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沐英剛剛失去了母親,又哭得傷心,不一會兒就趴在了馬車,睡了過去,張母將一件衣服蓋在了沐英的身上。
馬車繼續前行,直到下午,沐英才醒過來,這時候張希孟捏着四分之一張餅子,送到了他的嘴邊。
「餓了吧,吃點!」
沐英沒敢接,而是仰起頭,不安看着張希孟,還有旁邊的張母。
張母看的眼圈發紅,他們一家,幾時這麼窘迫過?
「別怕,這是你的,咱們大傢伙都有,都有!」
沒錯,這是車上最後一張餅子,被平分成四份,一人一份。
「既然在一起了,就是一家人,有一粒米,也要煮成粥,分着吃,這是咱們家的規矩!」
老爹的話,從車外傳來。
「謝,謝恩人。」
小傢伙哆嗦着接過來,傻傻看着,仿佛什麼了不得寶貝,竟然捨不得下嘴。只是實在是太香了,引得他流出了口水。
突然,小傢伙猛地咬下去,大口大口嚼着,小臉蛋上泛起幸福的笑容……
馬車還在前行,張老爹不時鼓勵他們,沒什麼好怕的,他讀了這麼多年書,能寫會算,還粗通醫術,甚至相書也懂。只要有個落腳的地方,哪怕擺攤子,代寫書信,測字算卦,也能活着。
這讀書人只要不要體面,就沒有活不下去的道理!
老爹的話,讓車廂里的夫人既是好笑,又好想大哭,這話竟然從丈夫的嘴裏說出來?你不是常常念誦文丞相的正氣歌嗎?你不是常說不為五斗米折腰嗎?你的驕傲哪去了?
老娘想笑,又覺得心酸。
張老爹似乎猜到了。
「夫人,你是不是要嘲笑我?告訴你,我可沒變,咱去的是濠州,不是元廷的天下。如果,如果紅巾軍的首領,真是個雄才大略的,我,我就輔佐他,沒準還能成就漢高祖和蕭何的佳話呢!」
夫人當真是笑出聲了,好厚的臉皮,別想美事了,能平平安安就好了。
張希孟不敢笑,倒是發現了老爹的一點長處,苦中作樂,至少還不迂腐。貌似老朱手下的文臣也不多,只要平安到了濠州,以後還是有機會的。
馬車離着濠州也越來越近,張希孟的心思越活泛。
可就在這時候,不遠處突然出現了一隊元兵,他們押解着搶來的財物糧食返回營地。
在一些人的馬鬃上,竟然繫着血淋淋的人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似乎是立功凱旋。只不過是不是殺良冒功,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看到了這一幕,張老爹頓時魂飛魄散,他連忙調轉馬車,趕快逃離這幫瘟神惡鬼。
可就在張老爹準備逃走的時候,元兵似乎發現了他們,竟然分出兩騎,朝着馬車追來。這兩個元兵高舉手裏的兵器,發出怪叫之聲,仿佛看到了獵物的野獸。
「不好!」
老爹急忙趕車落荒而逃,車裏的張希孟和老娘也都驚恐不已。
要怎麼辦?
此刻的張老爹也是頭皮發麻,汗毛倒豎。回頭看去,元兵已經越拉越近,他這破馬車如何跑得過人家?
難道他們一家人就要死了嗎?
張老爹急切之間,發現路邊有一條壕溝,溝邊還有幾棵柳樹,一叢枯草。
有辦法了!
張老爹勒住馬車,他扭頭伸手,抓住了張希孟的胳膊,「快下車!」老娘搭手,把張希孟弄下了馬車,至於沐英,小傢伙倒是很靈活,也跟着下來了,他緊閉着嘴唇,小眼睛亂轉,元兵已經越來越近了。
「你快帶着他們躲到裏面去。」
張母一愣,「老爺,你呢?」
「用不着管我!」
張老爹只說這一句,便重新跳上車轅,沒命地揮動鞭子,老馬吃痛狂奔,元兵瞧見了馬車,也追了下去。
張母先是一怔,如何不明白,丈夫這是用命保護他們!
二十年的夫妻,丈夫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一切,如今丈夫卻要為了她和兒子,連命都不要了。
張母恨不得過去和丈夫死在一起,只是兒子還在身邊,她一段肝腸,撕成了兩節。
此刻的張希孟臉色蒼白,眼中怒火中燒,他知道元兵殘暴,可是真正當屠刀落在自家人頭上之時,那種憤怒實在是難以形容。奈何此時他連走路都困難,一陣風就倒了,又能如何?
母親拉着張希孟,跑進了樹叢,她向兩邊瞧了瞧,還好有些枯草樹葉,可以遮蔽身體……她也不顧什麼,用手去抓,白淨的指頭流出了血,她仿佛不知道疼似的,將張希孟和沐英遮蓋好。
正在張母想要給自己找藏身之地的時候,突然馬蹄聲由遠而近,張母又是一驚。
壞了,丈夫並沒有把那幫畜生引太遠,他們又回來了!
這麼幾棵樹木,哪裏藏得住三個人?
丈夫已經死了,難道讓他白死不成?
「兒啊,娘不能照顧你了,要好好活着!」張母盯着兒子看,仿佛要把他的模樣刻在心裏,隨後流着淚衝出了小樹林,毅然朝着另一個方向跑了出去。
張希孟怔住了,任何一個從太平年月過來的,可曾想過,一群官兵竟敢公然屠戮百姓?父母接連為了救自己,相繼赴死。
這是個什麼世道?張希孟覺得自己要炸開了,他憤怒,悲哀,他不想剛剛得到的父母就這麼失去了。
「娘,回來!」
張希孟想要站起,攔住母親,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可是他太虛弱了,才起來一半,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昏昏沉沉中,張希孟聽到了慘叫聲,母親死了……悲憤之下,張希孟徹底昏迷,蜷縮在身旁的沐英突然動了,他連忙用枯枝敗葉遮住了張希孟的面龐,而後一動不動,蜷縮在張希孟的身邊,動作熟練的讓人心疼。
……
夜色寒涼,張希孟緩緩醒過來,還活着!也不知道是元兵被騙過了,還是懶得搜查,總之躲過了一劫。
他咬着牙齒,用盡力氣,從地上一點點爬起來,好容易站起,只是身體還太虛弱,又要倒下去。
這時候一個小傢伙抱住了他,是沐英!
「多謝了。」
張希孟跟沐英兩個,緩緩出來,略辨認一下方向,張希孟就走了下去,沒有多遠,一具婦人的屍體就在路上橫着。
正是張母!
張希孟身體搖晃,淚水湧出。半晌,他又扭頭向南邊走去,距離遠了三倍,老爹的屍體也在!
張希孟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音。
張希孟很想將夫妻兩個葬在一起……可是他連拖動屍體的力氣都沒有,更不要說挖坑埋葬。張希孟恨到了極點,如果有機會,他想把元廷滅一百遍!
無可奈何的張希孟和沐英只能分頭用樹枝、石子、土塊一類的雜物,覆蓋了爹娘的屍體,張希孟在他們的面前鄭重磕頭。
忙完這一切,已經是拂曉了。
從地上爬起來,張希孟和沐英向着濠州進發,他們不確定還有多遠,只是一步一步走着……只是張希孟本就體弱,行動困難,又經歷巨大的悲傷之後,早就難以支撐。
完全是靠着求生意志在往前走,一步,一步……空落落的腹部,空虛痙攣,寒風凜冽,張希孟步伐踉蹌。
從早上,到了中午,又撐到了下午,張希孟不記得自己摔倒了幾次,可他每次都爬了起來,繼續往前走。
只是一個人終究是有極限的,張希孟撲倒地上,沒有了半點力氣。
趕走了沐英之後,張希孟徹底昏迷過去,只等着死亡的降臨。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大路上出現了一駕馬車,正在急速趕來。
在車轅上坐着一個魁梧的漢子,他一邊趕車,一邊焦急搜索。突然,他發現了路旁似乎有東西,漢子放慢了馬車。
這時候從車廂里探出一個小腦袋。
是沐英!
他竟然回來了!
小傢伙認出來張希孟,撲在他的身上,用力搖晃,嚎啕大哭。
而此刻又從車上下來一個婦人,她也趕了過來,一見張希孟臉色蠟黃,和死人仿佛,心也懸了起來。
「重八,他還活着嗎?」
漢子抓着張希孟的腕子,片刻才道:「還有脈,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沐英立刻止住了悲聲,哀求地看着夫妻兩個。
婦人伸手,把沐英攬在懷裏,隨後對丈夫道:「重八,今天冬至,咱們出來祭奠先人,我想着遇上了這件事,也是公婆的在天之靈,讓咱們幫忙。無論如何,也不能不管。」
漢子點頭,「妹子說的是,咱得救人!」
漢子俯身,抱起了張希孟,婦人也抱着沐英,一起上了馬車,隨後疾馳東去,在黃昏時分,就到了濠州城外。
「是朱公子和小姐回來了,快開城門!」
守門的士兵興奮喊着。
原來漢子叫重八,姓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