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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
申州,白梅書院。599小說網 http://m.xs599.com
盛春。
淅淅瀝瀝的水聲在室內響起,一雙修長纖瘦的手洗淨布巾,浸泡了溫水的柔軟織物擦掉了男人臉上的血污。
梅問情的動作停了一下。
她掃了一眼對方露出來的臉龐,然後神情不變地繼續擦拭掉血跡,污痕拭去,露出鮮紅的傷口和白皙肌膚。
半個時辰之前,她撿到了這個男人。
在自家書院荒蕪的後園子裏,那裏連着幾重小山,大概率是從上面跌下來的。梅問情見到他時,這個長相俊美鋒利、頗有攻擊性的年輕男子蜷縮在雜草石後,如瀕死的獸。
血跡暈染開來,將青翠的綠植染成紅得近似於黑的顏色。周圍的草木一片破敗,仿佛他的到來,帶着一種不祥的意味。
傷得還真重。她漫不經心地想,如果再晚一陣子……她可沒有收屍的興趣。
她擦掉了對方身上凝涸的污血,解開那些破爛衣衫丟在一旁,眼裏只看着交錯的舊疤新痕、不斷滲出血珠的嶄新傷口。
這男人的體溫滾燙,敷上藥膏也沒退燒。
梅問情大致處理了一下他身上的傷,她這兒沒有男子的衣衫,只得取了一件自己沒穿過的外披放在一側,又拉起被子蓋到對方的肩。
她手沒收回,腕骨忽地被抓住,虛握了一把。男人的聲音虛弱沙啞,混亂地低喃「不……不要……」
不要?
她由對方抓着手,低頭道「你說得像是我要對你做什麼一樣。」
她回復,沙啞的男聲卻接不上對話,只是混亂地呼吸,傷重的發熱讓他燙得離譜,額角滲出一層冷汗。他抓着她的手腕,掌心的熱度跟梅問情微涼的體溫交疊在一起。
男人死死地握着她、抓着她,又抗拒,又難以鬆開。
「不要……不……爹……爹親……不要死……」
「救救他……求你、求你救救他……嗚……」
他陷入了幻覺、或是夢魘。
這可怖的、糾纏着他的幻覺越來越嚴峻沉重。梅問情聽到這囈語越來越強烈痛苦,而後引起一陣撕心裂肺的疾咳。她眼疾手快地扣住了男人的下巴,手指抵入唇中,以防他無意識地咬傷自己。
她的指腹按着齒列,明明看起來文弱優雅,但動起手來卻像鐵鉗似的無法逃脫。他的痛苦像是被劈為兩段,在這瞬間崩斷——墜入虛無。
那些揮之不去的夢境剎那結束。賀離恨像是被人從深井裏打撈上來,滿身狼狽。他猛地睜開眼,恢復意識後才得到了操控身體的權利,疼痛伴隨着疾咳再度捲土重來。
梅問情適時收回了手。
她慢條斯理地洗淨手指,滿是悠閒地重新擦乾,然後坐在桌邊倒茶,看着這個陌生男人在床榻上蜷縮收緊,從肺腑里嘔上血,吐在了榻邊的水盆里。
暗紅的血跡從水中散開。
梅問情抬手倒了杯茶。
茶水滑落時,賀離恨趴在床邊劇烈地喘息,他的手指扣緊榻側的木頭,墨發披散,纖長的眼睫濕漉漉的,渾身都在抖。
他抬手按住了額頭。經脈斷裂不堪,幾乎化為齏粉,他現今沒有一絲自保的能力。
「你這傷……」清澈低柔的女聲在他的喘息間隙里響起,「真是要命。」
賀離恨艱難地抬起頭。
他見到一個身着霜色道服的女子。
這衣衫色澤清淺,三指寬的腰帶勾勒出身形,她瘦削、高挑,腰帶上纏着亮銀的裝飾,如白梅般綴在一側。青絲之上沒有戴冠,而是用一根玉簪子斜簪入發。
他想看清對方的長相,但在極度的疼痛之下,只能匆促地掃過,只對上了一雙鎮定寂靜的眼眸。賀離恨滿是戒備,可他戒備無用,他的脖頸咽喉幾乎被切開了一半,沒有致死,但卻未愈,連抬頭都艱難過分。
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咳咳……你是……」
「要是這副德行還想說話,那你也算死在自己手上了。」
男人閉上了嘴,可能是聽話,也可能是痛得說不出來了。
梅問情將他按回去,對方的身軀貼上床,終於拔幹了所有力氣。他元嬰破碎、經脈寸斷,又陷入意識不清的昏迷。
但這次沒再陷入幻覺,沒再做噩夢。
她等了等,沒聽見更多的囈語,便強迫症發作地擦淨他的唇角。
傷成一個隨時斷氣的破敗玩偶,長得倒很漂亮。不是惹人可憐的那種嬌氣的漂亮,而是鋒銳精緻,眉眼如刀,令人降服不住的俊美。
梅問情停下手看着他,先是欣賞了一會兒,隨後又習慣性走神,那道沾了唇邊血痕的薄絲手帕被窗外的春風一吹,忽然捲走,飛去遠遠的地方了。
————
「弒母的孽種……」
「天生災星,就是他剋死了他全家……」
「我就說過他會成為禍害,你們看看是不是!他已經變成禍害了!」
「誅殺此獠,以謝天下!」
賀離恨又見到了這一抹火光。
在熊熊的烈火之中,他的蛇刀插入地面,四面八方高高的仙器瓊樓之上,儘是無數面目模糊、滿身陰影的修真之人。張牙舞爪、影子在火光邊晃動。
「我們為了殺賀離恨已經付出了太多,乾脆就讓他去找歸元派復仇吧!」
「他草菅人命,罔顧人倫,怎麼能留存於世……」
「裴家爐鼎所生的低賤廢物而已,一個男子,不思量好好取悅女人,也能蹦得這麼高……」
無盡的竊竊私語從火焰里響起,從每一道面目模糊之人的影子裏響起。
賀離恨拔出蛇刀,將這些瑣碎的聲音拋之腦後,沖向那片燃燒的烈焰,但在他面前,那道烈焰仍然把那些熟悉的身影焚成灰燼,刺耳的慘叫貫穿雲霄。
不……
不要!
鮮紅的回憶超越火光,慢慢地暈染向整個天地,逐漸地,他的眼前化作一片血色。
有人說,他必須低頭,必須臣服……
還有人說,就是因為賀離恨不肯低頭認錯,所以才惹來那麼多無休無止的禍事,才讓那麼多身邊的人因他而死……
他的眼前滿是血色,幾乎分辨不出什麼東西,但在接下來的一瞬,忽然猛地望見一個霜色衣衫的女子身影,隨後便重新墜入黑暗之中。
過了不知多久。
疼痛稍減,但這具身體已經麻木了,感覺不出深淺的程度。賀離恨睜開眼,眼前是木製的吊頂,床邊群青的帳幔被風拂動着,起伏不定,一重一重地吹向身側。
這是哪裏?
不必仔細窺探,賀離恨也知道自己修為盡廢,元嬰碎成了粉末。但他還活着。
他想要動,但過程卻非常艱難。費盡力氣也不過只是挪了一小片地方。但當他想要繼續挪動的時候,忽然被抵住了肩側。
陌生的氣息靠近過來。
「為什麼不想好好休息兩天?」梅問情單手支着下頷,「性格真有這麼活潑嗎?」
「你是……」
「我是救了你的人。」她道,「按照規矩,救命之恩……」
賀離恨盯着她的臉,而後又想起這目光對於凡俗女子來說太直接,為了避免某些誤會,便又錯開「沒齒難忘。我會報答你的。」
「沒齒難忘……」女人重複道,低笑了一聲,嗓音清越又柔和,「你拿什麼報答我?洗衣做飯還是以身相許?」
「……會是一個讓你滿意的酬勞。」
「說得不錯。」梅問情道,「我也不需要什麼洗衣做飯以身相許,既然你說是讓我滿意的酬勞,那我可就相信了。」
她說完這話便站起身,那股陌生的淡淡香氣又從賀離恨的身畔抽離而去。不多時,她帶回一盞散發着濃郁苦氣的湯藥。
「這是什麼藥。」他的嗓音沙啞虛弱,好像再多說幾句就會徹底啞掉。
「治傷的。我粗通一點……岐黃醫術。」梅問情思考了一下回答。
醫術是不能根治他的……賀離恨沉默地想。最多能對這些外傷有所恢復,至於經脈、修為,半點作用也起不了。而變成一個體弱的普通人,隱姓埋名地活下去,這絕非他想要的。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梅問情。」女人吹散湯藥上升騰的霧色,「這兒是大殷申州,白梅書院。如你所見,我是教書先生。」
這是人間?賀離恨這才意識到他居然在離修真界如此遙遠的地方。他道「多謝您相救,梅先生。只不過我……」
他話沒說盡,溫熱的湯藥已沾唇,藥匙送到唇畔,不容許猶豫般地餵到他嘴裏。
苦澀蔓延。
賀離恨被迫一口口地喝完,被苦得皺眉頭。對方這才放下藥碗,敷衍哄孩子似的道「只不過什麼?你身為傷患,不懂配合,怎麼不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
如果是仇人向他這麼說,要他屈服,那多數要被那柄黑蛇細刀剁成餃子餡兒,但這話是從救他一命的恩人嘴裏說出來的,再不愛聽,他也不是一個恩將仇報的人。
梅問情又道「下次我給你喝藥,知道及時張嘴就行了。你一無所有,我要害你早就動手了,還能要你什麼?」
這話是很有道理沒錯……
「至於梅先生,這稱呼是我學生叫的。」她生得美貌淡雅,靜如寒梅,但說出的話卻叫人瞠目結舌,「我救你、養你,恩同再造,這麼大的功勞,你是不是得叫我一聲——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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