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晚涼浸浸的,混着蛙聲蟲鳴,別有一番風情。一筆閣 m.yibige.com
陸清雨提着一盞昏暗的燈籠,暈乎乎地跟在劉老爹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村口走去,絲毫提不起看景的勁兒。
家徒四壁,娘親臥病在床,養家餬口的擔子壓在她這個還未及笄的弱女子肩上,為了自謀生路,她跟着鄰居劉老爹在義莊找了份縫屍的活兒。
「小雨,聽說今兒有不少死屍,今晚咱可賺大發了。」前面的劉老爹忽然回過頭興奮地沖她笑。
昏慘慘的燈籠光映照中,陸清雨只看到他那一口泛黃的大板牙。
她見怪不怪地也咧嘴笑了笑,「是啊,今晚咱爺們可得賣力氣了。」
雖是個女娃子,可生活在窮鄉僻壤,乾的又是晝伏夜出的活兒,她平常都做男子打扮,跟着一群糙老爺們久了,語氣都沾染上些豪爽!
「嗯,今晚你可得拿出你的絕活兒,我多扛幾個,你好好縫。」劉老爹興沖沖說完,眼前仿佛冒出一堆白花花的銀子。
「嗯。」陸清雨抿唇笑笑,沒有再說什麼,埋頭趕路。
一路上,除了他們兩個急着趕路忽高忽低的腳步聲,還有山谷里各種獸類的低嚎,襯得夜色格外悽惶。
義莊離他們村足有七八里地,兩個人緊趕慢趕走了一身熱汗,足用了半個時辰才到。
不到二更的天兒,正是月黑風高之際,那天兒黑黢黢的,伸手不見五指。
義莊門口的屋檐下掛着兩盞西瓜燈,隨風飄曳着。守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人稱老張頭,無兒無女,一生孤寡。
此時正兩手捅着,在門前踱着步子。一見劉老爹帶着陸清雨過來,他大喜過望,就跟汪洋大海里看到一葉孤舟一樣,顛着步子迎上來,「你們可算是來了,都在院裏呢,我可不敢一個人進去。」
「他們能吃了你呀?」劉老爹打趣一句,當先舉着明明滅滅的燈籠推開門,大步跨進去。
老張頭縮了縮脖子,嘀咕着,「誰知道他們吃不吃人?」也跟着進去了。
陸清雨在後頭無聲一笑,也跟進去。
院內放着四輛板車,上面黑乎乎的堆滿屍體。
劉老爹一見,先是高興地吹了一聲口哨,「嘖嘖,今晚可賺不少,夠喝好幾壺老酒的。」
「是啊,你這老東西發了。」老張頭跟在他身後,探頭探腦地望着那板車上的屍體,壓低了嗓門說話。
「今晚怎麼來這麼多?」陸清雨已經把腰間纏着的牛皮包兒解下來,漫不經心地問道。
「哎,聽衙門裏的人說,這都是從東邊河裏撈上來的,死的都是十七八歲的年輕小伙子,個個身上都有傷,也不知道出什麼事了?」
經老張頭這麼一說,陸清雨也上了心,提着燈籠上前照了照。
果然,四輛大板車上躺着的都是年輕人,俱都是黑衣黑鞋,只是個個死相恐怖。
有缺胳膊斷腿的,有腦子劈開一半露出腦漿的,有肚子劃開腸子拖着的……
「還真是!」陸清雨嘆了口氣,若有所思,「看這死法倒像是打仗了,不過這衣服卻是尋常。」
要真的發生戰爭了,那死的人不得穿軍服啊?
劉老爹卻不管這些,豁然轉過身來,對老張頭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老規矩,一個一文!」
老張頭被他這冷不丁的動作給嚇了一跳,差點兒沒有叫出聲來,氣得瞪他一眼,沒好氣道,「錢錢錢,你就知道錢。多早晚死在錢上頭算了。」
劉老爹也不理他,只把手裏的火把往他手裏一塞,已是擼袖子掖衣角,當先拎起一個死人的胳膊拽起來,嘴裏卻是朝陸清雨喊着,「小雨,到屋裏去。」
「哎。」陸清雨連忙答應着,提着燈籠進了屋。
那是一個直筒屋子,裏頭燃着好幾根巨蠟,地上鋪着十來張草蓆子,專門放死屍用的。
她把燈籠掛在門角,吹滅之後,就坐下來,打開牛皮包兒,把裏頭的剪刀、針線和幾個刷子都擺出來。
劉老爹熟練地把背上的死屍往蓆子上一甩,陸清雨就湊上去,先把那快要斷了的頭給縫上,又把臉上泛出血淋淋的肉縫好,這才拿着小刷子蘸了水把那死屍脖子上、臉上的血水刷乾淨。
義莊就是專門存放無主死屍的地方,這裏的縣太爺是個善心人,特意找了人給死屍縫合傷口。只是這十里八村的,沒人願意接這活兒,所以價碼兒給的挺高——一具一文。
劉老爹膽兒雖大,卻幹不了這精細活兒,見陸清雨孤兒寡母家徒四壁,吃了上頓不見下頓的,好心給她一說,誰知她就答應了。
不管多少,反正一具一文,那是板上釘釘的。
劉老爹有時候還賺不過陸清雨呢。
剛縫好一具屍體,劉老爹就把第二具屍體給甩在旁邊的蓆子上,還臉不紅氣不喘地伸腦袋瞅了一眼,咂巴着嘴兒,「倒是個俊俏的後生,怎麼就死了呢?」
陸清雨習以為常,並沒搭話,接着挪了個窩,開始縫合下一具屍體了。
這是一具斷腿的,稍微費事些,她沒功夫說話。
劉老爹瞄了幾眼那具縫好的屍體,就拉着門口的老張頭指點着,「看這手法,真是奇特,比咱村里最巧的姐兒還厲害呢,這人就跟沒死一樣一樣的。」
老張頭嚇得直閉眼睛,擺着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進來好歹還有兩個大活人,退出去可就是滿院子的死屍了。
劉老爹不屑地瞅着他哼了聲「瞧你這慫樣兒」,就手把那具縫好的屍體給背出去了。
兩個人就這麼一背一縫,不知不覺就干到三更天兒。
老張頭也乏了,劉老爹也累了,陸清雨更是忙得額頭上的汗都顧不得擦,是以,諾大的義莊裏,靜悄悄的,只聽見針線穿過皮肉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萬籟俱寂,時不時地能聽到一聲低沉的嗚咽聲,像是暗夜裏的鬼哭。
劉老爹把最後一具屍體扛進來甩在蓆子上,抹了把汗,嘆口氣道,「真他娘的晦氣,一大晚上就沒見過一具全乎的,還數這個最好!」
陸清雨忙完手裏的那個,默默轉頭看了眼旁邊蓆子上的死屍。
果真,那屍體一身都是全乎的,面容更是栩栩如生,除了面色慘白些,嘴唇烏青些,倒也劍眉星目、鼻直口方的。
講真,這是今晚見過的最好看的屍體了。
看那身量,也是高大挺拔,肩寬腰瘦的,只可惜,胸口處一道傷口汩汩泛着血水,正是一刀斃命。
陸清雨淡漠地看着,不像劉老爹那般心潮起伏。許是平生見過的屍體太多了,再好看的都不放在眼裏了。
「看這殺人的人,也是個高手!」半天,她得出結論,蹲下身子去縫合。
劉老爹拉着老張頭往外走,「小雨,你快着些,我跟你張爺爺算算賬。」
「哎!」陸清雨低低答應着,利索地穿針紉線,紮下去。
「唔……」,一聲悶哼,在寂寥的深夜裏,如同一顆投入湖裏的石子,泛起一片漣漪。
「你聽見沒?」剛跨出門檻的老張頭嚇得渾身一個激靈,一隻腳抬着,一隻腳落下,脖子以詭異的姿勢往後扭着,也許扭得急了,發出一聲脆響。
劉老爹也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張大嘴巴,回頭看着蓆子上的死屍。
「小……小雨,是,是,他嗎?」一向以大膽著稱的他,話也說不利索了。
陸清雨捏着針的手也有些發抖,雖說見慣了各式各樣的死屍,但還是頭一次聽見死屍發出叫聲。
她也有些一籌莫展。
「不好,詐屍了!」老張頭兩腿發抖,沒腦子來了一句,也顧不得自己還跨在門檻上,沒命地往外竄。
無奈他年老體弱,這一衝不要緊,生生地被門檻給絆倒,摔了個嘴啃泥。
劉老爹算是個有良心的,見陸清雨還站在那裏,說時遲那時快,幾步衝過來,扯着陸清雨的胳膊就往外跑。
「老爹,老爹,錢還沒拿呢。」陸清雨回過神來,嘴裏嘟囔着。
「還要什麼錢?都詐屍了,還不快跑?」劉老爹一輩子做慣了粗活,歲數雖說不小,但跑起來還是呼呼生風的。
「哎,別丟下我啊。」老張頭趴在地上起不來,嚇得鬼哭狼嚎地喊着。
陸清雨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在大門口硬是甩開劉老爹的手,道,「老爹,哪裏有詐屍?說不定那人沒死透呢。」
自打穿過來之後,她就是死過一回的人了,說真的,她對生死看得很開。
「都扎到心窩子上了,還能沒死?你個傻孩子,可別為了那幾文錢搭上小命啊。」劉老爹一手去拉那大門,一手去扯陸清雨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勸着。
陸清雨往後退了幾步,無奈地笑了,「老爹,就算不為了錢,咱也得把張爺爺帶走吧?」
劉老爹有些後怕,卻捱不過良心的不安,只得硬着頭皮和她一同回去。
還沒到老張頭身邊,就聞到一股尿騷味兒。
陸清雨沒反應過來,劉老爹卻明白了,對着趴在地上的老張頭踢了一腳,「你個老不羞的!」
言罷,兩個人扶起老張頭。
陸清雨朝裏頭看了眼,見那死屍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似乎真的死了,就放下心來,道,「可能剛才沒死透,這會子倒真的死了。」
聽見這話,老張頭鬆了一口氣,白了劉老爹一眼,「都是大男人,有什麼羞的?」
劉老爹瞄了眼陸清雨,卻沒說什麼。
陸清雨女扮男裝,這事兒他不想透露出去。
陸清雨沒理會這兩人之間的小九九,徑直走到那屍體邊,蹲下身來細細檢查着傷口,越看越是不得其解明明那傷口是在心窩處的,怎麼剛才還能叫出聲來?
好奇心上來,她索性扒開那死屍的衣裳,這一看不打緊,真是驚呆了。
只見那人一身密密麻麻的傷痕,血淋淋的,皮肉翻開,就沒有一處好的地方。
看來這人生前遭了不少罪。
她微微低下頭,就着燭光看那心窩處。
那上面冒出新鮮的血來,掩蓋了傷口的形狀。
她看了會也沒看出眉目來,正要起身,忽然聽見細微的跳動聲。
沒錯,就是心跳聲!
她嚇了一跳,這人真的活了?
只是當她俯下身子貼近那人的胸口處,卻聽見那雖然微弱卻有規律的跳動聲是在右邊。
尋常人的心臟長在左邊,這個人的卻在右邊!
鏡面人!鏡面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