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這真的是一次別開生面的考試。
考官是天啟皇帝。
而題目,顯然就是張靜一手裏的這份奏疏。
天啟皇帝帶着期待的樣子,凝視着張靜一,居然很認真。
而魏忠賢則是笑了。
因為他很清楚,陛下這道題是什麼。
這份奏疏是幾日之前從遼東送來的,而奏疏的主人,自然是大名鼎鼎的遼東巡撫袁崇煥。
張靜一細細的看過了奏疏,這奏疏里的內容倒是很簡單,自從寧遠大捷之後,袁崇煥志得意滿,向天啟皇帝建議,在遼東修建大量的城池,進行屯田,利用這個辦法,將建奴困死於遼東。
奏疏里的內容可謂是聲情並茂,列舉了大量的事例。
總而言之,作為遼東巡撫,袁崇煥表現得很專業,他的計劃,可謂是無懈可擊。
天啟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張靜一,道:「張卿認為袁卿所奏,可以實行嗎?」
張靜一:「……」
你大爺,這是軍國大事啊。
這樣的問題,等於是直接讓一個小學生去做微積分。
畢竟,這個時代的消息很是閉塞,遼東的事,一般人很難知道全貌,在所有人看來,張靜一這輩子都沒有走出過京師六環,怎麼可能對遼東的事有什麼建言?
除此之外,你不但要了解情況,而且……還要熟悉軍事。
這種對軍事上的洞察力,卻絕不是尋常人擁有的,多少老軍伍,都做不出準確的判斷呢!
若是張靜一有本事做出判斷,這遼東巡撫,豈不是他也可以勝任?
站在一旁的魏忠賢,面帶着微笑。
他對於這份袁崇煥的奏疏,實在太清楚不過了。
陛下最喜歡的就是軍事,在宮裏每日都在瞎琢磨這個。
再加上陛下對於遼東情況的看重,因此袁崇煥的奏疏送來的時候,陛下將這奏疏看了十幾遍,這些天,每日都在思考袁崇煥的建議。
而且就在昨天夜裏,陛下就已經做出了判斷,並且給袁崇煥送去了旨意,裏頭都是天啟皇帝的想法。
因此,陛下對此瞭然於胸,卻又將這個問題,拿出來考驗張靜一。
但魏忠賢此刻已在心裏默默的有了結果,張靜一這個孩子一般的人,怎麼可能懂這個。
殿中很安靜。
天啟皇帝似乎期待着張靜一的回答。
而魏忠賢已經開始準備看笑話了。
張靜一同樣內心翻江倒海。
袁崇煥……要求修城。
如果自己蹩腳的歷史知識沒有徹底丟光的話,這題……我會啊。
說起來,袁崇煥要求修城的事,還真是載入了史冊,不只如此,還和天啟皇帝有着巨大的關係。
志得意滿的袁崇煥,提出了這個方略之後,原以為紫禁城裏,還是毛頭小伙子的年輕皇帝,一定會驚為天人,並且支持他修城。
可誰曉得……天啟皇帝很快就看出了修城可能會造成的問題。
直接下旨責問袁崇煥,並且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結果那自詡知兵的遼東巡撫袁崇煥,居然答不上來。
這事兒……張靜一知道啊。
於是,張靜一挺直了腰杆。
某種程度來說,他是挺佩服天啟皇帝的。
畢竟外頭都傳聞天啟皇帝是個木匠皇帝,而且還對男人有興趣,是個十足的昏君。
可就是這麼一個傢伙,才二十多歲,卻對軍事有着極高的造詣,哪怕沒有去過遼東,也對那裏發生的事了如指掌。
「陛下……」張靜一咳嗽。
「你不必驚懼,有什麼想法,但說無妨,朕不會加罪。」
「卑下以為,袁公所奏……是書生之見!」
呼……
說實話,若不是知道歷史,張靜一自己都覺得這話有點膽大包天了。
袁崇煥是什麼人,那可是剛剛在寧遠打了一場勝仗,聲望如日中天的封疆大吏。
你一個連京畿都沒有出過的人,區區百戶,也敢大放厥詞?
魏忠賢聽到這裏,居然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而天啟皇帝更是眼前一亮,他萬萬沒想到,張靜一居然也能從奏疏里看出問題。
能看出袁崇煥的問題,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天啟皇帝滿意地點頭:「不錯,不錯,張卿果然是有學問的。」
得了一句誇獎,張靜一忍不住道:「難道陛下不該問一問,袁公的奏疏為何是書生之見嗎?」
「你知道?」天啟皇帝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他其實覺得這個問題,已是難如登天了,只要張靜一答出奏疏所倡議的修城並沒有這麼完美,天啟皇帝就已覺得張靜一是個可造之材。
可哪裏想到,這廝居然意猶未盡,還想作答。
這等於是一個人考了一百分之後,按着考官的腦袋,表示他還要加試。
天啟皇帝振奮精神:「來,你來說說看。」
張靜一正色道:「修城這個策略,看上去無懈可擊。可弊病也是重重,且不說修城的耗資特別的巨大,城池修建之後,又需調配更多的官兵,分散駐守各邊,反而使我遼東的軍馬不得不分散,困守於各城之中,無法形成合力……」
天啟皇帝的呼吸,開始粗重起來:「對,是這個道理,還有嗎?」
張靜一忍不住想,我答題的時候,你能不能不要打斷。
當然,這話他不敢說,而是努力的露出如沐春風的笑容,積極配合着天啟皇帝的興致:「其次,便是困守在城中,若是韃子圍而不剿,那又該如何呢?一旦圍城,其他各邊的軍馬要不要去營救,若是見死不救,城中兵馬覺得守城無望,就算不餓死,也可能會出城乞降。可若是去營救,那麼韃子們,便可圍點打援,以逸待勞,等援軍一到城外,直襲援軍。」
「呀……」天啟皇帝驚呼起來,激動得顫抖。
天啟皇帝這一聲怪叫,讓張靜一哆嗦了一下。
「呃……陛下,我說錯了嗎?」
天啟皇帝面上帶着紅光,撥浪鼓似的搖頭:「不不不,你沒有說錯,你繼續說下去。」
於是張靜一繼續道:「而且修城之後,就必須招攬百姓屯田,百姓們在城外耕種,一旦韃子來襲,那麼誰來保護這些百姓,辛勤耕種的土地,又怎麼可能來得及收割呢?最後的結果,反而可能便宜了建奴,那麼,這袁公所言的修城,最終反而變成了資敵。正因為如此,卑下才覺得袁公的提議乃是書生之見,不值一提。」
天啟皇帝聽到這裏,激動得要跳起來:「魏伴伴,魏伴伴。」
魏忠賢忙道:「陛下,奴婢在。」
天啟皇帝道:「快,將朕的旨意……旨意取來。」
魏忠賢一臉苦笑:「奴婢遵旨。」
魏忠賢這時候,顯得有些氣色不好了。
卻還是乖乖的去取了一份旨意來。
天啟皇帝將這旨意塞到張靜一的手裏,嘶啞着嗓音道:「你自己看吧,好好看看,這是朕昨日發給袁崇煥的旨意,這……是謄寫出來副旨。」
張靜一顯得很平靜的樣子,其實他很清楚這一道旨意是什麼,所以心裏古井無波。
他慢慢的打開了旨意。
果然……
旨意里,都是天啟皇帝駁斥袁崇煥的話。
而且這裏頭的內容,和張靜一所說的一模一樣,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種涉及到了軍事秘密的旨意,天下除了天啟皇帝,便只有魏忠賢知道了,絕不可能透露其他人。
張靜一看過了旨意之後,一副很震驚的樣子:「陛下……真是聖明啊,想不到陛下居於深宮,就有這樣的遠見卓識!」
天啟皇帝喜上眉梢,卻突然覺得這話……有些不對。
於是想了想,從牙縫裏蹦出一句話道:「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