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隸。
保定府城,清苑。
直隸河南山東三省總督馬光輝看着剛送來的加急塘報,憂心忡忡。
「這可如何是好?」
馬光輝望向廳中眾人。
馬光輝是鑲黃旗漢軍旗人,是皇帝奴才,因為兩黃旗現在旗主正是當今少年天子順治。馬光輝大明武舉出身,跟隨兄長馬光遠降清,如今官至兵部尚書兼右都御史,總督山東河南直隸三省,加太子少保,授三等阿思哈尼哈番(三等男爵)。
在一眾漢奸里其實已經是頂流了。
這主要是因為他有個好大哥,馬光遠是順天大興人,明末官至建昌參將,在永平率部降虜,隸正藍旗,授梅勒額真,封一等子爵。因為降的早,所以立功不少。
崇德元年,分烏真超哈為兩翼,置固山額真二,以石廷柱轄左翼,馬光遠轄右翼。兩年後,更名為漢軍兩旗,再又分為四旗,馬光遠為兩黃旗漢軍固山額真。
入關後,以老病乞休。
馬光輝初為鑲黃旗固山額真(副都統),後兼任吏部,松錦之戰,鑄炮有功,進一等甲喇章京,入關,任吏部侍郎,曾隨軍南征,立功。
在洪承疇出任三省總督,半路叛亂後,清廷中的漢臣大多受到調查甚至貶降,但卻還有一批漢將沒受影響,就是早在努爾哈赤和皇太極時就歸附的漢八旗諸將。
這些漢軍八旗的入旗漢將,大多仍得到清廷信任重用。
馬光輝甚至還因其兄長曾是漢軍旗最早的兩固山之一,所以被授予了三省總督之職。只是他這總督不好當,還沒出京,三省總督的駐地大名府就被明軍奪占。
他不得不改在保定開衙。
馬光遠馬光輝兄弟雖是以武將降清,但其實軍功不多,兩人降清時本來武職就不算高,在後金朝廷,其實多數時間是在中樞做文臣。
不過對於如今攝政的兩位叔王來說,馬光遠兄弟倆之前得罪多爾袞被打壓,如今卻正好重用,而且馬家兄弟降的早資歷老,在朝中辦事能力也不差。
可是局勢如此飄搖,馬光遠來了也束手無策啊。
「南明偽天津總督土國寶連奪井陘、獲鹿、平山諸城,現在又冒出來個馬國柱奪了石家莊?這馬國柱不是早就在淮南殉國了嗎?」
馬國柱是漢軍正白旗的,遼東漢人,文館起家,天聰八年設科舉,他去參加考中了舉人,後得到皇太極賞識,在都察院設立後,任理事官。
入關後,巡撫山西。
後來升宣大總督,再調往江南任江西河南江南三省總督,之後江寧之戰,前往河南搬援兵,失蹤,南朝說是斬殺。
現在突然冒了出來,還出現在正定府,居然還帶兵圍攻破了石家莊鎮。
石家莊鎮與正定府城就隔了一條滹沱河。
「如果說是土國寶破了石家莊,本部還不會這麼驚奇,可馬國柱又哪冒出來的?他不是早殉國了嗎?」
馬光輝百思不得其解,馬國柱死訊傳到北京的時候,他還在吏部任侍郎,後來南下增援湖廣,便聽說馬國柱殉國。
朝廷還追封他太子太保,怎麼現在又出來了。
「會不會是土國寶派人假冒的,以動搖直隸軍心?」秘書院學士、直隸巡撫郎廷左道。
河道總督楊方興反駁,「可從正定敗退回來的不少人都說親眼見到了馬國柱,馬國柱還勸降過他們,他們不從,馬國柱給他們發了遣散費放他們回來,他們都賭咒說那絕對是馬國柱,絕不會錯,一個兩個說是馬國柱,可能還有假,可幾十上百人都這樣說,那還會有錯?」
「可馬國柱還能起死復生不成?」郎廷左反問,郎廷左也是漢軍旗的,他家是廣寧人,他父親是明朝秀才,廣寧破後,投降努爾哈赤,授防禦,後以軍功授世職游擊。去世後長子廷輔襲職,郎廷左是次子,以官學生授內院筆貼式,從阿濟格南征李自成,又隨豪格平關中,再隨岳樂平大同姜瓖,因此升為巡撫。
郎家也是老漢奸家族了,屬於漢軍旗勢力家族之一,郎家幾兄弟都擔任要職。
這個年輕的巡撫,很難相信馬國柱起死復活,如果他沒死,怎麼幾年都沒聽到過半點消息,偏偏此時冒出來。
河道總督楊方興也沒跟他爭論,楊方興這個河道總督因為黃河大決堤改道,差點論罪處死,好在用人之際,對這個漢軍旗的老漢奸也就網開一面,讓他戴罪立功。可朝廷根本沒有錢糧和精力去治理黃河,加之山東河南的黃河沿線到處都是明軍,他也只能呆在保定協助籌集錢糧。
跟他同樣處境尷尬的還有漕運總督王文奎,漕運不通,也無漕糧可運,他這總督也只能呆在保定。
一個保定城裏,倒是湊了三個總督。
結果三省總督馬光輝連總督駐地大名府都丟了,河道總督的黃河都落到明軍手裏,漕運總督更是既無漕糧又無運河可管。
三總督湊一起,卻又連安親王岳樂要求的糧餉都湊不齊。
偏偏後院還起火,正定府的明天津總督馬國寶越剿越猖狂,現在還又冒出來個早就死了的馬國柱。
這樣下去,也不知道陳錦、張大猷、李率泰這些人會不會也起生回生冒出來。
三總督一巡撫都束手無策。
前不久安親王岳樂領軍南下,結果剛到河間,天津總兵卻叛亂了,還引了明軍自海上登陸,驚的攝政叔王濟爾哈朗與輔政王尼堪緊急徵調北京八旗救援天津。
京津兩地八旗全力救援,雙方在大沽激戰七日,最終明軍天雄鎮自海上撤離,殘餘叛軍也跟着隨船撤離。
這一戰雖然天津保下了,但大沽被焚毀,炮台、浮城、水寨皆破,存儲的錢糧器械火藥炮彈等損失不可勝計。
連南征救援山東的岳樂都不得不日行三百里馳援。
結果天津保衛戰贏了,可濟南卻失守了。
博洛、圖賴一干王公大將,加上八旗兵、包衣、奴才等戰死數千,降八千,隨後濟南綠營楊捷叛亂,夜屠滿城,殺貝子博和托,提督佟養甲巡撫張儒秀等,幾千駐防山東的滿人家卷老少都被屠了。
而他們所謂的天津保衛戰勝利,其實斬殺的明天雄軍不過數百,擊殺叛軍三千餘,卻有許多都是臨時加入的百姓亂民,叛亂的守軍不過被殲千餘,仍有一千餘逃掉了。
而清軍卻損失了大沽鎮,損失了炮台、水寨、陸營,損失了許多器械火藥錢糧。
這場戰鬥根本沒他們宣傳的那樣大勝。
天津叛亂,山東博洛大敗,濟南失守等消息傳來後,河北更是一片動盪,許多漢將、綠營趁機叛亂,甚至不少知府、縣令等都在城中樹起日月旗。
岳樂也只得從天津開始掃蕩征剿,反叛的太多,他只得以屠殺震懾,但根本沒什麼效果。
因為之前清軍在北直遼西也搞遷海令,把沿海百姓遷離海岸三五十里,這反而導致現在沿海遍地都是賊窩匪穴,明軍更是來去自如,甚至在這裏扶持了許多支義勇。
荒廢的沿海,遍地都是蘆葦,亂軍打不過就往沿海撤,清軍若是追的急了,一不小心就會遇伏,有時甚至還會有明軍主力從海上來。
岳樂堂堂宗室名王,也吃了好幾個虧,如今也不得小心翼翼。
或者說,岳樂現在天津、滄州沿海一帶,他又不能無視這些人,否則他無法安心率軍南下山東,後路會被斷。
但剿又剿不動,只能是徒耗時間和錢糧。
岳樂還不斷要求他籌集錢糧運送過去。
可現在東面太行井陘一帶的土國寶等義軍都開始勢大,連馬國柱都冒出來了,他們這些人無法坐視。
萬一正定府城失守,那緊接就是京南第一鎮保定了。
「是否請岳樂大王帶兵來征剿正定的叛軍?」郎廷左問。
「天津沿海都還沒掃平,而且明軍攻佔濟南後,已經又攻佔了德州、臨清等地,整個山東現在只剩下兗州一座孤城還在堅守。不說岳樂大王要不要去山東救援,僅說明軍都已經屯駐德州了,距離京津還多遠?
若是不抓緊掃蕩乾淨京津附近,明軍再來一次天津叛亂,那德州的明軍可就沿運河直接殺過來了。」回答他的是馬光輝。
其實現在大家都知道,岳樂已經無力南下山東了,不說沒錢糧了,有糧食他都不敢南下了。
「那向宣大總督借兵?」
宣大總督不僅總督宣府、大同,也總督山西,不過岳樂的南征軍隊主力,就是原討伐大同姜瓖的八旗。
這幾萬人如今還在天津滄州一帶呢。
「可咱們必須得做點什麼,不能坐以待斃!」郎廷左有些慌。
馬光輝也很慌。
土國寶是從天津一帶流竄到太行山正定府境內的,清軍也不是沒圍剿過,但他們在太行山里鑽,清軍也沒法子,直隸這邊圍剿,他們就往山西鑽,山西那邊圍剿,他們就往直隸鑽,兩邊幾次說聯手圍剿,但都沒有什麼配合。
事實上,這些漢軍旗人,其實也早發現,現在直隸山西等地的綠營,根本就不可靠了。可旗人數量有限,就算漢軍旗,這到現在也沒多少了。
「我們得抽調一支兵馬去增援正定府,正定不容有失。」
「哪有兵,哪有能信任的兵?」
現在滿蒙八旗連漢軍旗都信不過,漢軍旗的又信不過綠營的,更別說地方團練。大家跟防賊一樣,互相猜忌提防,哪有半分信任可言。
「駐守定州的總兵海時行,麾下有幾千人馬,可以調他前往正定增援。」王文奎道,「他是蒙古人,應當可信。」
楊方興則懷疑,「海時行祖上是也先部落人,當年明英宗土木堡之變被俘,後來被也先派人護送回京,之後奪門復位。英宗復位之後,對當年送他回來的蒙古人封賞,賜予漢姓和官職,海時行的祖上就在其中,被封為韃官指揮,世襲。
算來,海時行祖上在大明已經二百來年了,還能信嗎?」
「應當可信,這個海時行原駐天津,後駐來州,再後來又駐定州,這個傢伙降我大清雖不算早,但歸附後所駐防幾處地方,都沒什麼好名聲,各地一些不降我朝的前明官員,都被他以逃官罪抄沒家產,他部下的將校也都是上行下效,每駐一處,都搞的天怒人怨,地皮都要刮三尺,就算不是逃官的士紳富戶,他都要找理由敲詐搜刮。
所以我覺得海時行雖然做了大明二百多年官,但他也早歸附我朝,何況以他在幾處地方的表現,也知道這人當不會降南朝。」
海時行這種蒙古人,大明很多,甚至早就完全漢化了,除了外貌有幾分蒙古樣,不論是說話還是習慣都已經看不出與漢人有什麼區別了。
「海時行為人貪暴殘酷,要讓他去正定援守,得給銀子才行。」
「那就給他,要糧食給不出,要銀子還是能調拔一些的。」郎廷左倒是乾脆果決。
幾人商議了一番,最後認為,指望天津的岳樂和宣大總督金礪都不行,也指望不了太原的副都統卓洛,或保定的副都統吳汝玠,他們也都是漢軍旗人,手下指揮的旗兵並不多,不能輕離太原、保定這兩重鎮。
當然,這三督一撫,自己也一樣不願意南下,他們手底下也沒幾個兵。
「派分守道台徐大用攜銀一萬兩往定州,發銀犒軍,命海時行率軍援剿正定府。」
三省總督馬光輝想派巡撫郎廷左親自去趟定州調兵,然後往正定主持大局。可郎廷左先開口,提出去河間府籌集錢糧,組織團練,加強防範。
擺明是不願意去正定趟渾水的,馬光輝想到郎家在漢軍八旗里也是勢力很大,這時也只好打消念頭,雖然徐大用級別低了些,可此時也只好讓他去了。
楊方興和王文奎兩人也都是總督,他也指揮不動。
徐大用被召來接令的時候,也是嚇了一跳,百般推辭,可馬光輝直接硬壓,不去就下監,最後也只好同意,被催促的當天就出城。
他在藩庫那領銀子,拿着總督的條子去領一萬兩,結果到手僅九千兩。徐大用倒沒驚訝,默默簽名畫押接收了銀子走了。
出了城門,他就讓家丁把一千兩銀子送回老家去。
等到了定州城,先去見了知府等,又叫來海時行,銀子交給他。
海時行滿臉大鬍子,為人粗俗,可畢竟家族在大明二百來年了,規矩都懂,到手八千兩銀子,直接拿出一千兩孝敬上官們。
他領了七千兩銀子回去,讓人傳令兵馬校場集合。
「這裏有五千兩銀子,你們留兩千兩,剩下三千兩,分給三千個兄弟們,每人一兩賞賜。」
中軍游擊也是個大鬍子蒙古人,笑着應下,「他媽的,朝廷讓咱們去打土國寶、馬國柱,就給這點銀子,濟的甚事,憑啥讓咱給他賣命?」
海時行點頭,「咱們平時沒少跟楊國海他們做買賣,趕緊通知下他,別到時說咱不夠朋友。」
「大人,要不咱乾脆也反了算了,我看這滿韃子氣數將盡啊,咱們沒必要陪着他們下葬啊。」
海時行只是笑笑。
「那你說,咱們是拿這定州府城反正歸附,還是去拿正定府反正歸附好呢?」
「我覺得咱還是在這裏動手較好,這是咱地盤,畢竟也熟了,要是去正定動手,這人生地不熟的就怕出差錯。」
「嗯,那這樣,那三千兩銀了,先不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