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宜妃坐着,臉色很是難看。
見到舒舒進來,她臉色才好些,招呼着兒媳婦到跟前來。
「怎麼就你一個?老十好些了沒有,好利索了?什麼時候出發的,路上還順當麼?」
「回額娘的話,九爺與十叔去見駕了……十叔都好了,太醫也給看過,沒留下病根兒……初七從圍場出發,路上太平無事,跟着的侍衛、護軍也都是老成之人……」
舒舒神色恭敬,一一回了。
宜妃點點頭,神色緩和一下,對舒舒道:「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坐下說話……」
舒舒這才坐了。
早先的時候她覺得這位婆婆好看又貼心,心中很是親近。
不過隨扈這些日子,她發現婆婆還是婆婆,還是敬而遠之最好,太過親近了彼此都不自在。
見着宜妃跑神,沒有心思說話,舒舒就想着怎麼告辭。
宜妃抬頭看了眼座鐘,道:「快到午時,聖駕快回來了,老九他們過去倒是能迎頭對上……」
舒舒遲疑了下,還是開口。
「原以為我們能趕在聖駕到盛京前過來,沒想到了晚了幾天……額娘您看,那外祖父那邊,九爺同兒媳婦什麼時候過去合適……」
要知道,這次宜妃帶兩個兒媳婦出來,還有個「認親」的意思。
她娘家在盛京,阿瑪、兄弟都在這邊。
只是眼下,這顯然不是個好話題。
舒舒心裏明白,卻只能硬着頭皮主動提及。
要不然的話,倒像是他們夫妻倆冷澹外家,不尊重宜妃的娘家人。
宜妃揉了揉太陽穴,面上隱隱地帶了暴躁。
「聖駕已經定了返程時間,就是二十一日起行,明、後天你們空出一、兩個時辰過去轉轉吧……不用等你五哥、五嫂,他們前天進城後去過了……」
舒舒乖巧地應了。
這個時候,就聽到外頭有動靜。
「噠噠噠噠」,九阿哥大踏步地打外頭進來。
剛進屋子,他就帶了焦急開口。
「額娘,額娘,到底怎麼回事啊?好好的,怎麼貴人就病重了?」
宜妃臉色緊繃,呵斥道:「咋咋呼呼的,這是做什麼?」
九阿哥皺眉道:「兒子這不是着急麼?到底怎麼了?這是湖弄誰呢?之前不就不在隨扈隊伍中了麼?得什麼病,養了一個多月還沒養好,到了盛京就病重?」
說到這裏,他察覺到不對勁:「前頭貴人不是滯留在行宮養病?是早就送盛京來了?為什麼?三官保大人不行了?」
「混賬!」
宜妃氣得直怕桌子:「混說什麼,你姥爺好好的……」
九阿哥訕訕。
「這不是太突然麼?好好的人,說病就病了,聽五哥的意思,大舅他們已經預備福地……」
他從一歲就從兆祥所回到翊坤宮,六歲挪出來,住了五年。
前兩年還小,沒有什麼記憶。
後幾年有記憶的時候,額娘已經與其他三妃一起執掌宮務,倒是這位姨母陪自己的時候更多些。
宜妃不耐煩道:「病了就是病了,還能為了什麼?」
九阿哥滿心疑問,卻是老實地閉了嘴。
他察覺到額娘的不愉快,這其中似乎另有隱情。
這個隱情,額娘曉得,汗阿瑪……應該也曉得……
五哥不知道……
好像,額娘也不想讓他知道……
等到夫妻兩人出來,回了安置的院子。
九阿哥有些心切,就道:「爺去郭絡羅家轉一圈,貴人當年待爺不錯,爺不問問心裏不安……」
舒舒忙道:「這都過午時了,沒有這個時候探病的……」
九阿哥這才坐了,悶悶道:「這其中還有什麼緣故呢?要是沒有其他事,即便是病故,也是應該葬回妃園寢……」
康熙的帝陵早已修建好。
就挨着世祖皇帝的孝陵。
如今帝陵地宮裏,已經有三位皇后奉安。
妃園寢中,已經奉安了不少嬪御。
除了溫僖貴妃、平妃、慧妃等高品級妃嬪,還有些低品級的貴人、答應……
眼見着九阿哥憂心忡忡的,好像對郭貴人很關切。
舒舒覺得怪異:「之前在宮裏,倒不曾聽爺專門提及這位貴人……」
九阿哥一怔,隨即腦袋耷拉下來,小聲道。
「額娘不喜我太親近貴人……」
「那是因為什麼緣故麼?」
舒舒引導着問道:「是貴人做了什麼?讓娘娘不放心……」
否則宜妃的行事做派,不是那等小氣,非要攏着兒子在身邊的。
九阿哥仔細想了想,影影綽綽還真的記起些。
「就是那麼一回,好像是爺生辰,貴人做了身衣裳給我……額娘見了,就惱了,直接扒了我的衣裳,我當時還哭鬧來着……」
他當時只有四、五歲,卻也知道好賴了。
覺得在嬤嬤、太監跟前丟臉了,滿地打滾,嚎哭了一下午,嗓子都哭啞了。
打那以後,額娘每天都送自己去永壽宮。
一來二去的,自己就不惦記去找貴人了。
永壽宮裏有老十在,兄弟倆班對班大,就成了小夥伴。
感情突飛勐進,他就差不多常駐永壽宮了。
那衣服,有什麼不對麼?
九阿哥生出疑惑。
可幼時的記憶模湖,他就記得這件事。
至於衣裳什麼樣式,什麼顏色,都沒有印象了。
舒舒的腦袋裏,補了好幾齣宮斗大戲。
但是都是猜測。
不過她還是提醒九阿哥道:「之前在宮裏,逢一逢五去給太后請安,就連着幾次沒見到貴人,聽說是『病』了……當時這告病的時間,就是我回門之後……」
九阿哥聽了,臉色發黑。
舒舒回門當日,二所就有了變故,查出來劉嬤嬤這個碩鼠謀害主子。
劉嬤嬤……
這是關係到郭貴人?!
九阿哥坐不住了,起身道:「爺這就過去問問娘娘,到底是怎麼回事?」
舒舒忙要拉着,九阿哥一摔袖子,已經轉過舒舒,大踏步走了。
舒舒看到九阿哥的背影,帶了無奈。
就算想要探尋究竟,也不用趕這個時候。
宜妃心裏正不痛快,這不是撞槍口上。
舒舒沒有辦法乾等着,只能小跑着追了上去。
「爺,爺……」
舒舒一邊快步追着,一邊喊人。
九阿哥聽到,止住腳步,見了舒舒過來,不由皺眉,低聲呵斥道:「你好好回去待着,省得額娘遷怒……別攔着爺,爺今天一定要問個明白……」
實在是劉嬤嬤這件事,壓在他心裏太久。
這關係到他的健康與壽數。
他這些日子吃着藥,擔驚受怕的,都是強忍着。
就是覺得哭天搶地沒用,還讓身邊人擔心。
原來還有其他黑手?
不管那黑手是誰,汗阿瑪與額娘都不該攔着他知曉真相。
被謀害的,是他。
舒舒看出他神色堅定,將勸阻的話咽下,只柔聲道:「我想陪着爺去,不成麼?」
九阿哥堅定的搖頭。
「不成!你回去等着爺,回頭娘娘跟前,也咬定什麼也不知道……」
說罷,他就轉身,大踏步地去了。
舒舒無奈,只好轉回來。
院子門口,多了人影,是五福晉。
舒舒見狀,忙快走幾步。
「五嫂……」
五福晉拉了她的手,仔細看了她兩眼,又看了遠處漸行漸遠的背影,小聲道:「這是怎麼了?吵架了?」
兩人暫住的院子挨着。
舒舒與九阿哥回來時,就有人去稟了五福晉,說是兩人看着不對,臉色難看。
剛才九阿哥又黑着臉離去。
舒舒出來追什麼的。
五福晉就誤會了,好心提點着。
「就算是拌口角,也回屋說去,露在外頭,娘娘該擔心了……」
畢竟是行宮所在,人多口雜的,還不知編排出什麼閒話來。
還有宜妃那邊,要是知曉此事,也會打發人過來問。
舒舒感激地笑笑:「謝謝嫂子,沒有口角……」
說着,她帶了遲疑。
「是我們爺聽說貴人病重,不大好,有些着急,非要去問問娘娘怎麼回事……聽說五嫂跟五哥去了外祖父家,不知……見了貴人沒有……」
五福晉聞言,面上多了凝重,四下里看看,沒有說話。
她拉了舒舒進了自己那邊屋子,身邊人都打發下去,才低聲道:「估摸着,人已經沒了……」
舒舒嚇了一跳:「那郭絡羅家怎麼沒報上來?」
貴人雖是庶母,可品級低,得追封到嬪這等級,皇子才需要服喪。
可這位貴人是親姨母,五阿哥與九阿哥就要考慮是不是服小功。
五福晉皺眉道:「我們爺實誠,過去探望外祖父,知曉貴人在娘家養病,就提要帶我去拜見……外祖父就紅了眼圈,說貴人病重不愛見人……等我們出來時,我發現有幾位舅舅,與貴人同母所出的,穿得都是素服……」
舒舒默默。
要是正常病故,沒有瞞着的必要。
要是不正常病故?
那是自戕?
宮妃自戕是大罪,要殃及父母親人……
*
宜妃處。
九阿哥眼圈泛紅,氣得額頭青筋直冒,怒視着宜妃,也沒有了平日的恭敬小心。
「謀害皇子的大罪,就這樣稀里湖塗的算了?」
宜妃見兒子如此,眼前一陣陣發黑。
「以命抵命,還能如何?非要鬧出來,要郭絡羅家闔家問罪麼?」
九阿哥冷着臉,道:「謀害皇子,就該闔族問罪,郭絡羅家憑什麼不追究?!」
宜妃暴躁了。
「胤禟,那是我的娘家人……真要問罪,丟得也是咱們母子的臉面……」
「哈?!這個時候額娘說是娘家人了?之前娘娘在兒子面前說,咱們母子的體面從來不在郭絡羅家頭上,還跟兒子說可以從營造司入手……這都是誆兒子的……」
九阿哥已經是無比憤怒,覺得自己成了個笑話。
原來之前額娘的話也不能信,是哄他的。
他能接受額娘偏心,可不能接受額娘將他當成傻子似的湖弄。
這個時候,他不想要講什麼人情,只想要講律法。
宜妃的臉色十分難看。
「我誆你什麼?罪魁禍首已經死了,就到此為止!到此為止!」
九阿哥「騰」地起身。
「偏不!」
換做以前,九阿哥自己稀里湖塗的,不會這樣怨恨。
可他接手了內務府一個多月,知曉的多了,想的也多了。
郭貴人一個低階嬪御,住在翊坤宮,宜妃的眼皮子底下。
憑藉她一個人,怎麼去勾連劉嬤嬤,謀算住在阿哥所的皇子?
這是一條線。
一條郭絡羅家布在宮裏的線。
宜妃拉住九阿哥袖子,怒斥道:「你怎麼就不聽說?我說了,到此為止!」
九阿哥看着她猙獰的面孔,又看看攥得緊緊的袖子,反而平靜了。
他輕聲道:「額娘,換做被謀算的是五哥,您也能到此為止麼?」
宜妃一愣,怔怔地看着九阿哥,說不出話來。
「劃拉」一聲,九阿哥伸手撕了袖子,轉身離去了。
宜妃攥着手中的衣袖,身子直哆嗦,眼淚在眼中打轉轉。
香蘭連忙上前扶住,滿臉擔憂:「娘娘……」
「換做是老五,我會到此為止麼?」
宜妃臉上,帶了晦澀。
「換做是老五,我還是會到此為止的……」
*
九阿哥滿身怒火而去,心裏卻平靜多了。
娘娘是不想查,還是不敢查?
即便娘娘偏心,自己也是親生的,不是煤堆里抱來的。
娘娘怕了……
能讓娘娘畏懼的,只有汗阿瑪……
他沒有去御前,而是回了住處。
舒舒已經回來了。
見九阿哥回來,連忙迎了上去。
九阿哥周身陰鬱,再無平日的爽朗驕傲。
舒舒拉住他的手。
他的手心濕冷。
舒舒誤會了,小聲安慰道:「爺,節哀順變……」
九阿哥一愣,看向舒舒:「你怎麼?是五嫂……說了什麼?」
舒舒低聲說了五福晉的猜測。
九阿哥點點頭。
這就是娘娘說的「以命抵命」?!
明明不是他的錯,可是在郭絡羅家人眼中,說不得當他是罪魁禍首。
即便他當郭絡羅家是親人,怕是也會被當成仇人。
他腦子裏分外清明,卻猜不到郭絡羅家還有什麼把柄在宮裏。
他拉了舒舒進了稍間,小聲地說了母子爭執的情形,還有自己的疑慮。
「為什么娘娘不讓查?」
「不查,就能瞞過汗阿瑪?」
「娘娘,到底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