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議和風波再起以後,趙官家難得公開露了一次面,卻反而加劇了東京城內氣氛的凝重感與緊張感,甚至將之延續到了地方之上。
須知道,那日景福宮大宴,在場人士雖然不多,卻有許多剛剛返回東京的太上道君皇帝妃嬪,而她們當晚便按照官家口諭與各自娘家人相見,所以席中故事根本就是沒法遮掩的。
而趙官家那句『每與操反,事乃可成耳』,也幾乎是隨着蠟燭、一百隻羊什麼的立即傳遍了整個東京。
這些人中,如無子嗣、且與韋太后為結拜姐妹的喬貴太妃當晚見到自己侄子一家後,釋然下來,卻又感慨言道,說是官家應該是『以邢皇后之死歸怨於二聖與諸姐妹』。
置於鄭太后當日在延福宮召見了假侄子鄭億年、真侄子鄭藻後,也『喟然嘆之』,只說官家竟然視二聖為仇寇。
當然,鄭太后和喬貴太妃都沒有子嗣,而且都有身份所恃,說話還能講點道理,至於其餘那些太上道君皇帝有名號的妃嬪,就表現不一了……她們有的沒子女,有的女兒已經回來,有的卻有兒子尚在北面……前兩者還能淡然點,可那些有兒子在北面的,明顯情緒不對路,生怕官家順道把她們兒子怎麼怎麼着了。而憂心之下,卻是反應過度,有的是一句話不敢說,只是哭哭啼啼不停,有的卻是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說什麼二聖與諸位親王回來,怕是活不過三五日云云。
種種言語,再經傳播,自然更加變得離奇荒誕……而這其中,自然免不了有趙官家厭惡這些母妃失節的惡俗言論與蕩婦羞辱之類的段子。
而往後兩日,隨着現實矛盾爆發,事情變得更加荒悖起來。
話說,太上道君皇帝的妃嬪太多了,當日靖康之變中被抓走的有名號的就有一百四五,中間流落、死亡的大半,依然回來了好幾十,可與此同時,整個宮中的太監、宮女也不過區區數百,而這幾十位有名號的『母妃』回來,除了兩位太后、三位貴妃外,哪裏有人手伺候?
雖說都是五國城回來,再簡樸也能忍,但畢竟回來了不是,畢竟是『母妃』不是,怎麼可能讓她們自己動手打掃房間、擔水做飯呢?
於是,未過兩日,趙官家便正式下旨,讓兩位太后做主,許諸太妃嬪歸娘家安居,願居京城者居京城,願往揚州、南陽養老者則往揚州、南陽行宮處居住,有兒子未歸的,可以等到兒子回來再做他論。
這個處置,咋一看來跟之前那些公主的處置並無二樣,而且似乎也挑不出毛病來。但實際上,稍有常識的人稍微一想便能明白其中一個巨大的問題,那就是這些太妃嬪個個都是有丈夫的!有丈夫的人,肯定跟丈夫一起居住……你讓她們各回各家,然後分別往三個地方養老是怎麼一回事?
當太上道君皇帝是死人嗎?!
當日便有人上奏說不妥當。
非只如此,事情傳揚開來,很快就有南方豪富家庭出身的官員,主動上書捐出家資數萬貫,乃是說知道官家那裏簡樸,確實沒錢,願意捐錢讓天子盡孝。
而且此舉很快引來仿效,短短數日內,東京內外,連着周邊地方上捐的錢就有幾十萬貫……只能說,戰亂沒有過淮河,對於淮河以南的大家豪門而言,上百年的積攢還是很可觀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不只是錢的事情,恐怕還有勸諫官家那句『每與操反』的意思,所以,宮中只是沉默,並未應答。
但很快,都省,或者說秘閣那邊不知為何,卻主動攬過了此事,乃是以都省名義,一面發出堂令呵斥指責這些官員擅自干涉天家事,一面卻又主動分劃財政,留下了一筆專門的款子,給諸位太妃安置、遷徙、置辦使用。
按照都省的意思,官家這種處置居然沒有問題的,只不過是稍微小氣了一點?!
而接下來,更讓人感到摸不着頭腦的事情出現了,秘閣之中,很快爆發了一次激烈的衝突,原因是趙鼎和張浚這兩個最大的實權宰執,居然要在秘閣中合議,然後主動上書官家,請鄭太后往南陽居住!
鄭太后是太上道君皇帝的正宮,政治地位毋庸置疑,居然也要往南陽居住,其中的政治語言太過驚人,當即引起很多儒臣反彈,不止是預想中的御史中丞李光,素來對趙鼎言無不從的吏部尚書劉大中、判少府監張戒,被張浚提拔的大理寺卿王縉、禮部侍郎何常也都反對。
趙張二人其實也是無奈,兩位太后的歸來,外加那句『每與操反』,幾乎是讓二人進一步認定了某種危險性,他們此舉根本就是為了規避這種危險,偏偏又不可能將理由說破,這才引起爭執。
最後,二人徹底無奈,便乾脆拿出宰執威勢,拋開秘閣,直接上奏。不僅如此,他們二人更是親自請求往後宮謁見天子與鄭太后,以圖當面勸說。
事情傳開,朝野一時震動,民間各自傳言再度喧囂其上。
「怎麼說?」
那日露面以後,趙玖沒有再拒絕露面,兩位宰執一起見到了官家,而這一次,會面的地點改成武學,也就是延福宮的最西側區域。
不過很顯然,君臣相見,趙官家的注意力似乎並不在兩位宰執身上。
「臣……」
趙鼎當仁不讓,便要說出早已經想好的言語,但不知為何,他也好、一旁的張浚也罷,二人目光始終無法脫離趙官家身前的那套佔地面積龐大的玩意。
那是一套木刻的立體地圖,雖然還很粗陋,但基本的大河大江、主要城市、山脈還是有的,兩位宰執學富五車,自然知道這明顯是按照《禹貢圖》來的。
「兩位相公也覺得有意思吧?」
趙玖難得展示出了得意之態。「這是朕之前補《禹貢圖》時想到的……朕補地圖時才知道,原來宮中之前正經用到的大地圖都是木刻的,平日拆分收藏,用時拼湊起來,而朕當日在關西就曾想着按照馬援堆米成山的套路,做個類似的玩意,只是當時關中、河南都很殘破,未及尋得合適工匠,卻不料近日閒下來,卻反而成了。朕叫它沙盤!」
趙官家當然會得意,因為按照一些高端網絡的說法,這玩意一出來,配合着軍醫制度的推行,整個大宋朝的軍隊立即就能得到組織度加五的超高buff,便是滅西夏也不在話下了。
當然了,未免有些木匠皇帝的感覺。
不過,趙鼎和張浚二人看了半晌,只覺得這官家又在暗示北伐,所以,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不叫圖盤或者米盤又或者木盤,卻也只能頷首,不好勸諫的。
「還有一個好東西。」
趙玖見狀愈發得意,卻是帶着兩位宰相來到這殿上一側。
這裏只有一個簡單的大木桌,桌面四面包邊,看起來似乎正是用來盛放那些木刻圖的專用木桌,但桌上卻沒有木刻,只有幾根木杆和一堆磨圓了的顏色不一的石球……
「官家,臣……臣等無知。」趙鼎看了半晌,與張浚面面相對,卻無論如何都不知道這是做什麼的了。
「這是桌球!」趙官家幾乎眉飛色舞起來,儼然是連番的發明創造給他帶來了海量的快樂。「乃是做沙盤地圖中得到的主意,兩人輪番以白球擊打黑球,落袋為分!若是覺得簡單,還可以多弄些五顏六色的球,或者乾脆在球上標分……」
「官家,還請不要玩物喪志!」趙鼎終於忍不下去了。「沙盤是沙盤,到底是軍國器物,此物算什麼?」
趙玖當即負手大笑,卻又直接出了這偏殿,然後方才在殿門處立身笑言:「相公何必發怒,朕這一個多月不做事情,你們不是將朝政處置的妥妥噹噹嗎?」
言罷,復又負手而行,往殿外繼續行去。
趙張二人看到官家只是在開玩笑,各自鬆了一口氣之餘,也趕緊追出殿外。
且說,武學所佔的這處偏殿側後乃是一座小山,山上整齊劃一,滿是移植過來的成年杏樹,連一處雜木都無。時值夏日,杏樹果實纍纍,光影之下,風吹葉搖,帶起紅橙色的果實連串晃動,有引來果實天然香氣瀰漫清涼林間。
當此之時,趙官家一身素白便服之前,兩位宰執紫袍在後,順着石階登山,至山巔後,遙看四周樓台亭閣,半為杏樹遮掩,半露輪廓顯現……說實話,若非楊沂中帶御前班直在側,而小山另一側的靶場中尚有武學子弟在練習射箭,此處幾乎不似人間。
實際上,饒是趙鼎久歷宦海,張浚蜀中富豪,又何曾到過這般地方,一時間也是看的呆了。
「好看嗎?」隔了許久,做到小山頂上亭中的趙玖方才出言。
「臣等慚愧。」張浚回過神來,趕緊俯首相對,趙鼎也恍惚回神。「一時失態。」
「兩位相公且坐。」趙玖指着身前凳子道,這本是他平日裏找御前班直或者武學子弟談心時的地方。「剛剛說到哪兒了?」
「國家說臣等這月余做的還不錯。」趙鼎落座後中尷尬以對。「但恕臣直言,臣等這月余其實多有處置不當之處,還引來了內外紛爭波折,臣竊以為,官家若能出面視事,才是正道。」
「朕只是不想摻和議和的事情,並不是就不管事了。」趙玖失笑以對。「畢竟堂堂大國嘛,肯定要有個元首來處置紛爭、制定大的決策。但朕剛才也不是敷衍,而是覺得庶務這種東西,你讓朕干,朕肯定是不如你們十分之一的……所以這些時日,你們幾位相公也好,秘閣那裏也罷,朕覺得,確實做的還是不錯的……要朕來說,國家之重,終究還是要你們一起幫朕擔着的。」
張趙二人聞得此言,儘管心中還有事,但還是忍不住各自放鬆下來三分。
當然了,誇獎歸誇獎,但問題還是要說的,猶豫了一下後,還是趙鼎拱手以對,繼續說出了此番來意:「官家,臣此番請見,乃是要請寧德太后移駕南陽行宮。」
「請寧德太后(鄭太后)去南陽?」趙玖若有所思。
「是。」
「朕覺得不必。」趙玖搖頭以對,卻是指着身側杏樹而嘆。「你們看到這些杏樹了嗎?」
「這是……」
「這是當年太上道君皇帝覺得宮城狹小,便將宮城北面到內城之間的地方盡數圈起來,做了延福宮;後來還覺得小,就把內城再往北的地方佔了,做了景苑;再後來還是覺得小,就又往東,圈了地方做艮岳、景華苑,還修了小曲江將這四塊地方包起來,盡數納入大內……」
張趙二人齊齊嘆氣……若非如此,哪來的宋江方臘,哪來的靖康之變。
而趙玖也繼續緩緩說了下去:「再後來,艮岳被淵聖給細細砸了,靖康後景華苑、景苑荒廢,延福宮也一度被空置,但延福宮其中建築因為挨着宮城卻是得以妥善保留的,景華苑、景苑中的樹木山林更是得以存留……你們去過清風樓喝過他們家的杏酒嗎?」
官家話題轉的突然,但二人對視一眼,還是老老實實承認:
「喝過。」
「去過兩次。」
「他家的杏子都是此處發賣的。」趙玖笑道。「若非是春日時看到這邊滿山杏花,我幾乎想不到宮中還有這個出息……」
「官家。」
「陛下。」
二人只覺如坐針氈。
「朕不是在訴苦。」趙玖擺手以對。「朕是想說,延福宮兩個大殿、七個偏殿、好幾十個閣樓,雖說被武學佔據了三成,剩下的卻也足以安置兩位太后和三位貴太妃了,而城北景苑、景華苑那兩個地方,景苑挨着宮城,稍作開發,建些雅致地產,一面給你們這些人做賞賜,一面發賣出去,足以發一筆橫財;景華苑位於鬧市中心,平了做商棧、酒樓、貨倉,光收租金也夠養活幾位太后、貴太妃的,還能資助之前的公主、父兄死於北狩途中的忠臣子弟,哪裏就要這麼苛刻……朕之前言語,說來說去,只是一個來去自由的意思,並沒有驅趕她們,無視她們的意思。」
張浚趙鼎各自對視一眼,只覺得腦中如漿糊一般,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官家之前那般姿態,如今又是這般姿態,前後矛盾,惹人不安。
但無論如何,官家自己準備盡孝悌之道,他們只有說好的道理,沒有說壞的理由。
「還有什麼嗎?」趙玖見狀主動催促。
「沒有。」
趙鼎看了張浚一眼,卻是點頭相對官家。
畢竟,這二人本就是為了太后移駕之事過來的,誰料官家主動有了主意,而思來想去,也確實想不到他事,便也只能這般坦誠而對了。
「你二人無事,朕這裏倒有件事情說給你們。」趙玖一邊說一邊伸手示意。
而楊沂中也很快上前遞上一份文書。
「金國萬戶訛魯補率三千輕騎過河,直入濟南府宮城,兵不血刃擒下了原本準備有異動的劉豫,偽齊文武俱被納入金國朝內。」趙玖將文書遞上。「濟南靈鷲寺暗樁傳來的情報……本該下午送到樞密院的,你們現在拿去好了。」
二人心下一驚,卻又覺得反而是情理之中,所以面上變都不變,便由張浚上前接過這份文書。
就這樣,君臣復又說了一番閒話,非但毫無之前『每與操反』的那種虎狼之詞,反而顯得閒適隨意……直到二人轉出延福宮武學,回到宮城,將往崇文院準備開今日秘閣會議時,方才在路上漸漸醒悟。
「官家這是要善待諸太后、太妃、公主、功臣,以塞天下人口,然後針對二聖!」捏着濟南情報的張浚性急,脫口而出。「咱們好不容易見了官家一會,又被敷衍出來了!」
趙鼎也是恍惚,卻又覺得滿身無力。
下午秘閣相會,鴻臚寺卿翟汝文主動相告——金使有言,當日燕京得訊後便着手去迎二聖,故此,大約半月之後,六月下旬,二聖便得南歸,若是慢些,斷不會晚過入秋,若是快些,怕是十日便能到。
秘閣上下一時慌亂,趕緊討論迎駕事宜。
三日後,趙官家接受了親自往河畔迎駕的秘閣聯名呈請。
七日後,二聖與諸親王儀架尚未有訊息,韓世忠、吳玠卻先率三千騎自關中至於岳台大營,與御營騎軍、中軍相會。
當日,秘閣再度聯名上奏,以不宜勞師動眾為由,請官家務必少帶兵馬相隨。
趙官家從善如流,正式下旨,在京文武百官盡數隨他去迎,延安郡王韓世忠以下諸帥臣,限各領兩百騎以作護衛,統制官限領五十騎相隨……合計,不得過兩千騎。
又過三日,二聖儀駕至於大名府,趙玖正式引眾北上出迎。
又過三日,六月廿五,雙方各自抵達白馬津南北兩岸,遣使者往來過河通信不斷。
廿六日上午,御營水軍都統張榮引一艘剛下水的三十輪大輪船向北,在烏林答贊謨的引導下,正式從高景山軍中接過了二聖與諸親王,中午時分,事先換成大紅袍的太上道君皇帝趙佶、淵聖皇帝趙桓與十幾名親王戰戰兢兢登上了白馬津,回到了闊別五年的河南之地。
未及哭泣,百餘步外,同樣一身大紅袍卻端坐龍纛之下許久的趙玖,忽然扭頭認真相詢身側禮部尚書朱勝非:
「朱卿,朕要下跪嗎?」
這是一個簡單至極的問題,然而,四日前無奈隨大部隊前來迎駕的朱勝非,在官家身後數千騎的矚目下卻又汗流浹背,一時張口結舌,惶然不知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