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說完,便真的再無別的要求了。
這商人出來之後,也沒有立刻說許多。
而是等着劉鈺按照名單,一個個把那幾個排在前面的商賈都叫進去訓話之後,晚上劉鈺只說自己忙,這些商人在聚在了一起,談了談今天被約談的事。
只試探着說了兩句,眾陝西商人就發現,約談的內容並不是很一樣,但大體的方向上是一致的。
「你們怎麼看?」
最先被約談的、家裏是洪武年間承包軍需後勤起家的李姓商人問了問眾人。
其餘人卻不說話,都看着他。
許久才有人道:「李兄,這裏大家都服你,你也是咱們西秦會館的發起者。國公也是先約談的你,這事該你說才是。」
李姓商人嗯了聲道:「你們也看到了。國公這一次說的,可都是實情。國公要想扶植個王二麻子、趙三狗子,易如反掌。」
「不說別的,單說這科學院的蒸汽機,若用來提鹵,便是官面上的人不偏向,難道咱們這些用牛的,真打得過人家?」
「找井的手段,還是得靠川人。朝廷只是不會找井、打井,別的都會。可偏偏,咱們也不會啊。」
「國公的條件嘛……我看,也就都還好。」
「修三峽水路、纖道,三五十萬兩足夠了。至於子弟離鄉,也未必是壞事,跟着歷練歷練總是好的。」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些年松江府那些新竄起來的,多少都是早些年跟着興國公一步步走來的?」
「你們看呢?反正這事兒是募股的,你們要是不願意做,也不勉強。」
其餘商人聞言笑道:「李兄,我們雖笨一些,卻也知道這其中的好賴。這是不消說的,只說咱們入股的錢,怎麼分?各佔多少?這是要大家商議下的。」
「至於干不干,那是不消說的。落在嘴邊的肥肉,還能讓給別人嗎?」
「按國公那邊給的保護價來看,就算朝廷用最低價收購,就拿咱們現在的成本來算,也有利可圖。況且日後用了吃煤的鐵牛,加之煤礦那邊那邊也要改辦,賺是肯定賺的。」
一眾商人對將來能夠賺錢都是深信不疑的。
雖然朝廷之前還真沒用過類似的手段,但想着畢竟時代變了。以前川鹽要做軍事支持,雲貴就算是邊境區了,要換馬、換糧食補充軍需後勤。
現在雲貴各地伴隨礦業日多,加之改土歸流之動作,如今大不一樣。
看起來,朝廷也確實有這麼改的道理,由原本的軍事作用,讓位於官運、商銷,解決貴州吃鹽的問題,也通過鹽也加強對貴州的控制。
這邊要搞官運、商銷的手段,顯然是堵死了那些包引大鹽商的活路。大量的小散商,迅速就會擠滿市場,也算是把他們日後往「產、運、銷」一條龍上發展的路子給堵死了。
那就真的只剩下生產了。
當然前期的投資也是蠻大的,只是具體的投資數目,劉鈺說那邊正在算,過一陣給出來。
實際上,將來入股的數額,放到現在,就體現在這一次給疏浚三峽航道報效多少錢上了。
有的人手裏有現錢,有的人手裏並無現錢,這種時候,就要看商人中威望最高的人能否給出一個大家信服的方案了。
大家信服,日後肯定就是效仿松江府制度那邊的董事,手裏有決策權。
大家不信服,日後肯定壓不住,說不得朝廷就會趁機搞出一些事情來,摻沙子、埋釘子,那都非常可能。
他們倒是沒想過疏浚三峽到底是為了什麼,畢竟哪怕他們膽子再大,幻想出了朝廷要把湘楚鹽區交給他們,那這和疏浚三峽也沒關係,因為現在又不是不通航,如今的耗損率仍舊讓川鹽在湘楚依舊有極高的競爭力。
李姓商人也明白這些人的意思,許多此時手裏沒那麼多現錢的,希望他來說話;而那些手裏現錢多的,這時候也不想得罪人。
各懷心思之下,李姓商人倒是有了刷威望的機會,這一次只要處理得當,大家信服,日後很多事就好辦了。
商量了大半夜,終於拿出來一個基本上各方都妥協之後滿意的結果後,第二天便報到了劉鈺那,表示銀子很快就會運到夔州府。
劉鈺只讓他們在這裏再等幾日,等朝廷這邊的消息。
…………
幾天後,朝堂上,或一年、或兩年三年回京的各省節度使都在,這是大順臘月的大朝會。
劉鈺和往常一樣,悶聲不說話,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不說話,因為這事他說並不合適。
所以,自有人說。
回京的四川節度使擔任了這個任務,自然是前幾日拜訪接觸之後,把事情講清楚了。
這裏面又不是劉鈺的事,劉鈺代表的還是皇帝的意思,這是顯而易見的,否則怎麼可能閒着沒事幹把手伸到四川去?
幸好這不是兩淮鹽,沒有牽扯太多,四川節度使自然明白該怎麼辦。
他上奏的破題點,倒是全靠自己的本事。
破題點就說,隨着四川這些年休養生息,人口漸多,翻了幾倍不止。如今應該發展工商,以讓百姓有活可做。
而陝西商人入川之後,主動報效白銀四十萬兩,請修繕出川之水路。
又言如今川鹽銷售之種種弊端,是以請在四川行「官運、商銷」之法。以便川鹽入黔,降低黔地鹽價。
上利國庫。
下利黎民。
皇帝只是需要一個人提起來,朝會上討論了一下,倒是沒人在這個地方放炮反對。四川屬於邊緣地帶,如今朝中的焦點地區還是兩淮,四川的事不是太引人注目,這時候也不好站隊,免得得罪人。
而且與眾人的關係都不是很大,兩淮鹽商的支持者,都是江南人。
兩淮鹽本事再大,也沒有能力賣到貴州去。
況且,聽起來,搞這種官運、商銷的手段,也有利於兩淮鹽業。朝廷加強了川鹽的控制,那麼從四川走私到湘楚的鹽就少了,這對兩淮鹽也是有好處的。
大朝會散去後,依着慣例,皇宮賜宴,加強一下地方和中央的聯繫。
大宴之後,皇帝又破格召見了幾個人。
為首兩人,都很年輕。
一個,要擔任敘州府尹。
另一個,要擔任敘馬防禦使。
這兩個人都算是破格提拔,一個是在川西平叛中立下戰功的,這不是劉鈺舉薦的,劉鈺不舉薦軍隊的人。
另一個要被皇帝欽點為敘州府尹的,則是劉鈺舉薦的,屬於破格提拔。
年紀才三十,這麼年輕就當要當府尹,在這等年頭着實少見。
這等舉薦,都是要擔着干係的。將來出了事,舉薦者也都要負責的。
如今大順等官缺的人一大堆,舉薦本來就是得罪人的事,很多人盯着呢。
一方面是因為大順有自己的那些當初的老兄弟良家子。
另一方面,就是這年月的「高考」,也沒有年紀限制。一年一年的考,一堆四五十的人,這時候就不得不給他們個機會,或是納捐或是怎麼樣,最起碼給他們個進體制內、有候補官員的機會。
人越來越多,考生越來越多,科舉又沒有年齡限制,也是怕憋久了憋出來一群一輩子沒考上功名的,便作兩首詩敢笑黃巢不丈夫。
是以這年月熬個官缺也真不容易。
皇帝當然有權直接點,但除非是很特殊的情況,否則不會動。有的人可能熬一輩子都沒熬到個缺兒,至少得給那些人一點盼頭。
而三十歲就能被提拔為府尹的,傳出去那真是要被多少雙眼睛盯着的。
兩個人都三十出頭,在皇帝看來,這就已經屬於下一代了。
劉鈺那是特殊,出身和連續趕上了北方兩場戰爭飛起來的,不是正常情況。
正常來說,三十歲出頭就當防禦使和府尹的,亦可算是大順的重點人才了。
畢竟皇帝年紀也已經不小了,若是真有些本事,日後太子繼位後也都該身居高位了。
防禦使是皇帝這邊的人。
府尹算是劉鈺舉薦的,不是劉鈺一系的人,但之前在蘇南那邊乾的比較不錯。
防禦使自不必說,可以使功。
而這個敘州府尹,明顯是為了將來使過的。
去征地、快刀斬亂麻地解決鹽井地租問題,這進了史書,就和前朝的「礦監」之類差不多的名聲了。
絕對不會有好名聲的。
只要皇帝稍微露露心思,就會被無數人圍攻。
這個皇帝要點的敘馬防禦使,姓馬,名浩川,履歷非常的漂亮。
武德宮出身,從軍,在西南改土歸流中歷練,川西平叛中表現非常搶眼,被伏擊之後臨危不懼,反應迅速,依託火槍和陣型,打出來了個中心開花。之後更是帶兵輕裝奇襲,多立戰功。
皇帝之所以點馬浩川為敘馬防禦使,也和這裏的情況有關。
敘州府位置很重要,是大順連接貴州、雲南的門戶。
北邊幾縣,固然是漢民眾多的鹽井區。
可南邊,就是大涼山、馬湖等彝族區。現在還處在奴隸制,還動不動下山來抓奴隸。
大順繼承了大明的遺產,最終也要完成雲貴的徹底歸化,而且伴隨着滇銅、黔鉛、以及將來的川鹽入黔貿易,都使得敘州府需要一位有本事的人來當這個敘馬防禦使。
點馬浩川為防禦使,其實也是大順準備改變過去的邊區政策,而準備採取一種進攻性更強一些的主動出擊戰略的體現。
如果皇帝還準備繼續採取那種防禦性質的戰略,那就不會選這個善於野戰的人,而是會從工兵出身的挑幾個,去那邊重修前朝的堡壘區。
既是選了馬浩川做這邊的防禦使,其實便是想要化被動為主動,更是默許「啟邊釁」,否則就該扔個五十多歲的穩重老將了。
三十歲當防禦使,前途遠大,那和五十歲可不同,肯定是要想辦法弄出點動靜刷軍功的。不刷軍功,白瞎三十歲當防禦使的前途了,皇帝焉能連這個都考慮不到?
別處倒還好,西南地區,皇帝真的是不想再整天修碉堡,駐紮大幾千兵搞碉堡之間的機動防禦來保護滇銅、黔鉛、川鹽等貿易了。
別處要穩住,不要擅自開戰刷軍工影響大局。
這西南地區,卻要用些「獨漢以強亡」的手段了。先嘗試下,若效果好,以後把那些年輕的、年紀和履歷都有機會刷軍功完成官銜關鍵一躍的,多往那邊送一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