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是宋國培養人才的主要場所之一,也是整個國家的最高學府,在一定程度上決定或者引領一時的風潮。宋有太學以來,就始終深深牽扯政治,每逢國有強敵進逼、奸佞橫行之際,太學生便挺身而出,呼喚正義。
那麼多氣勢洶洶的太學生義憤填膺的時候,雖宰相、台鑒亦直攻之,必使之去,所有人聚合在一處,仿佛就是正義的化身。
問題是,他們所認識到的正義,未必一定就是真實的正義。而正義也從不是呼喚能得來的。所以太學生在大宋的政治影響力,越來越多地成為黨爭、政爭時動用的資源,而他們的威懾力,也只是局限在一個特定場景下的威懾力。
那個特定場景,便是宋國優容士子的國策,是宋國士子所習慣的那種,輕易不撕破臉,也不涉及性命的政治鬥爭。
他們終究只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就算其中有些人練過武,會一手好劍術,手上也從沒有沾過人血,更不消說見識血流漂櫓的戰場了。他們這輩子都習慣了用筆做刀槍,於是就以為口舌誅心,真的是比殺人更可怕的手段。
他們錯了。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終究還是殺人。
便如此刻,他們眼看着北方周國公的使者一拳一個,毫不留情地把史彌遠的兒子和侄兒打倒在地。然後又看着此人窮凶極惡,衝着倒地掙扎的史嵩之又補了一拳。
這一拳正中太陽穴,明擺着,是衝着殺人去的!
親眼目睹這一幕的所有人都嚇得傻了。
更多人較慢些趕到,然後便隔着數十個人頭聽說出了人命,恐怕史丞相的兒子侄子,都被暴起的北使打死了。他們頓時也害怕起來。隊伍最後方叫賣的小販轉身就跑,開船裝載太學生來此的船夫們,隔着老遠發現情況不對,也一疊連聲地呼喝搖櫓調頭。
落進上塘河的幾個太學生,都努力撲騰上岸,好在上塘河不深。但他們慌亂間遊錯了方向,從北面赤岸方向伸出頭,發現自己距離北使暴起的現場太近了。數人不約而同地連忙翻身,再度撲進水裏去。
眾目睽睽之下,史寬之已經放棄掙扎了,他倒在地上動也不動,只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血從他鼻腔里不斷淌出來,慢慢染紅了半邊面孔,然後滲進土裏。史嵩之更悽慘些,手和腳都在抽搐,薛極一開始還在按人中,這會兒卻慌了神,大嚷着要人去請醫生。
一片混亂中,兇手安然站定不動。
此人便是眾人想要一口氣壓倒,以振奮大宋之威的對手,北方周國公郭寧的使者李雲。
人的認知總是有局限的。這些年來,先是有北方折返的宋使都說,金國的軍隊如何如何不堪,政治如何如何黑暗;再到後來聽說黑韃南下,殺得女真人屍骨如山,然後國有強臣篡位,疆域兩分。
這些傳言很受大眾的歡迎,而太學生們因為知道此前賈似道在臨安城的作派,連帶着對北方新崛起的周政權也心生蔑視。
但這會兒,誰敢蔑視李雲?
這李雲因為惱怒於外界風傳定海軍軟弱,就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把大宋丞相的兒子和侄兒往死里打!這是正常人能想像出來的事?
此刻他站在兩個半死不活的人面前,眯着眼睛,看看橋上的太學生們。他右手握緊的拳頭上帶着血,臉上兇殘之氣叫人心驚!
李雲還是原來那個李雲,許多人看到他的臉,本來想到的是那個總在嘻嘻哈哈、人緣很好的賈似道。
比如身在太學生隊伍里,卻竭力往後退的韓熙。
身為韓侂胄後人的韓熙,雖說日常混跡市井,其實始終掛着一個外舍太學生的身份。在數月前,他是和賈似道特別說得上話的好友,還帶挈賈似道認識了臨安城裏許多玩賞的門道。賈似道能夠認識史寬之,便是因為有一日裏跟着韓熙去瓦舍看了比武。
那天以後,賈似道忙於史丞相門下的許多事務,不再和韓熙往來。但在韓熙心裏,一直把賈似道當作自己熟悉的那個花花公子。今天他混在太學生隊列里,帶着幾分參與玩鬧的情緒,很想看看老朋友狼狽的樣子。
但這會兒,那張韓熙熟悉的臉,幾乎從裏到外都透着殘忍和暴戾的色彩,簡直就像是變了個人。
在韓熙看來,現在的李雲簡直比瓦舍里最兇悍的相撲手或者刀手還要……
不不,瓦舍里露台爭交、斫刀蠻牌的比試場上,那些賣藝好手在展示武藝的時候姿態極盡誇張,其實都在打套子,呼喝格鬥許久,身上油皮都不破一點。
李雲卻毫無徵兆的暴起痛毆,毫無顧忌地向大宋朝所有人公認的貴介公子下狠手!
這種極度兇悍的勁頭,就像是當日韓熙帶着賈似道去往瓦舍,看到代表史寬之下場殺人的紅襖軍九大王楊友。李雲和楊友都是北人,都是從北方的屍山血海里掙扎出來的人,骨子裏就沒把人命當回事!
李雲和楊友又有不一樣的地方。
楊友是在北方失敗以後,逃亡到大宋來依附權貴的人。他再怎麼兇惡,只是被狗鏈子拴着的猛犬,發狠的對象只是幾個普通的武藝人,他對着史寬之的呼喝,形狀便如家僕。
而李雲背後的人是掌控北方的惡虎,他的底氣比楊友要強出千百倍!在他眼裏,什麼丞相公子,屁也不是,所以那個北方的定海軍,也根本沒有把大宋放在眼裏!
我們在犯什麼蠢?我們怎麼會以為,如此兇惡作派的使者會有求於大宋?
便是當年女真人強盛的時候,南下的使者也不似此人這般肆無忌憚!
這說明什麼?
韓熙心裏大罵。他又想到,萬一這趟太學生鬧騰不成,反而遭有司嚴懲,自己這個韓相後人的身份就過于敏感了,保不准要牽連到應該監視自己的幾個公人,害他們吃板子。於是他用後背拼命拱着,試圖往人堆里躲一躲,遠離慘烈的現場。新筆神閣
與此同時,李雲握着拳,冷冷地垂頭,看着眼前倒地的兩人。
他有點懊惱。
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本身沒錯,但因為在班荊館裏坐了一個月的監,自己有點過於暴躁了。
留給他細細盤算的時間也太短,所以操作手段太過激烈,本該有七分的兇惡,被硬生生表現出了十二分。用他的夫人花大娘的話講,就是演技過於浮誇,用力過猛。
更麻煩的是,自己的運氣不怎樣,史嵩之這廝的運氣更差。萬一這小子死了,史彌遠必定暴跳。
總不見得我去向史彌遠解釋:非我有意,而是史嵩之用腦袋撞我的拳頭,自家找死?
這是事實沒錯,好像不大能說服別人的樣子。
在東北內地無數次錘鍊的經歷告訴李雲,哪怕是犯錯,心虛了,也絕不能慫。就像是山林間的野獸,越是害怕、緊張,越要炸起毛來,讓自己比平時更大更壯一圈。
既然已經凶過頭了,就得咬牙挺住,維持住這種架勢,甚至把事情鬧得更大。只有這樣,才能繼續唬住薛極、唬住眼前這些太學生和官吏們,唬住史彌遠,也唬住南朝宋國!
那麼,該怎麼做?
心念電轉之時,李雲視線兜轉,無意間掃過赤岸橋頭。
在面如土色的太學生人群里,有個一手掩着臉,一手拼命扒拉人叢,想往裏頭擠的。隨着他的動作,袖管里還時不時往外落出幾枚酥芋。
這是很常見的小點心。李雲以賈似道的名義混跡臨安的時候,結交過一個很喜歡吃酥芋的朋友。他只要出外,手裏總揣着裝酥芋的盒子。
李雲厲聲喝道:「韓熙!你給我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