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哲身的這番話,讓孟松麓有些不太好意思,顯然孟松麓還不是個帝國主義分子。
只是權哲身這麼一說,孟松麓也着實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好訥訥笑道:「趙兄之言,興國公其實倒不是沒說過解決之法。既要天下大同,便要各擅所長。」
「譬如你國不擅織布,那為何非要織布呢?可以干別的嘛。總有一些東西,是貴國擅長而天朝不擅的,亦或者貴國更賤而天朝頗貴的。」
權哲身只是呵呵笑笑,心想那也未必。就算是種稻米,天下誰人不知,蘇常乃魚米之鄉?難道這裏種稻的手段,不比我們高嗎?可你們這邊卻可以主副倒置,也不曾見你們發揮優勢繼續種稻米。
不過他也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把內心的不滿藏在心底,又道:「孟兄,我雖蝸居邊遠小國,卻也聽聞蘇南富庶。這南通原本名聲不顯,如今按你說,已越揚淮,不過十數年改革之功。原本江北也是多災之地、以鹽聞名。不比蘇南那等自來富庶處。」
「如此,還煩請孟兄引我遊歷一二,見見鄉村城鎮、百姓民生,亦可學習一二。」
對這個要求,孟松麓倒是也沒想着拒絕,只是解釋道:「我說這南通州超淮越揚,既是這南通州逐漸富庶,也是因着漕鹽二事致淮揚衰敗。若論起來,終究不比江南。」
「不過,趙兄既想看看,倒或許可以得其中一二道理。」
答應下,便借着一烏篷,沿河漸上。
南通城的老城區,如今已經隱沒在城牆外興起的許多建築之後,一些在老城區周邊佈局的新興市鎮,已然成型。
「自前朝起,人口滋生,城市漸擁。前朝便有人說,如今開闢新城是為第一要務。如今南通許多作坊,皆不在老城中,而至運河兩側方便水運之處,漸成市鎮。」
「此地名為唐閘,前朝成化年間在此築閘,因着這裏有人姓唐,遂有此名。這裏有四大作坊,所僱工人,不下數萬。」
「其一便是軋棉廠,蘇北之棉,運抵此處,在這裏脫棉籽。」
「其二三便是以棉籽為料的榨油廠、以棉油為料的皂廠。」
「最後,便是梳洗羊毛的作坊。」
「梳洗所用、油皂所用的鹼,這裏倒是不產,皆自松江運來。這幾年蘇北墾荒,墾荒公司亦養殖毛羊,以為呢絨紗布所用。」
「不過如棉紡紗、毛紡紗等,工廠仍在江南。」
這些新興起來的大型工場,也算是孟松麓嘴裏「超越揚淮」的根源。
伴隨着運河修通,顯而易見,這裏還會更加繁華。
數萬人在這裏生聚成為市鎮,這數萬人的吃喝拉撒,有可以帶動更多的產業。
這裏不是大順的棉紡織業中心,但卻是大順棉花的集散中心。
其實這也真怪不得揚州、淮安,蘇北適合大規模種棉,地理條件在這擺着,上海又是大順的出口貿易中心。
就算揚州、淮安,想要轉型,又怎麼可能爭得過南通?資本會傻乎乎地跑到揚州去建立棉花處理廠嗎?
肯定是選擇蘇北棉花產地最近、距離出口地也近的地方。
劉鈺逼迫的揚州淮安衰敗,其實也就是把一個需要五十年自然衰落的過程,強行在五年之內完成,自然造成了諸多的問題,靠着暴力手段強行壓住。
孟松麓介紹的這幾處大廠,應該算是大順此時最大的幾座工場。但其實真正掙錢的產業,都在松江。
比如不管是清洗羊毛還是製造肥皂的鹼,作為產業鏈的上游,就根本不在南通設廠。
至於為什麼不在實際上原材料條件更好的海州設廠,則是因為這種原始的制鹼法的副產物,可以用作漂白。
蘇南的許多工業,可能不怎麼用鹼,但是很需要這種副產物的漂白劑。
很多產業,看似放任資本的自由選擇,實際上還是被暗中操控的,利用上下游產業鏈,連監視或者審查產出數量,防止無序擴張。
孟松麓對這幾座大型工場還是比較自豪的,雖然這些工場不是他的,可也並不妨礙他在談論起這些工場的時候驕傲地揚起頭顱,即便甚至這些工場在一些地方和他的理念頗為不和。
他正想介紹一些這片新興工廠區的幾處特別地方,比如「惡童感化院」、「盲流教習所」、「女工紡織教習所」等,不想權哲身對這裏毫無興趣。
權哲身考慮了一下現實,這四個工廠,自己看了毫無意義。
且不說朝鮮國是否適合種棉花,只說就現在這個情況,怕不是就算種了棉花,搞成這樣,搓出來的棉花多半也會被大順買走,再織成布匹賣回朝鮮換更多的棉花。
學這些東西,那不是自尋死路?
賣點稻米已經夠慘的了,要是棉花日貴,豈不是兩班貴族皆種棉花而不顧百姓死活,到時候豈不是更亂?
這蘇北原本是一片草盪鹽塗,自是可以這麼搞。朝鮮國如何有這樣的地方?
種大米倒是還好,萬一出現了災荒,還可以不出口,儘可能自己吃飽、救濟百姓。
可要是改種棉花,真要是出了事,怕不是要死個幾十萬、百十萬人?
「孟兄,這些工場,雖新奇,但恐救世之道不在其中。看亦可、不看亦可。」
「以孟兄之言,上國也有穀賤傷農、米賤傷農之爭。想來,這些開工場的,必是喜歡米賤谷賤。」
「上國雖富庶,終究還是耕織為主。這米賤傷農的事,又是怎麼解決的?」
孟松麓壓住還準備繼續介紹這裏的心情,嘆了口氣道:「米賤傷農事,一直不曾解決。只是,興國公改革之後,米賤之害,不如均稅之利。然而均稅之利,利在良民,至於佃戶,多有退佃逃亡者。」
這個問題,權哲身是相當的感興趣。
因為既然都是儒生,那麼誰才是王朝的支柱,兩邊的態度是一致的,就是那些良民,也就是自耕農、良丁、社會中堅力量。
權哲身感興趣的,是稅改怎麼能做到真的有利於百姓?
為啥他們那邊的稅改,越改稅越重、越改良丁越慘?很多政策,看起來挺好的,比如還米制,趕在青黃不接的時候,貸出去稻米,按照12%的利息,已經相當低了,這怎麼看都是善政,可最後搞起來全成了惡政。
將這個疑惑拋出,換來的是孟松麓長久的沉默。
孟松麓自己也不好回答這裏面到底是怎麼回事,涉及到的可不只是稅制改革這麼簡單,而是波及到諸多問題。這要說起來,恐怕就得從興海運、廢運河、取消勞役、社會分工、大搞基建容納過剩逃亡人口、以專業的基建人口搞工程等等開始,很難說清楚。
再者,如同蘇北的一些水利工程,朝廷實際上也沒出多少錢。純粹是種棉花的那群人出的,可這些人出的錢,本質又是從哪來的?錢總不能憑空變出來吧?
再往下說,想着剛才權哲身感嘆的大順棉布傾銷朝鮮國的事,孟松麓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說清楚的好。
說的太多,說的太破,甚至如同興國公在松江府和商賈們談話時候那樣過於直白,似也容易叫藩屬驚詫,離心離德。
孟松麓心想,這條從阜寧到南通的運河,你們朝鮮國的人,也算是出了二三十里的力。
話不好講清楚,只好道:「自興國公改革以來,畝稅皆以錢論。其實,真論起來,南通周邊許多良民所納稅賦,皆由女子織機里出。」
「自蘇北種棉開始,科學院又推廣了鐵輪織機。一些豪商,便買織機,佈於鄉間。又提供紗線。等到織成,再收回布匹,給予勞薪。」
「一般良民,每年所納稅賦,女子織布足以繳納。至於糧賤,對這些良民自耕者而言,影響確實不大。他們也不需要急着賣糧,大部分都是自己吃了,原本吃些瓜菜,現在多吃幾頓米,也就是了。」
「織布給錢,錢正納稅。省了商人趁着新糧下來米賤時候壓價,良民怨聲倒是不大。」
「影響大的,主要還是佃耕之人。」
權哲身奇道:「如孟兄所言,既是女子織布,以副為主、以主為副,那佃耕女子,難道就不會織布?」
孟松麓苦笑道:「時代變了。南通地主,見棉日貴,收地不佃,而是種棉。」
「這佃戶欲租,奈何地主不租。全靠織布,若無土地自耕,生活艱難。是以他們只能背井離鄉,前去做工,出賣勞力。」
「此事又涉及棉種問題。如今賣的貴的,是蘇北改良的扶桑洲長絨棉。原本木棉土棉,並不甚值錢,且難成長紗,不好做大布。是以租佃以收租,這幾年日漸少了。驅趕佃戶,反為常態。」
「只不過,因着驅趕之後,總還有條活路。即便不能做工,還可以被人買走,遷往關東、南洋各地。是以倒是不曾出什麼大亂。」
「如今南通周邊,留下鄉村的,或為地主長工;或為自耕女織良民。租佃為生者,所剩無幾……」
「最窮的都被趕走了,鄉村自然富庶了。」
「反正如今取消了人頭稅,人多人少,與稅無關。各地官吏,也樂於將窮苦佃農驅趕出去,並不喜歡他們留在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