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政大臣馬齊,雖然資歷不如李光地與陳廷敬,但是亦是跟隨太上皇數十年,備受寵信的老臣。
若非如此,也不會在太上皇閉關時,與李、陳二相一起,被列為輔政大臣。
而忠順王贏遈,也不至於將他視若派系的定海神針。
在被隆正帝忽然暴起,以暗子密間打的慌亂不堪,幾無招架之力時,匆忙祭出此老,瞬間海晏河清。
可見其威望之隆,地位之重。
因此,他對太上皇的筆跡,絕無認錯的可能。
既然他當殿點頭承認了,也就是說,這份太上皇的手諭,必是太上皇親筆所書。
如此的話,那麼……
現下雖是五月艷陽天,殿外烈陽高照。
光明殿內更是人頭涌動,熱氣橫流。
陛壇上的冰鑒,也只能保得龍椅周邊的清涼。
可是,百官們卻無人感到炎熱,哪怕一個個都滿頭大汗。
然而大多數人,卻只覺得遍體生寒,甚至是冰寒入骨。
怎會如此?
怎能如此?
無數人生出這樣的疑問。
那可是至高無上的皇權啊!
歷朝歷代,哪個拱手讓出皇權的太上皇,能得善終?
天家無親情,至高皇權之下,一切父子兄弟叔侄之情,皆為虛妄。
太上皇難道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百官們正是深知這一點,才會放心大膽,甚至是肆無忌憚的與隆正帝抗衡,打壓……
太上皇對於這種情況,也是採取默許的姿態。
可誰知如今,太上皇卻……反手一擊。
群臣們無不感到深深的寒意。
天要變了……
只是,太上皇啊,您老人家究竟是怎麼想的?
大多數人都在迷茫,都在慌亂,都在不解……
但這群人能夠站在這裏,尤其是前方的那幾排高官。
他們治國安天下的能為或許不夠強,但論起心術權變之道,卻絕對皆為當世第一流的人物。
賈環和索藍宇兩個青頭小子能夠想到的,他們自然不會想不到。
先前,也只是被權術至上的心態給迷住了眼。
此刻方才想起,相比於皇權而言,對太上皇來說,長生,或許更為重要。
在想通這點後,大多數人的臉色,卻更難看了。
孫誠等人,更是面如死灰。
上次宮變逼宮之時,他就充當過一次排頭炮。
不過後來清算時,隆正帝受困於太上皇保持朝堂安定的諭旨,因此抓大放小,只圈禁了葛禮和陳夢雷兩個內閣閣老,卻放了他一馬。
可是如今,太上皇徹底放權。
以隆正帝的心性,用膝蓋想,也不會放過他,他該大禍臨頭了……
至於太上皇……
現在誰還指望太上皇,誰特麼就是真正的二傻子!
太上皇以百官為磨石,磨了隆正帝整整二十年,將其磨成了今日之恐怖心性,令人思之而生畏。
既然隆正帝已經功成圓滿,那麼磨石,還有何用?
帝王之術,從來都講究一個「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聖人之下,皆為螻蟻。
帝王眼中,又何嘗不是如此?
因此,太上皇絕不會救他。
或許,看在舊情上,李光地馬齊之數十年老臣,太上皇會照顧之。
可是靠賄賂忠順王起家的孫誠,在太上皇眼中,怕是連條狗都不如!
念及此,豆大的汗珠,不斷的從孫誠肥胖流油的臉上低落。
他臉上的肉都在顫抖着,面色慘白,目光驚恐。
不行,絕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絕不能。
他不想被抄家滅族,他不想被滿門抄斬!
他還想活,他還想活……
眼中閃過一抹狠辣的厲色後,孫誠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激昂道:「陛下方才之言,臣有不同之意,着實不敢苟同!」
光明殿內,沉悶凝固的氣氛,被這一道聲音打破。
無數人的目光驚訝,甚至驚駭的看向了跪在大殿中央的孫誠。
有人憐憫,有人欽佩。
這算是,寧死不屈嗎?
這算是,拼死一搏嗎?
這算是,文人的風骨嗎?
了不起,了不得!
實在沒想到,孫誠竟有此膽魄!
隆正帝亦是細眸眯起,眼中寒芒乍現,看着下方的孫誠。
他嘴角彎起一抹譏諷,寒聲道:「不知孫尚書,有何高見?」
孫誠滿面慷慨激昂之色,甚至是一臉不屈的正氣,他直視着隆正帝,高聲道:「臣冒死進諫!陛下之前所言,有誤矣!」
隆正帝臉色愈發陰沉,他沒有想到,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人妄圖壓制他,否定他,指摘他的毛病過錯,就如同前二十年一般。
只是……
他以為,今日還是以前嗎?
眼中閃過一道濃郁的殺機,隆正帝聲音愈發森寒,道:「有何誤?」
孫誠擰着脖頸道:「准葛爾內附,及收復西域萬里河山之策,的確乃太上皇高屋建瓴所制。
然而,太上皇也只是提出了這麼一個看法。
具體的所為,具體的操作,卻是陛下您所操勞的啊!
這曠世大功,自然由太上皇佔大半,但也絕不能忽略了陛下的皇皇天功!
陛下您雖然至誠至孝,不願分潤此大功。
可臣卻絕不願陛下這等千古仁孝之君,被隱沒了大功,屈名於青史。
不,臣絕不能答應!
否則,臣的良心必然會日夜飽受煎熬,難以心安!
因此,臣冒死進諫,請陛下與太上皇,共同封禪於泰山!
共留青史盛名!」
說罷,一臉「正氣」的孫誠,砰砰砰的連磕了九個響頭。
再抬起頭滿眼尊崇的仰視着隆正帝時,肥胖的額頭,已經是一片青紫,隱隱帶血了……
光明殿內的地面,鋪的可是金磚啊。
人走在上面,連聲音都沒有。
孫誠居然能磕出聲來,可想而知,他磕的有多重!
孫誠的話音和磕頭聲,在光明殿內迴蕩着。
滿殿死寂。
無數人震驚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呆呆的看着孫誠。
然而,緊接着,又站出幾名九卿、侍郎級的人物,均是相貌堂堂,滿臉正氣,亦均是正正經經的進士及第出身。
他們緊跟着跪在孫誠身後,聲音鏗鏘有力道:「臣等附議,陛下仁賢之名,絕不容略去。
臣等請陛下與太上皇一起封禪泰山,上尊號!」
百官更加震驚了。
這些……
這些,都是忠順王一脈的死忠啊!
這些,都是士林清流最尊崇的當世文人脊樑啊!
他們……
高坐龍椅上的隆正帝,在這一刻,也神情恍惚了。
連他都沒想到,會有這個局面出現。
不過,他好像又突然明白了。
明白為何英明神武的太祖高皇帝和太上皇,都會對勢力龐大的軍功集團,優容厚待。
只是扶持對立,盡力平衡,卻沒有像前朝那樣,在天下定鼎後,便大肆誅殺功臣,以絕後患!
看看吧。
看看此刻堂下不停下跪請命之人,他們都是什麼人。
他們一個個都正氣凜然,他們一個個都「誓死不屈」。
他們,都是文臣!
他們都是一身正氣的讀書功名種子!
好一身風骨,好一身正氣!
在看到大半數朝臣盡數「倒戈」後,隆正帝面容上並無任何得意之色。
因為,這些人說到底,都是他的臣子,也是他的……恥辱!
隆正帝垂下眼帘,掩飾住眼中森寒血紅的殺意,而後,只淡淡的說了聲「不准」,就起身離去了。
蘇培盛卻滿面興奮,極尖銳也難掩亢奮的聲音響起:
「陛下回宮,百官退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地雞毛!
……
「啪!」
皇太后宮,壽萱春永殿。
甚至沒到散朝,光明殿的消息,便如點墨滴入水中般,以極快的速度傳散開來。
第一個得到消息的,怕就是皇太后宮中。
此刻,忠順王贏遈再也無法保持他賢王的形象,甚至無法在皇太后面前保持乖巧幼子的形象。
他面容猙獰將手中的青花瓷茶盞狠狠的摔在地上,濕漉漉的茶水伴隨着破碎的瓷片橫飛,一片狼藉。
陡然聽到這個消息時,贏遈還不信,以為隆正帝瘋了。
可再三打探後,得知連馬齊都確認了那封諭旨為真的,而孫誠等人更是毫無廉恥的當庭改換門庭時,贏遈簡直快要氣炸了。
他咆哮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父皇瘋了嗎?他是不是閉關閉的走火入魔了?他怎麼可能下達這種旨意?本王不信,本王不信!
一定是他走火入魔了,一定是他走火入魔了……」
「閉嘴!你這個逆子,想死耶?」
皇太后起初也被這個消息震的不輕,可此刻聽聞贏遈的咆哮聲,還是被唬的面色一變。
先對身邊的一位老昭容使了個眼色,讓其清退了殿內的眾多侍奉的宮女和內侍後,才對驚慌失態,神色驚恐絕望的贏遈厲喝道。
贏遈聞言,終於清醒了些,可是神色卻更加慌亂驚恐,他哀聲道:「母后,您以為,兒臣還能活命嗎?」
「混賬話!」
皇太后再次厲喝一聲,道:「你如何不能活命?你是太上皇和本宮的皇兒,你是皇帝的同胞親弟!尊貴非常,誰敢將你如何?」
贏遈聞言,連連搖頭,步伐凌亂的退了幾步,癱坐在一把楠木交椅上,苦澀道:「母后,您不用再安慰兒臣了。自古以來,奪嫡失敗者,可有倖免者?」
皇太后聞言,氣道:「那是他們的父皇母后都駕崩了,所以他們才不能倖免。可你父皇至少還有四十年的壽元,比你還長壽,你怕什麼?
最多,日後你不要再想那個位置就是了。
待你父皇出關後,你再去說幾句好話,讓他恢復了你的輔政親王之位,和從前又有什麼分別?」
贏遈還是嘆氣道:「母后啊,如今看來,兒臣只是父皇用來磨礪四哥的磨石。既然父皇已經滿意了他的作為,要放大權與他,如何還會用兒臣去做那位的攔路石?
怕是從今往後,兒臣也只能夾着尾巴做人了。」
皇太后聞言,面色一變,也認為此言有理。
不過,她見贏遈這般落寞,到底心疼幼子,道:「你放心就是,總不能讓你過的憋氣。
你父皇既然不讓你繼續執掌大權,你就不執掌便是。
有你父皇和母后在,你就是本朝最尊貴的親王。
只要不涉及權位之爭,你那皇帝四哥也得讓你三分。
否則,本宮都不依他。
當個富貴賢王,多來陪本宮說說話,不也很好?」
贏遈滿面苦澀,怔怔的出神,喃喃道:「事到如今,怕也……只能如此了。」
……
東宮,寢殿。
皇太孫贏歷神色恍惚的看着手中的紙卷,眼神有些迷茫。
怎麼可能?
絕無道理啊……
他這麼些年來,從未間斷的一件事,便是去近距離的揣摩他的皇祖。
以他的了解,這件事,那份手書,都絕無可能出自太上皇!
可是,那筆跡,卻又是真的……
究竟是怎麼回事?
透過淡淡的杏黃窗紗,贏歷茫然的目光看向了北方龍首原上,那座高高矗立的龍首宮。
不知是不是心理緣由,往日見之氣象萬千的巍峨崇閣,樓宇重重。
此刻,竟有一種風雨飄搖的動盪感!
不對……
不對……
贏歷的心,變得極為慌亂起來。
不對!
「來人,傳東門將軍,葉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