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死了很多年 第107章 憶風流

    測試廣告1「像?像誰?」

    女修倏然挑起了眉毛。茶壺小說網 www.chahu123.com

    這語氣帶刺,  似曾相識。莊不度不禁抬起眼。

    嬌嫩粉潤的桃花抵在他視野的下方,變得霧蒙蒙的;越過霧蒙蒙的花影,就是那女修的面容。原本清晰的臉,  因了花影的朦朧,就好像也模糊起來,變得和回憶中更像,  更像……直到一模一樣。

    「姐……幼……」

    那個名字就抵在唇邊,  一直在,  卻無論如何吐不出來。

    大約是因為飲了靈酒的緣故,讓他的頭腦有些混亂,才更加分不清現實和過往。他只能盯着她,恍惚地想,  她們那麼像;模樣也像,  不悅時的揚眉也像。就仿佛那不遠處的從來不是別人,而是一直在他記憶中的人……

    不。

    莊不度用力閉目。

    他悄悄咬了一下嘴唇內側,  直到血腥味瀰漫在整個口腔,  他才終於能重新睜眼。

    「……雲道友。」

    他露出一個微笑,又指了一指身旁。戲台上,  那陀螺靜靜待在那兒;燈籠的浮光落下,給陀螺拖出了黯淡的影子。

    莊不度放下花枝,  笑問「對這個,  你有什麼想法?」

    陀螺……?

    雲乘月當然看見了那隻陀螺。

    空蕩蕩的戲台,  會動的就只有一個莊不度,還有一隻剛剛才靜止的陀螺。

    看看含笑的青年,再看看那隻陀螺,雲乘月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有話直說麼……欲言又止的,好麻煩。不就是像母親麼,  這也很正常,畢竟我是她血緣上的親生女兒。這沒什麼不能說的。」

    她骨頭裏那股怕麻煩的懶勁兒又冒了上來,聲音里便帶上了一股不大認真的抱怨,又顯得有點促狹。

    「莊道友,我不大清楚你是敵是友。」雲乘月有話直說,「不過我們能不能商量一下?如果之後有空,你能否和我講講母親當年的事?」

    「我……?」

    莊不度愕然「你應該看見清曦對你的態度了罷?」

    雲乘月說「看見了,也聽說了母親曾是被莊家養錯的孩子。」

    莊不度沉默了一下,說「是。那你為何還……」

    雲乘月誠懇道「我就問問。能成就成,不能成算了。」

    畢竟……如果問兩句就能問出來,不就省心太多了麼。

    莊不度一時愣住,半晌說不出話。他盯着她,漸漸眼神變得有點奇怪。

    雲乘月也被他看得挺奇怪。她等了一等,沒等來回應,就又問了一句「莊道友?」

    她自忖,自己語言溫和、態度友善,很可以厚着臉皮自我評價一句「不卑不亢」,無論如何不該被見了鬼一樣瞪着吧?

    這時,莊不度卻忽而失笑。

    「現在又不那麼像了。」他笑着搖搖頭,再搖搖頭,聲音中止不住地流露惆悵,「她……她看上去開朗愛笑,其實慣來把很多話藏在心裏,所以到了後來,我們什麼都不了解……」

    「不了解?」

    莊不度卻住了口,像是覺得自己說了太多,只又微微搖頭「我答應過她,不再與任何人提起過往。」

    他不再多言,仰頭用力再喝一口酒,像是用酒壓下所有不能出口的心緒。繼而他隨手扔開酒壺,就重又成為那不着調的艷麗貴公子。

    「噢,好吧。」

    雲乘月有些遺憾,卻也並不勉強,只禮貌道「那麼,莊道友,接下來就承讓了。」

    「承讓?讓你讓你,我對修行可沒興趣,如果不是被人逼着,誰耐煩跑這麼遠來折騰。」

    莊不度支撐着站起來,沒骨頭似的,再伸個懶腰,又一攤手——桃花花枝一顫,四周靈氣翻湧,竟帶出些許文字氣息。

    「修行無聊,書文也無聊。難得這幻境還算知情識趣,倒是懂得點玩樂的滋味。」他笑道,指着陀螺,「看來這就是幻境給你我出的第一道題。雲道友,我雖然比你年長,但天賦可遠遠不如你,就腆着臉先試一試了。」

    不待雲乘月答話,他再一抖手腕,手中桃花枝竟然化為了一支筆。只見其筆鋒毛色透明、質感如玉,凝在風中動也不動,宛若玉雕。

    看上去挺硬的……也能寫字?

    他要搶着答題,雲乘月也不爭,只盯着那桃花筆沉吟片刻,若有所思「莫非……這就是硬筆書法?」

    莊不度聽見了,順口道「雲道友也知曉硬筆書法?聽聞這是千年前《天下經略》記載的速寫工具,不過這不過異聞傳說,不足為信。」

    又是《天下經略》……好吧,那作者說不定真是同源前人。

    雲乘月摸了摸鼻子,右手並不松劍柄。雖然莊不度對她應該沒有敵意,但幻境中皆為對手,還是小心為上。

    她立在戲台邊緣,看莊不度打算怎麼做。這處幻境中處處暗示笙歌浮華,背後書文應當與玩樂相關,但不清楚有沒有更深一層含義。

    莊不度的想法大約和她一樣。

    他站在陀螺前,繞着它走了一圈,手中桃花筆也漫不經心畫了幾個圈。碧色粉光團團搖動、灑落,紛紛綴在陀螺四周,真像春日遠望山間花雲,見風吹了層層花落。

    「雲道友,你可擅長陀螺?」

    他忽然問。

    雲乘月一怔,思索一番,正想回答「沒有」,腦海中卻又模模糊糊閃過什麼景象;好像在很久以前,她曾將什麼東西遞給別人,那依稀就是一隻陀螺。

    她張開口,猶豫了一下,便只能說「不記得了,可能玩過,但應該談不上擅長。」

    「談不上麼……」

    莊不度原本沒有看她,聽了這一句,卻又看來一眼。他沒頭沒腦說了一句「小時候她很擅長這些。」

    說了這句,他就不說了。

    雲乘月也沒有問。

    薛無晦卻忽然低聲在她耳邊嘆了一口氣。

    ——[陀螺有什麼好玩的?小孩子家的玩意兒……誰若長大了還愛這些,真叫個沒出息。]

    他說得嚴厲,語氣卻截然相反。那清淡的語調背後,細聽過去,依稀還能辨出些惆悵的溫柔。

    雲乘月沉默了片刻,才輕聲說「看上去還挺好玩的。」

    ——[……是麼。]

    片刻後,莊不度像是觀察夠了,抬手寫了一個「轉」字出來。

    轉——中規中矩的楷書,中規中矩的結構;粉綠色的線條飄逸翻飛,乍一看頗為華麗,仔細看去卻能發現許多的鬆散無力,不免令這字流於輕佻。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字如其人,果真是顛撲不破、千年不變的道理。]

    薛無晦在她耳邊悠悠評道[這人居然碰巧有合用的書文,還寫出了濃郁的享樂氣息,也不知道這輩子荒廢了多少時光。]

    又來刻薄人了。雲乘月唇角一抿,掩去一朵笑花。

    莊不度瞟見她的神情,以為她是笑自己,就也笑了笑,說「字練得少,寫得歪歪倒倒,讓雲道友見笑了。」

    他說得很溫和,而且又帶上了那一分恍惚之意,分不清是在對她說,還是在對幻夢中的別人說。

    「哪裏。我自己才學書道不久,與莊道友頂多半斤八兩。」雲乘月痛快地自曝其短,「看這字,我倒覺得挺親切。」

    「原是這樣。」莊不度「哈」一聲,笑意掩蓋眼底,仿佛頗為自得,「不錯不錯,那想來這觀想之路的考生之中,我們就是法度功夫墊底的兩位。」

    他這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輕佻的神情,果真與那「轉」字神似。

    接着,他左手一抓,就將粉綠色的「轉」字抓在了手中。與艷麗精緻的容貌不同,莊不度的手實在說不上好看雖然皮膚白皙,卻手掌寬大,手指略短又略粗;突出的指節覆着皺巴巴的皮,仿佛一個個樹幹上的疤。

    「轉」字在他掌中一閃,立即變化形狀,融化拉長,化為一道長鞭。

    莊不度手執長鞭,大大方方往陀螺上一打——

    ——啪!

    短短几次鞭打過後,陀螺就「滴溜溜」轉了起來。

    空蕩安靜的戲台上,陀螺尖摩擦地面的急促鈍響,不斷往外擴散、迴蕩。漸漸地,它與一旁堆着的鑼鼓、月琴,產生了共鳴。

    呼啦啦啦——

    陀螺轉動的聲音越來越大。台上仿佛不止莊不度手下的那隻陀螺,而是有千百隻陀螺一齊轉動。這聲音浩浩蕩蕩,愈來愈響,漸漸變得震耳欲聾。

    不知不覺,四周那些玩樂、追逐的幢幢人影,都停了下來。它們涌動着,開始不斷鼓掌、發出笑聲,就好像被精彩演出吸引的觀眾。它們製造聲音,自身也圍成了聲音的屏障,就隆隆的響聲阻攔在戲台上,令回音疊了回音,擠滿每一寸空氣。

    除了聲音,這裏一時再無其他。連夜色和燈光都像被擠了出去,遠遠地浮在上頭。

    聲音太大,震得雲乘月耳朵嗡嗡地響。然而,這種嗡響之中又仿佛夾雜了某種意味……是書文!

    有書文的氣息如鬼魅流竄,若隱若現,仿佛隨時要浮現而出,下一刻卻又毫無蹤跡。

    雲乘月克制住了想要去捂住耳朵的衝動。她略微合上眼,好更詳盡地領略這紛擾之中的意味。

    陀螺不停地旋轉。大大小小,遠遠近近。掌聲和笑聲隔了一層,像高漲而不落下的潮水。這些是最主要的聲音,但不是唯一;在它們之外,還有……

    還有……那是哭聲麼?

    她聽見了。

    在龐雜的聲音中,有極細微的哽咽聲。那聲音飄蕩在重重歡樂之中,宛若一根極細的線,隨時都會斷;然而它又頑強地存在着,一旦注意到了它,就再也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歡樂中的哭音……

    雲乘月抬起眼。她看見四周幽黑無邊無際,燈火浮華無邊無際;那些歡樂的聲音就在身邊,簇擁着玩鬧之音。

    她仿佛明白了什麼。

    正當她若有所思時,陀螺的聲音卻忽然斷了。

    戲台正中間,莊不度垂手立着,艷色衣擺徐徐而落,那隻曾高速旋轉的陀螺也逐漸緩下,直到重新停止。

    粉綠色的長鞭飛出半空,重新化為一枚「轉」字,又潰散為靈光點點。

    「雲道友……我怎麼覺得,自己吃虧了?」莊不度說得很嚴肅,笑嘻嘻的神情卻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好像我在這兒辛辛苦苦鞭陀螺,卻給了雲道友凝神觀測書文的時間嘛。」

    雲乘月眨眨眼,裝傻「咦,是這樣?」

    「難道不是?」莊不度指着地上的陀螺。

    此時,那方才還賺得歡快、響亮的木質陀螺,竟肉眼可見地淡化了去。它微黃的、滾圓的軀體變成了虛影,而從那虛影之中,有一縷淡淡的文氣飛出。

    是幾顆光點,隱約卻又有提按、牽連的筆法在其中,像是文字中的殘缺筆畫。

    這幾點淡白色的光落在雲乘月掌中,消失不見。

    剎那之間,她仿佛又聽見了幽幽哭泣。但很快,四周重歸寂靜。

    沒有哭聲,沒有歡笑和掌聲。唯有燈色還在,夜色仍濃。

    莊不度問「雲道友可觀測出了書文?」

    雲乘月回答說「聽見了些哭聲,沒有別的。莊道友是親自答題的人,難道沒有其他收穫?」

    緋衣青年哈哈一笑,又往地上盤腿一坐,再乾脆一躺。那桃花枝被他放在胸前,沒有了筆墨的文氣,只余嬌艷生動。

    「我就是個京中的混子,能有什麼收穫。哎,雲道友有收穫,我反而高興得很,總算我沒白忙活。」

    他翹個二郎腿,嬉皮笑臉「說起來,雲道友,其實你大可叫我一聲『莊叔叔』,是不是?」

    雲乘月正在檢查戲台四周的情況,聞言便頭也不抬道「莊叔叔。」

    莊不度愣住,脫口道「我還以為你不會……」

    雲乘月平靜道「稱呼而已,我並不在乎。只是莊道友,莊叔叔,你也無需在我身上尋找母親的影子。她去世得早,我對她沒什麼記憶,除了模樣像些,其餘應該並不相似。」

    那頭就沉默了。

    她也不管他。總被人當成別人,還說些模稜兩可的話,雖沒什麼害處,但終究有點煩人。如果莊不度肯直接告訴她當年的事,她還能忍一忍,可既然他不說,她也不願意這麼繞圈子。

    幻境還沒消失,說明書文還沒有被觀測出來。

    除了陀螺之外,還應該有什麼和玩樂相關的東西……?

    ——[看看上面。]

    薛無晦提醒道。

    她抬頭看去,多看了兩眼,忽然發現,在戲台上方的暗處,竟藏了一隻風箏。

    雲乘月抬劍作筆,寫出一橫;這一橫如水墨蜿蜒,化為一道繩索。她左手握住繩子的這頭,再用力一抖;繩索飛出,順利卷了那隻風箏下來。

    ——啪嗒。

    她動作不大熟練,因而風箏掉在了她腳邊。

    雲乘月彎腰撿起,發現這是一隻造型最尋常的燕子風箏,但做得極為精緻,像是某種柔韌輕盈的靈絲織就,上頭金銀雙色絲線描出花葉、羽毛,燕子的雙目還是兩顆細小的藍寶石,極為有神,栩栩如生。

    只有風箏,卻沒有風箏線。

    「這是要放風箏……?」

    她將風箏拿在手裏,轉來轉去地看,又側頭問「莊道友,你可想試一試?」

    莊不度癱在地上,二郎腿晃來晃去,又歪個頭盯來一眼。

    「我不試。我要是放了,肯定便宜又給你佔了。這次換我來仔細觀測,你去忙活。」他換了只腿翹着,說得理直氣壯。

    「不過——你這小孩兒,會放風箏嗎?」

    他用一種相當不信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雲乘月也不惱,只認真想了想,點頭道「你說得對,我好像沒放過風箏。但做人嘛,要多嘗試嘗試。」

    她用一種略有笨拙的方式,把手上的靈線繞到風箏竹篾上,期間還綁錯了一次,不得不解開重來。綁好了後,重心卻又不大對(薛無晦說的),於是她只能再綁一次。

    莊不度撐起來,問「要我幫忙嗎?」

    「不用,謝謝。」

    雲乘月解開靈力線,呼了口氣,第三次重來。沒想到看似簡單的風箏,卻只是綁線都這麼有講究。

    因為這線是她靈力所化,她一直維持着,反覆鬆開、再綁,精神上還是略有疲累。但幸好她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挺新奇、挺有趣,也就不怕麻煩,做得津津有味。

    過了會兒,莊不度又問「真不要我幫忙?」

    雲乘月嘆了口氣,無奈道「莊道友,你剛才碰巧有個『轉』字能用,我卻沒有。所以,我現在只能寫幾個筆畫出來,將就用一用。我要專心,能不能煩請你安靜?」

    莊不度有點訕訕的。

    他嘀咕說「你就是玩得太少,要不然肯定也有能用的書文……不過你能靈活運用單一筆畫,也算很不錯了。」

    「她小時候就很要強,不像你一樣看得開……」

    雲乘月盯了他一眼。他立即閉嘴,半晌略苦笑道「抱歉,沒忍住。以前都是忍得住的,是有些怪。」

    說罷,莊不度乾脆原地轉了個身,背對着她,獨自把玩桃花枝。

    「不看你,行了吧?」

    雲乘月無奈。

    那背影居然有點賭氣的成分。他們究竟誰算是長輩?如果不記得他真實年齡是四十八歲,雲乘月真要覺得他像個賭氣的小孩子了……也不對,她隨身帶着的某位死靈,都千把歲了,有時候不也幼稚得很?

    她正想着,不妨薛無晦在她耳邊咳了一聲。

    ——[不許在心裏說我壞話。]

    雲乘月……?

    想想也不行?

    說起來,他到底是怎麼辨別出來的。要不是帝後契約限制他不許說謊,她都要懷疑他用了讀心術之類的法術了。

    終於,風箏綁好了。

    雲乘月拉了拉手裏的靈絲,挺滿意,覺得還挺結實,應當能成為一根合格的風箏線。

    拎着風箏,她站了起來,再跳下戲台,仰頭不斷挪動,找了個燈籠稀疏一點、天空開闊些的空地。

    「風箏……咦,等等,風箏該怎麼放?」


    她琢磨着「是不是應該先跑起來,再根據風的流向來引線?」

    ——[……你既然都知道了,就直接做。]

    何必這麼不耐煩嘛。雲乘月故意嘆了口氣,狀似憂傷道「唉,從來沒人陪我放過風箏,也沒人教過我。長這麼大,這竟然是我頭一回牽風箏線……」

    ——[……]

    她挑好方向,開始跑動。

    ——[……雲乘月。]

    她沒有理,也沒說話。她跑,而且越跑越快。

    不知是否錯覺,從她跑動開始,四周原本靜止的空氣也跟着流動起來。風開始吹,吹動她手中的線,也吹動那隻燕子風箏。

    ——[……喂,雲乘月。]

    風並不安分,不肯乖乖承托風箏,而更多是從四面八方亂撞。撞得她的風箏上上下下,像只有氣無力、飛不起來的傷鳥,也撞得她手裏的線抖動不止,好幾個瞬間都讓她有快握不住的錯覺。

    但她用力握住。

    ——[……雲乘月,你非要這么小氣?好了,罷了,算朕說錯了話,行不行?聽好,放風箏並不難,你看好風向,風大時放線,風力不足就收線,勁力與感受到的風力配合……喂,你聽見沒有?]

    「……哦,是這樣。」

    她恍惚一瞬,輕輕答應出聲,手中不覺照做。她還思忖着,是了,關鍵在風,她怎麼忘了,明明春天的時候有人教過她,也是這樣囉囉嗦嗦,愛操心得很……

    教過?誰?春天的風箏?

    雲乘月抬起頭。

    長風涌動,吹得燕子飛上天去。它越過層層燈火,沖向不散夜色;那兩隻藍寶石的眼睛,在無數個瞬間都折射輝煌燈火,一下下地閃着光。

    陡然一陣猛烈的風,吹得燕子劇烈晃動。

    雲乘月趕緊拽緊了手裏的線。靈絲勒緊了她的手掌,也喚回了她的神智;她顧不得再想,只一心一意操縱風箏,奮力拉住線,不讓風箏被吹跑。

    同時,她也生出了一絲明悟。

    這幻境看似處處浮華,實則空空蕩蕩。歡笑背後隱藏着嗚咽,現在又若有若無勾起人的回憶、讓人陷入迷離……

    另一頭,莊不度跳上戲台上一座大鼓,高聲道「雲道友小心,這幻境好像在不知不覺間侵人心智,讓人不斷回憶過去,變得心神恍惚!」

    果然如此。也難怪剛才莊不度一再提起過去。

    隨着風力一浪接一浪加劇,風聲也在不斷變大。不久前她還需要努力讓風箏飛上去,現在卻只想着怎麼留住它。

    剛才還聽得見莊不度在說什麼,現在只能用眼角餘光瞄見他的輪廓;他好像拿着桃花筆在壁畫什麼,但云乘月現在沒有心思想了。

    風變得極為猛烈,簡直不像風,而像四面八方打過來的海浪。她身下只有一塊舢板,竭力在海朝之間尋求一絲半點的平衡。

    風箏隨時都像要飛出去。她不得不抓得更緊;靈絲被一圈圈繞在她手掌上,勒得很深。她懷疑自己的手掌會被細線切斷,可下一刻連這個念頭都顧不得了。

    現在到底該怎麼做?就一直死死拽住風箏?

    這一次幻境考驗的,到底是……

    ——[回憶如何運筆。]

    ……什麼?

    ——[運筆。]

    狂暴的風裏,竟浮現出亡靈君主的身形。他的身形很淡,卻足夠清晰到讓她看見。他站在她身邊,略低頭彎腰,手臂越過她的身側,一直到他能握住她的手。

    ——[剛才那紈絝子有完整書文,所以省略了這一步。但你不同。你現在手中的線,只是單獨的筆畫,沒有結構、沒有呼應。]

    ——[故而,你若要引動幻境背後的書文,必須從臨摹開始。]

    他冰冷的手掌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引導她運轉的方式。但雖然用力,卻並不覺得疼痛。

    雲乘月咽下擔憂,靜心凝神,細細感悟手中傳來的力道。

    雖然平時總是調侃薛無晦,可她很清楚,他的書文造詣極高,當她的老師可說綽綽有餘。她自然是尊敬有本事的人的;因此若有學習的機會,她很願意虛心求教。

    譬如現在。

    可臨摹……初學者學習書法,總是從描紅、臨寫開始。要先有別人寫下一個完整的字,才能有臨摹的範本。

    可現在,哪兒有字?

    ——[不急。]

    他感覺到了她的困惑,便微微點頭,徐徐道[書文一道,既講求法度森嚴,也講求意趣天成。]

    ——[法度不成,意趣便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無以寄託。]

    ——[意趣不成,法度再如何森嚴,也不過一堆腐木爛石,不值一提。]

    他說[雲乘月,你抬起頭,仔細看——好好看。]

    ——[你的確看不見文字,看不見法度構架……可是,你當真看不見那段無處不在的意趣?]

    她努力睜着眼。

    風拍打在她臉上,瘋了似地,還想往她眼裏鑽。哪怕是修士的軀體也抵擋不住。很快,她就覺得眼球乾澀,還有小刀子割一樣的尖銳疼痛。

    本能的淚水沁出,試圖緩和眼球的不適。可同時,它們也模糊了她的視野。

    雲乘月咬咬牙,使勁一閉眼,眨去淚水,而後——她再次瞪大眼睛!

    這模樣大約有點猙獰難看,才令他愣了愣,忍笑別過臉。可她現在只想努力尋找那縹緲的意趣。

    意趣,意趣……

    等等。可他剛剛說了,只有意趣、沒有法度的話,意趣也沒有可以寄託之物。法度就是文字結構,是扎紮實實的一筆一划,可眼前哪兒有字?

    哪兒有……

    雲乘月忽然明白了。

    靈光乍現,令她她精神一振。雖然臉上還刺痛着,她卻因為興奮而不再覺得難受。

    如果沒有字,就自己寫出來!

    沒有可以臨摹的範本……可是,她可以一邊感受幻境書文的意趣,一邊嘗試還原適合它的法度。

    雖然不可能非常精準,畢竟法度本身也帶有個人風格,可是,只是需要完成觀測的話,一個大致的結構應該就夠了!

    雲乘月重新閉上眼。

    這一次,是為了更好地捕捉那一縷意趣。

    風中那被拉扯的,看似是一隻精緻的風箏,但實際上……實際上還有什麼?不,實際上是什麼?

    風聲呼嘯,但這一回,它們被什麼隔絕開了。

    風聲之外,那微弱卻不絕如縷的嗚咽,再度降落在她耳邊心上。

    它含着悲傷,可悲傷並不那麼濃郁絕望,仿佛哭泣者早已接受現實,只是忍不住不斷的傷心。

    悲傷之外,它更多包含的卻是懷念……還有渴求。

    渴求?渴求什麼?

    風裏的風箏?四周的燈火?那曾經的高台大戲?

    可風又代表什麼?

    難道和第一個幻境一樣,是夢?

    不。雖然各處空蕩,但輝煌燈火是真,戲台種種也是真。甚至剛才的無數人影發出的笑聲、鼓掌聲,也都是真的。她沒有認錯。

    那哭聲也並沒有分不清真假虛幻、痴迷不已的意味。相反,正是因為明白失去了什麼,才有這樣細微卻不能斷絕的悲傷。

    所以,這是……

    雲乘月艱難地分出右手。

    她左手死死拽着風箏線,右手抓着玉清劍。劍鞘也不褪,她就極力在風中書寫起來。

    她還閉着眼,用神識去追逐風中流散的那一抹意蘊。

    一點,一點,又一點。

    宛如淚痕一般的筆畫……

    還有這些橫豎,都像枯瘦的手,向着往昔繁華伸出。

    不知不覺,風漸漸平息了。

    燕子風箏乘風而下,悠悠降落,最後再次「啪嗒」一聲落了地。

    ——[……做得不錯。]

    帝王的身形隨風一併消散。

    雲乘月睜開眼,正好見到空中凝聚的那一枚文字。這還不是書文,而只是普通的文字,甚至寫得還不太好看。

    ——消。

    消散的「消」字。

    它漂浮在半空,繼而,它由一個字而變為無數字。

    無數個「消」字往無數個方向飛出去。每一個「消」字都與幻境中的一樣東西相融合,並且帶走了它們。

    一盞一盞的燈籠消散了。

    姿態各異的人影消散了。

    戲台上的鑼鼓、弦琴,也全都消散了。

    最後剩下的,只有一個又一個的「消」字。它們擠擠挨挨在一處,又齊齊往夜空中飛騰而去。

    由慢而快,它們最終衝進了夜色深處。

    ——砰!

    ——砰砰!

    ……最後,炸開成了無數絢麗煙花。

    於是,終於也就連這些「消」字也都沒有了。

    四周唯有黑暗,還有他們腳下鋪開的一道白亮星光路。

    兩行文字出現在上方,宛若被一隻枯瘦的手塗抹開。

    其書為

    才夢笙簫燈色好。白雪青絲,風流早冰消。

    當年壯志為誰了?西風殘照,黃土斷侯王。

    這兩行字里,唯有「消」是書文,也是句眼。

    文字迤邐,意蘊哀婉無奈。凝視着它們,就仿佛看見了一幕幕畫卷春光正好、熱鬧繁華的少年時代,早已成了白髮老人的夢中回憶;任多少輝煌成就,現在也只一抔黃土。

    雲乘月看得很入神。

    縱然其他文字並非書文,可它們與「消」字相輔相成,形成了一副結構完整、意蘊無窮的墨寶。

    觀賞這樣的作品,就如同參與一場不容錯過的盛宴。

    ——啪,啪啪啪。

    有人鼓掌。

    「不愧是雲道友,果真才華橫溢、天資絕頂、靈氣冠絕當代!」

    ……好罷,還是有人可以錯過的。

    雲乘月回頭,見莊不度立在一旁,正不斷鼓掌,一臉感佩。

    「雲道友前途不可限量啊!」

    雲乘月皺起眉頭。

    「莊道友何必還裝傻?」她淡淡道,「早在一開始,你不就看透了題眼?」

    掌聲停了。

    莊不度眉眼一動,面上卻還是那副熱熱鬧鬧、輕浮卻容易討喜的笑。

    「此話怎講?」

    雲乘月搖頭「莊道友最開始唱的那幾句詞,我總算記起來了些。」

    「什麼詞?」莊不度睜着眼睛試圖傳達自己的無辜,卻因為容貌艷麗太過,反而顯得銳利甚至敷衍,「我不記得了。」

    雲乘月又回憶了一下,才清清嗓子,哼出開頭。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莊不度開頭唱的是「殘山夢最真」幾句。而這首詞曲,恰恰好對應的便是幻境的真意。雲乘月不信這是巧合。

    「是這麼唱的吧?後面我才是真記不得了。」

    雲乘月抱着玉清劍,唇邊含笑「莊道友分明早就看出幻境題眼,卻生生將勝利拱手讓人。說『承讓』就真讓我,原來莊道友竟是個真正的厚道老實人。」

    她有時候說話是很能促狹到人的。

    莊不度也被說得有點訕訕。可他不愧是京中混子,咳了兩聲,就叉腰理直氣壯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過我確實是個厚道老實人,這一點姐姐作證,我……」

    他笑意凍住。

    這一次沒有幻境影響,他大約是真的失言了。

    雲乘月不想去戳他傷疤,便誠懇道「我便將莊道友的善意當成真善意了。之後若是有空,還請挑些能講的,告訴我當年母親……?!」

    ——轟!

    與巨大聲響一同襲來的,還有整條星光之路的震顫。

    宛若突然地震,雲乘月險些站立不穩。她反手一橫,玉清劍放出靈光,支撐住她的身體。

    發生了什麼?

    一抹白光從遠處奔襲而來。它惶惶急急、慌不擇路,一頭往雲乘月這邊扎來。

    它速度快得驚人。等雲乘月能夠回頭一看究竟,那白光已然是在她身後躲藏得嚴嚴實實,看起來簡直恨不得鑽到她身體肺腑中,才算躲藏個嚴實。

    ——[嗯?這不是……?]

    連薛無晦都略有吃驚。

    雲乘月定睛一看,驚訝地發現,躲在她背後的,居然是一個「夢」字……就是第一個幻境的構造者,還含情脈脈戲弄雲乘月的那個「夢」字。

    「你跑這兒做什麼?」雲乘月一頓,神情微妙,「等等,你在逃難……你在禍水東引不成?」

    話音才落,就聽一道極為耳熟的聲音接着響起。

    「孽障——往哪裏逃!」

    一道暗色流光起。

    手執黑玉長劍、身披玄色飛魚袍的青年,出現在不遠處。他半面覆着白玉描金面具,膚色比玉更白,眼神比冰更冷。

    是薛暗。

    他冷冷地盯着雲乘月……或說,盯着她背後的「夢」字。

    「交出來。」

    他伸出手,語氣毫無起伏,聲音幾乎與薛無晦一模一樣。

    「雲乘月,把你背後的死靈——交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多,多更點,彌補前兩天的更新……一整段劇情放出來應該也看得爽點(不還是很對不起的!!)

    orz

    明天再努力多寫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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