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去!同去!」
作為貴族子弟,這點兒特權還是有的,特權多了,膽子便大。就當是閒着無聊去鬧事玩,最多罰點銀子而已,也沒什麼大事。
當日參與鬥毆的一群人跟在劉鈺後面,趁着下了學,也不避開忌諱之處,一路成幫結隊地走到了東江米巷。
原本歷史上這裏就是屈辱的東交民巷使館區,因着大運河運南方米,北方人管糯米叫江米,此時稱作江米巷。
禮政府的部堂就在這附近,旁邊還有一座和宣武門教堂規模差不多大的天主教堂。
明末那幾個起義的,對天主教和外來學問都比較寬容,不管是李還是張。東江米巷的這座教堂的建造者是利類思,原來在四川傳教,後投靠張獻忠。
被記錄為殺人魔王瘋子的張獻忠用很清醒的邏輯,把傳教士教育了一番:你們這玩意本地人不信,但你們的天文學和數學挺好的,待老子得了江山,你們回去多弄些天文類的書,所謂「即當送爾等還鄉。彼時煩爾等多遣天文學士及天文諸書惠寄來華……」
後張獻忠意外身死,孫可望等義子偽造遺命,殺光了張獻忠親生子嗣,再後來李定國等人聯順抗清,這些傳教士一併跟着進了北京,被賜在東江米巷附近蓋了教堂對大順而言,功在於這些傳教士把張獻忠的意外之死、其實沒留遺命的事兒記錄了下來,鍋都讓孫可望背了,大西軍聯順後實質上也因為這段事被揭露出來而瓦解,背鍋的背鍋,洗白的洗白,分化而用。
後來利類思把翻譯成了中文,希望以中文唱彌撒,因而被教廷打成了異端。劉鈺家裏和這些人關係也挺近的,當年劉鈺學拉丁文,也是在這邊的教堂找的人,而不是在宣武門教堂那邊。
這裏常來常往,他往這邊一走動,便有熟人露出頭來問道:「你這是去哪裏啊?」
「去敲登聞鼓!」
笑着和旁邊的熟人打了聲招呼,一聲招呼立刻引來了更多的人看熱鬧。
禮政府部堂前的幾個衛兵一下子看到這麼多人,也是嚇了一跳,待看清楚帶頭的都是些公侯家的子嗣,又聽着說是去敲登聞鼓,放下心來。
很貼心地指點道:「諸位公子,登聞鼓在西江米巷。過正陽門的時候,可不要這樣,勿要喧譁,不然叫我們也不好做。」
拱手謝過,過正陽門的時候,一群人也都老老實實的,沒鬧出太大的動靜。守衛在那的孩兒軍過問了兩嘴,也就沒管,派了幾個人跟着這群人。
鬧騰到了西江米巷,避開大理寺,讓開刑政府的部堂,呼啦啦來到了都察院,找到已經落了不少灰的登聞鼓,咚咚咚地就敲起來。
左右都御史都不坐堂,真正管事的是左僉都御史,四品官兒。
聽到外面登聞鼓響,頓時嚇了一跳。這都察院前的登聞鼓要是響了,可不是小事,匆匆溜出去一看,頓時頭大。
為首的,是今年風頭正盛的劉鈺,之前也是見過的。
後面幾個都是些公侯伯家裏的子嗣,還有些人穿的是武德宮的生員服,藍汪汪的一片。
大順自號水德,一看這藍汪汪一片的顏色,便知不好惹。
左僉都御史又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哪裏不知道前幾天國子監和武德宮打架的事。
如今這是一趟渾水,上下都想和稀泥,沒辦法處置:處置國子監生,那各個學社肯定要怒斥;處置劉鈺,皇帝和武將那邊又肯定不滿。
他是萬萬想不到這群人跑到這裏來鬧騰了,把個登聞鼓一敲,就算想裝聽不見也不能裝了,只恨自己今日怎麼沒鬧肚子、染風寒。
前朝都察院不用吏員、不用武官,可新朝雅政,都察院裏可是有武德宮出身的。
左僉都御史知道今日這事不是派個司務之類的小官就能擺平的,最起碼劉鈺身上還有個勛衛的官身,只好跑出來。
公事公辦的形式還是要走一下的。
但這案子自己不想接,那就只能儘可能勸下去,一旦要是升了堂,這事兒就要黏在身上了。
想想也知道,肯定是這群人跋扈慣了,前些日子雖然暴打了國子監眾人也不曾吃虧,可心裏還是不爽,如今又沒有處置,這是跑到這裏來告狀來了。
硬着頭皮出來。
「你們有何冤屈啊?」
劉鈺不用跪,其餘人也齊聲叫喊。
「不是我們冤,是國子監諸生冤啊。我們是來請罪的。」
「啊?」
左僉都御史以為自己耳朵壞了,問問旁邊的下屬,下屬也是一臉愕然,好半天才用眼神示意僉都御史大人沒有聽錯。
他們說的真就是「不是我們冤,是國子監諸生冤」。
「呃……這……」
剛想再說幾句,就看劉鈺已經把懷裏的「狀紙」拿出來了,看看那厚度,左僉都御史就知道今兒是攤上事了。
武德宮這群人,三天兩頭就和國子監的人打一架,他們會為國子監的人來伸冤?
且不說這個,左僉都御史也是人精,一看這群人幸災樂禍的表情,哪裏不知道這裏面哪有什麼冤屈啊,分明是找茬來了。
狀紙那麼厚,都已經寫完了,這要不是來找事的,那可真就是見了鬼了。
等到下屬把劉鈺書寫、一群武德宮的生員聯名的「狀紙」一送上來,左僉都御史只是掃了幾眼,頓覺得兩眼一黑,心道我說今兒早晨眼皮總是跳,昨個兒就該一棒槌把自己砸暈過去!
這哪是訴冤啊,這分明是聯名上書找事嘛……
登聞鼓也敲了,就算是這案子只是屁大點的事,也得往上送,直接送皇帝手裏。
這要是往皇帝手裏一送,不定又會鬧出多大的事來。
國子監和武德宮打架的事,已經讓朝堂里不少人焦頭爛額。
事雖不大,可是影響太大,稍微處置不好那就是大麻煩。輕則『昏君』、重則『桀紂』。
這時候再把這個遞上去,那還不是火上澆油?
左僉都御史也是千軍馬萬過獨木橋殺出來的,博聞強識,一目十行,把個「狀紙」快速瀏覽了一遍,心頭更是驚駭莫名。
略微掃過,便已經猜想到了種種後果,心道這是往灶膛里扔震天雷啊。
暗暗挪了挪屁股,抖了抖背後的汗,只好道:「這上書我已經收了下。你們且回去吧,都察院有案,登聞鼓一響,自然是要上達天聽的。你們且放心,就算你們有……」
「大人,非是我們有,是國子監諸生有冤屈。我們反思之後,覺得他們說的大有道理,不禁為他們鳴不平啊。」
「呃……對,對。是。本官知道了。既都已經簽了名、畫了押,那就都回吧。」
揮揮手示意這群瘟神趕緊滾蛋,劉鈺知道這事已經鬧到了,便也不再鬧下去,行禮之後,帶人呼嘯而去。
直奔附近的酒肆去安排酒宴,完全不顧那些跟着看熱鬧覺得這熱鬧一點意思都沒的人。
…………
禁城內,朝會已散,李淦正在批閱奏摺,太監又送了一批過來。
最上面一份,看上去就有幾指頭厚,李淦登時一怔。
廢話連篇的奏摺他看的多了,可廢話連篇的奏摺擺在最上面,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拿起奏摺,便問道:「這厚厚的奏摺,又是誰人的?」
「回陛下,武德宮不少生員在劉鈺的帶頭下,去都察院敲了登聞鼓。依着祖制,登聞鼓事,要擺在最上面的。」
一聽又是劉鈺和武德宮的事,李淦略有些慍怒。
前幾日打架的事,他自是有所耳聞。
讓劉鈺背了那麼大的大黑鍋,哪曾想居然差點被打。
做皇帝也是有親疏遠近的,本身想着讓劉鈺回去躲躲風頭,消消停停地混過武德宮夏考和上舍秋考,待名正言順之後用他做幾件大事。
國子監學生出面打人,但打人的理由又極為正義,皇帝也知道這幾年結社論政之風日益加劇,自己不想背個罵名,就想着把這件事冷處理。
羅剎國使團馬上就要來了,準噶爾的事還要仔細商量,這時候皇帝真的是一丁點都不想再起什麼么蛾子。
準噶爾那邊的事,不和羅剎國商量,肯定不好辦。
劉鈺也說了,羅剎國腹地內還有一群瓦剌部的蒙古,這些事都得解決,西域肯定是要拿回來的,這不是復不復漢唐雄風的問題,而是直接關係到日後北疆的安定。
因為黃教的原因,使得大順必須要搞定西域。
若西域不穩,則雪山不穩;雪山不穩,則蒙古不穩。
瓦剌餘部中有能力威脅青海、雪山的,也就是準噶爾部了。其餘諸部,總不能飛到雪山去。
准部當年又升過汗國,西域又有可以農耕的土地,遊牧沒有農耕土地就成不了氣候,這一點李淦心裏清楚。
西域不拿下,雪山就始終有威脅。
羅剎那邊也有蒙古各部,雪山在手,日後和羅剎有事的主動權就掌握在自己手裏。
如今的雪域宗教領袖是倉央嘉措,夾在縫中,又是農奴之子,沒什麼根基,正是個可以操控的人。
對羅剎一戰,本來就是以戰促和,當初想着的就是以黑龍江為界。
劉鈺靠着對西洋諸國的矛盾詐了羅剎國一波,拓土三千里,又私下裏賣了土爾扈特卡爾梅克人,等於徹底把蒙古碎掉了,這着實是大功。
但這些髒活都不能拿到表面上去說,總不好說國朝和羅剎瓜分了蒙古,兩邊一起把蒙古諸部摁死了;更不能說密約里賣了土爾扈特,至少暫時賣了。
三十萬兩搶時間簽合約,劉鈺生生氣死了一個羅剎伯爵,這些東西都沒法說。
國子監那邊毆打劉鈺被劉鈺反打了一頓,李淦也知道。
罰了劉鈺二十兩銀子,已經算是做了個態度。
李淦以為,劉鈺應該懂他的意思,平日裏也是挺聰明的,消消停停的,躲一陣,等風頭過去了、等羅剎使團走了,再說他的事。
可今日劉鈺居然帶人去敲登聞鼓?這可真是……
李淦心說國子監那群人沒經過正事,大義加身,結社又論,你讓朕怎麼處置?國朝這些年的風氣就是如此,有進無退,準噶爾還沒打完,這股子風氣這時候怎麼能澆冷水?
將來按不按你說的去南洋,那兩說。但準噶爾不滅,就不可能馬放南山文恬武嬉,日後再說日後的。
這時候你老老實實的,日後自有你的好處,可你怎麼這麼不開眼?
越想越氣,拿起都察院送上來的東西,氣狠狠地打開。
掃了幾眼,李淦愣了片刻。
隨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