,不堪其苦的讀了十幾年的書,不如村裏的小姐妹們一月攢的錢多;一點理想不滅,不遺餘力的學了十幾年的文化,不如中學時代的女同學嫁得好而更見衣錦還鄉。算了吧!世界是別人的,不是她這個家境貧寒單門獨戶的鄉下女子所能改變得了;太陽是別人的,不是她這個人微言輕才疏學淺的女大學生所能沐浴得到。算了啊!俗話還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她本就是個一無所知的山裏妹子,從山裏來再回山里去,豈不如日中必昃月滿必虧一樣的正常不過;她本就是個一無所能的黃毛丫頭,僥倖讀了幾句書念了幾句洋文,就想出人頭地的吃百家飯出類撥萃的喝百家水,豈不像披麻救火惹焰燒身一樣的滑稽莫名;算了呀!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她就老老實實的打點行李,誠誠懇懇的放飛夢想,平平安安的回到鄉下,然後善氣迎人的做一個吃粉筆灰的好山村女教師或是田間地頭走馬看花的好鄉村女技師,誰叫她前世不做好事,修不來家給人足的好福氣,誰叫她今世投錯了胎,註定了要在山溝溝里耗盡了青春、磨盡了生命、喪盡了信仰和熱情

    ……(未完待續。。)u



第三十七章 幻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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