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落在枝頭,嘎嘎亂叫,呼朋喚友,密切注視着山下人類的這場廝殺。
躺在地上的「食物」太多了,都是我們的!
就是有很多被擠進了河裏,成了魚鱉的食物,可惜。
戰場之上,自從趙匡凝帶人逃跑之後,就進入到了追亡逐北的階段。
忠義軍的崩潰從一開始就是註定的。
戰鬥力也就那個樣子,還一開始就被先聲奪人,墜了氣勢,隨後被威勝軍步卒動搖陣腳,具裝甲騎橫衝而來,終至大潰。
幾乎就是十年前官軍圍攻黃巢的翻版。
所不同的是,巢軍在河中、忠武、河東等藩鎮軍的圍攻下堅持了好久,甚至還反衝殺,最後靠王重榮「爆種」,親領精兵死戰,陣腳這才動搖,被李克用抓住機會,縱騎兵猛攻,全軍大潰。
忠義軍前軍被步騎夾攻,全軍潰散之後,中軍也有方陣卷旗奔逃,不過彼時大部分還在,還沒徹底亂。
這時候若天降猛男,帶一支精銳主動反衝,將對面攻勢遏制住,或許還能收攏部分人馬,徐徐後退。
但趙匡凝是喜愛藏書的文雅武夫,他沒有這種血性。
親隨們簇擁他走,他雖然沒同意,但也沒拒絕,半推半就上了馬,然後靠着「肌肉記憶」,直接策馬狂奔,跑得比誰都快。
快馬越過浮橋,衝到江邊,留守在那裏的軍士目瞪口呆。
「大帥……」襄陽水師十將看着呼啦啦湧來的一大群人,雙股顫顫。
他們這邊地勢低,看不到前方的戰況。
事實上別說他們了,就是在一線列陣的軍士,也未必知道其他方陣的戰況。可能別人被打崩了,後路都被敵人抄了,你還不知道,還傻乎乎站在方陣里。
所以戰場上稍微一點風吹草動,總會引發各種不可測的事情。人人都會想,是不是哪邊的方陣已經被敵軍擊潰了,馬上我就要被包圍了?
這就要看軍士們的信心了,也看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更看主帥的統軍能力。
無需諱言,主帥的威望在這個時候是價值萬金的。將士們平時信賴你,相信你,你不走,不逃,就能穩定人心。甚至在挫敗敵人進攻之後,還能反殺回去。
趙匡凝剛剛繼位,有個卵的威望!
「別擋路!大帥要回襄陽!」親將呵斥了一聲,簇擁着趙匡凝上了船。
幕僚親信們紛紛跟進。
他們是跑得快的,沒人爭搶,再耽擱一陣,怕是沒那麼容易跑路了。
軍士們解開了纜繩,將船推離臨時碼頭,朝漢水中心駛去。
趙匡凝突然走出船艙,看着一片混亂的戰場,久久無言。
遠處已經湧現潰兵的身影。
斷後的親兵也已經收拾器械離開了地頭,他們登上了七八艘小船,不住催促趕緊行船離開。
從這裏順流而下至襄陽,只需三天工夫,比騎兵還快。如果夜間也行船的話,甚至都用不了兩天。
這一仗,打得實在太慘了,兩萬多人估計逃不掉幾個。
消息傳出去之後,七州之地會發生什麼,沒人說得清楚。
兩軍交兵之處,其實戰事還沒有完全結束。
隨州刺史趙匡璘辛辛苦苦地收攏了一些部隊,他們且戰且退,掩護其餘各部奔逃。不過也就讓他們多逃了片刻,而且看起來還毫無意義。
狹窄的浮橋之上,人頭攢動。
慘叫聲、咒罵聲、痛哭聲、哀求聲隨處可聞。
人人只想逃命,人人都想逃命,但過河的浮橋就那麼幾座,一座已經塌了,一座正在塌,僅剩下最後一座,估計也快堅持不住了。
「作孽啊!趙匡凝不得好死!老子正欲死戰,你逃什麼逃?」一將痛哭流涕,將器械扔在地上,不逃了。弟兄們沒剩幾個了,回去還不知道怎麼面對他們家人。
旁邊幾人面有愧色,他們是中軍大陣的,趙匡凝逃竄的消息傳來之前就動搖了,有三三兩兩的人離開隊列,剩下的人也戰意不堅,左顧右盼,根本沒死戰的想法。
「轟隆!」最後一座浮橋斷裂倒塌了。
人群中發出巨大的驚呼,百餘人一同摔進水裏,濺起沖天巨浪。
馬蹄聲漸漸靠近。
絕望的潰兵剝掉衣甲,直接衝進了河裏。他們寄希望於這條河水不深,能夠讓他們蹚到對岸。
「棄械跪地者免死!」
「棄械跪地者免死!」
騎兵們呼喊不停,不斷瓦解着這些退路已絕的潰兵們的戰鬥意志,免得他們狗急跳牆,還要繼續頑抗。
「降了!降了!」
「降了啊,給誰當兵不是當兵,我降折大帥了。」
「逃也逃不掉,不逃了,降了。」
被河水所阻的潰兵無奈地扔了器械,跪地乞降。不過還有很多不要命的在往河裏沖,搏那一線之機。
忠義軍大營之外,長劍手、陌刀手們已經攻破了營門,殺進了寨中。
敵軍大潰,並不是所有人都逃了,也有部分軍士退回了營壘,打算依託寨子進行抵抗。
若給他們一些時間,重新收拾人心,整頓部伍的話,說不定還真能利用營壘頑抗好長一段時間。
可追兵幾乎與他們前後腳抵達營寨。
寨門附近的爭奪只持續了片刻,很快就被追兵攻破,殺進了寨中。
隨州刺史趙匡璘及親信數十人於寨內就擒,被押到了小江口軍城內。
此時折宗本剛剛返回營地,正在搜羅所有能找到的馬匹,打算派一支騎兵東出,看看能不能撈點好處。
當然他也沒抱太大希望。
趙匡凝和親信乘船逃走的消息已經傳過來了。從小江口順流而下,船不用休息,馬需要休息,這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
不過追不上趙匡凝,但可以趁機先佔一部分城池,擴大己方的地盤。
九千匹馬、萬餘大軍,不多佔地盤如何養得活?
所以,剛剛得勝的大軍根本來不及休整。
除留三千人看押俘虜,守御營寨外,其餘能動彈的悉數派出,向襄陽方向進發。
而他自己,則留於小江口,這裏的事情更重要,更棘手。
此戰,就目前統計的俘虜人數,已經超過了一萬二千,數量還在增加,最終可能會達到一萬六七千人的樣子。
斬首,估計在五千級左右,殺得還是挺狠的。
趙匡凝帶來的兩萬多大軍,除留守碼頭接應後方糧草的兩千人之外,渡過浮橋來戰的敵軍就沒回去幾個,最多千人。
穀城縣還有兩千餘敵軍,看守那個中轉倉庫。
出征時整整兩千六七千人,最後只回去了五千,真是一場慘痛的失敗。
而這兩萬多人里,衙軍約一萬二千,全軍覆沒,這大概是最讓趙匡凝吐血的事情。
唐、隨、襄三個軍事重地,機動兵力被一掃而空,留守人馬也就只能守守城,很難有什麼作為了。
襄陽七州,建制尚完整的,大概就只有留守鄧州的部隊了。他們沒有出征,倖免於難。
「一戰俘斬兩萬人,老夫打了一輩子仗,還從未有過如此大勝。」折宗本稍稍感慨了兩句,隨後信步走進了一個房間。
裏面站滿了親兵,隨州刺史趙匡璘已經被鬆綁,沉默地坐在胡床上。
「趙使君。」折宗本笑眯眯地坐在他面前,道:「多餘的話也不說了。聽聞令郎素以孝聞名,不如書信一封,送往隨縣,說其來降。靈武郡王寬厚仁德,聽聞之後,定然大喜,父子二人有功無罪,豈不美哉?」
其實,折宗本也不知道趙匡璘這一家是不是真的父慈子孝,反正試試唄。隨州的位置還是比較重要的,北上渡過淮水即可進入蔡州,某種程度上而言比襄陽更能對朱全忠造成壓力。
「我只想問一句。」被俘後一直沉默至今的趙匡璘突然開口說話了,只聽他道:「靈武郡王欲如何安排趙氏?」
「趙使君不妨想一想,靈武郡王至今可曾擅殺過誰?趙氏一族,只要降順,人皆免罪,田產家財秋毫無犯。趙使君勿疑。」
趙匡璘仔細想了想,確實沒聽到過此類消息。相反朱全忠已經殺了滑州安師儒、蔡州郭璠,雖然對外都說是「病逝」,但大夥都不傻,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安師儒是因為他在滑州舊軍中還有影響力,不得不「病死」。
郭璠是因為全忠想全面控制蔡州,「暴病而亡」。
朱全忠太貪、太急,什麼權力都要抓在手中,郭璠堂堂奉國軍節度使(蔡州),想當附庸都不可得,最終被削藩,下場慘烈。
鬼才給這種人效力!
當然邵樹德也不是什麼好鳥,與朱全忠是一丘之貉,都是權力欲十足之輩。
「我已是階下之囚,夫復何言?」趙匡璘苦笑了下,道:「也罷。這天下紛亂,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也不知幾人能得善終。不如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
「趙使君正值壯年,就有歸隱之心,實在可惜。」
「沒甚可惜的。」趙匡璘目光看向窗外,那裏是蒼翠的青山和清澈的溪流,對剛剛經歷了慘敗,心情低落到谷底的他而言,是那麼地有吸引力。
「唐、鄧二州,不知趙使君可否幫忙居中牽線,接洽一二?」折宗本又說道。
「這兩州,可不容易。」趙匡璘回過神來,道:「折帥可知待價而沽?」
待價而沽,這可真是極為精準的評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