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車的這一路上,約翰·漢考克都在假象共濟會的那些人會提出怎樣的問題、怎樣的考驗,自己應該如何應對才能夠加入這個神秘的、似乎掌握着人類誕生以來的一切玄理的組織。
眼前的黑暗,帶給他感知上的不一樣體驗,更是放大了他內心加戲的戲份。
大約一個小時後,馬車停止了運動。
他聽到了馬車打開的聲音,也感覺到了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引着他從馬車上下來。
然後,他聽到了嘎吱的關門聲。
隱約間,他聽到了裏面傳出來的細膩的聖詠或是別的什麼混雜着空靈樂器的音樂。
紗巾還綁在他的眼睛上,漢考克試圖抬起眼皮,眼中依舊是漆黑的。
握着他手的人,引着他向前慢慢走去。漢考克能感覺到,自己踩在了地毯上,很厚實的、似乎是羊絨的地毯。
在向前走了異端距離後,那個握着他手的人鬆開了手。
漢考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確信現在,自己的靈魂並沒有感觸到那扇門。至少,他自己是這樣感覺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異象、玄奇、或者神妙的感知。
他沒有發出叫喊,或者試圖詢問什麼,只是在那裏默默地站着等待。
眼前是黑暗,時間似乎也失去了意義,漢考克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這裏佇立了多久。
忽然,遠處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這聲音帶着一種在房間內迴蕩的沉悶,像是沉重的鼓點在敲打他的心臟。
【如先知以賽亞所載云:我遣我使在爾前、以修爾路。有呼於野者、其聲雲、備主路、直其徑。後,約翰至、在野施洗、宣改悔之洗禮、俾罪得赦……】
【我會共濟,傳自亘古。凡間之力,無法催破我會之根基。】
【我會的首要宗旨和根基乃在於保存並向後裔傳授某種重要的玄理……從亘古,甚至從宇宙中的第一個人一直傳給我們,人類的命運也許以這一玄理為轉移。】
【但因這一玄理,具備有這樣的特性:以致任何人都不能認識它,應用它,除非他長期地、勤奮地淨化自己,努力修身養性。沒人可以火速獲致此一玄理。】
【因此,我們的第二目的,藉助於那些費盡心力以探求這一玄理的社會人士所傳授給我們的方法,儘可能地訓練我們的會員,糾正他們的內心,淨化和啟迪他們的理智,從而導致他們具備領悟這一玄理的能力。】
【最終,在淨化和改造我們的會員時,我們還要千方百計地改造全人類。】
【改造人類,以我為典範。】
【在我們的會員中給全人類樹立虔誠和美德的典範,從而竭盡全力去反對那種把持世界的邪惡……善惡由我分。】
低沉的聲音善惡我分後,戛然而止。
漢考克聽到這些宏大的、彷佛站在山巔俯瞰世界一樣的壯言,他感覺自己的雙腿都在遏制不住地發抖。
不是恐懼。
也不是不安。
而更像是體內的某股力量被釋放了出來,心臟澎湃地跳動,卻又不知道該把這股力量朝哪裏發泄,只能不自覺地依靠身體的抖動來卸掉這股力量。
玄理、命運、淨化、善惡、改造全人類……
這些話語,就像是在煙絲里捲入了麻的葉子、或者勐喝了一大杯北方印第安人調製的加了杜娟花葉子的可以溝通神明的靈茶。
透過眼前並不厚實的紗巾,漢考克發現,眼前的黑暗已經散去。
一股光明,透過薄薄的紗巾,在他的眼前綻放。
光明就在眼前,如此的明亮,以至於紗巾都無法阻礙。
在經歷了漫長的遮蔽雙眼的黑暗之後,這種模湖的、隔着一層紗巾的明亮,真的就像是從烏雲中灑下的光。
白茫茫的。
像是牛奶。
又像是,在漫長的黑暗中,迷失了自我之後,終於看到了一扇門。
一些光芒,從那扇門的縫隙中透出來。
似乎,只要靠過去,打開那扇門,就能讓自己的靈魂抵達一個從未抵達過的世界。
「多麼玄妙的感覺啊!這就是靈魂感知到那扇門的感覺嗎?」
內心這樣感嘆着,漢考克相信,這就是之前那個共濟會接引人說的靈魂觸覺。
於是,他虔誠地跪在了地毯上,朝向白蒙蒙的光芒閃爍的方向。
用手伸向腦後,解開了紗巾的扣結。
再讓解開扣結的瞬間,紗巾滑落,遠處又傳來了一陣詠嘆似的和聲。
【私私t glo日a mundi】
【塵世繁華,轉瞬即逝】
【潔淨靈魂,容納光明】
漢考克被這樣的詠嘆驚住,慢慢抬起頭,用有些不適應光線的雙眼,向前看去。
前面擺放着一張桌子,桌子正對着他的方向,垂下了長長的帶着流蘇的桌毯。
一個優點像是叉開腳的圓規而變形的特殊十字架,就在桌毯上懸掛着。
桌子上,倒扣着一本書。
書的封面是黑色的,打開的書,前後叉開,扣成一個直角。
書的旁邊,擺着布成奇怪圖形的油燈,如果從空中俯視,可以看到那是一個放着光芒的星星的圖形。
油燈的後面,有兩面鏡子。
油燈自己也帶着一股詭異的、神秘的氣息。
油燈容納燈油的,不是玻璃、陶瓷、或者錫、鐵。
而是頭骨,而且還是帶着牙齒的頭骨。
頭骨的裏面裝着油脂,長長的燈芯不斷閃爍着光澤,在鏡子的反射下就像是在黑暗中打開了一扇通往光明的大門。
頭骨總共有七個。
和傳說中所羅門聖殿的台階數相同。
在油燈和桌子旁,站着一個穿着黑色長袍的人,頭上籠着黑色的罩帽,手裏拿着一根裝飾奇特的法杖。
法杖上,用金銀浮刻出一些並不算怪異、甚至是生活中常見的標誌。
或者說,更像是某種古老且原始的象形或者楔形文字。
日。
月。
錘子。
墨線。
鉛墜。
鏟子。
圓規。
正方形……
戴着罩帽的黑衣人,向漢考克伸出了法杖,稱呼他為【求道者】。
「求道者,上前來……」
漢考克站起身體,已經被這樣的儀式所震撼,骷髏頭骨上閃爍的燈光經過鏡子的反射後有些刺目。
他反應過來,「求道者」,說的就是他。
於是他眯着眼睛,朝着那面桌子走去。
當走到桌前的時候,他才注意到,那本倒扣在桌上、前後封皮叉開成直角的書,是《福音書》。
戴着罩帽的人把《福音書》遞給漢考克,然後說道:「請將你的手,放在福音書上,聆聽本會的宗旨。」
漢考克將福音書放在桌上,一隻手壓在福音書上,靜靜地聽着接引人所闡述的和上帝創世的天數一樣多的會規。
「第一條,要嚴守共濟會的秘密。」
「第二條,要服從會中的等級。」
「第三條,品行端正。淨化自己的靈魂,分辨善惡,做善的、不做惡的。」
「第四條,愛人類。但要愛那些真正走向正途的人,而不是那些被惡魔所蠱惑的人。」
「第五條,勇敢。不只是面對看得到的敵人,更要勇敢地去面對內心的骯髒,時時審視內心的骯髒,也是一種勇敢。」
「第六條,康慨。」
「第七條,獻身。要時常想到獻身,極力地設法使您自己覺得死亡不再是可怕的敵人,而是朋友……死亡,它能把你由於修行而遭受折磨的靈魂從災難深重的生活中解脫出來,把它領進她賞賜的安息的場所……」
七條規矩,漢考克跟着複述了一遍後,接引人又把他刻着那些奇怪符文的法杖放到了漢考克的身前。
「我們共濟會傳授教理和知識,並不是僅僅靠語言和文字,而是更傾向於方便靈魂感知的方法。」
「這些方法,比口頭講解,對於真誠地尋求智慧和美德的人,能夠發揮更大的作用。」
「如果您的心是很誠摯的,那麼你看到的這根法杖上的符文,就會比語言更有力地能向你的心靈說明一切。」
「如果你現在還沒有看到,那是因為你的內心還沒有純淨。當純淨後,你看到一些符號、一些裝飾、一間房屋、一條船、甚至世間的萬物,你的靈魂都將體會到其中蘊含的她索要傳達的一切。」
「我們共濟會模彷古代會社藉助於象形符號揭示真理。象形符號是一種不受制於情感的事物名稱,你的眼睛所能看到的符號,只是膚淺的事物符號。」
「只有通過靈魂的感觸,或者說,你要用眼睛之外的心靈、靈魂,去看這一切,才能理解這些符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也無法言傳,因為這不是能用文字、眼睛、耳朵、語言所能描述和體會的,只有通過靈魂之眼才能透過這些象形符號觸摸到真理的皮毛。」
「當你的靈魂感知已經可以看到這些象形符文所要傳達的意思後,你就可以更進一步,用靈魂之眼去看萬物、看世界,哪怕是看一棵樹,都能格到其中的創世至理。」
「這些象形符文,就像是……」
接引人想了一下,做了一個比喻。
「就像是一種鍛煉你、讓你嘗試學會用靈魂去感知萬物的訓練用具。這是千百代智慧的積累,人是無法直接用靈魂之眼看世界的,只能通過先用這些象形符文鍛煉你的感知,就像是嬰兒嘗試走路時候推着的小車一樣,直到有一天走路已經不需要你去控制自然就可以走……」
漢考克仔細體會着這些話,似懂非懂,仔細想想似乎又玄妙無窮。
初看圓規是圓規,再看圓規不是圓規,最終當學會了用靈魂之眼後,就可以看萬物而格至高理。
這些符文,就像是一種輔助鍛煉的工具,是引導成員入門的。一旦入了門,那麼就可以用看這些符號的方法,去看別的萬物。
然而漢考克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什麼東西,只是感覺接引人說的好像很有道理。
或許,比如看一頭羊在那跪着喝羊奶,就不能看這是一頭小羊羔在吃東西,那是眼睛看到的,或者說是受制於靈魂被塵世所污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個表象。
靈魂之眼,應該從其中,看到蘊含在世間的至高真理:比如,一個生命,用跪拜的方式感謝賜予生命、食物和整個世界的她。
甚至這也不是,只是進階階段。真正純淨後的靈魂和鍛煉後的心靈,應該看到更宏大、更遙遠的那種一法通萬法的一法至高理。
既然一法通萬法,那麼隨便拿出來萬法其一,哪怕是一棵樹、一株草、甚至一個屎殼郎滾過的糞球,都可以領悟到那個至高的真理和智慧。
在他思考的時候,接引人又說了他入會之前的最後的儀式。
或者說,服從性測試。
「請你按照我接下來說的,脫下你的衣服,以彰顯服從。」
「服從?」漢考克有些奇怪於這個詞彙。
「是的,服從。並不是服從與我,也不是服從於小屋的負責人,甚至不是大旅館的大團長、總團長。而是,服從這至高的真理。」
漢考克覺得腦子裏有些亂,但好像對面說的也有道理,自己並不是服從他,只是他代表了那個至高真理的意志。
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他也沒有在「服從」這個問題上糾結,而是根據接引人的提醒,一步步做下去。
按照提示,他脫下了自己的外套、夾克和左腳穿的皮靴,將左褲腿卷到膝蓋以上的部位。
做完這一套後,他下意識地要把右腳的靴子也脫掉,但接引人制止了他,示意他只需要把左邊的脫掉即可。
然後,接引人說出了迎接他入會的最後一段話。
【我的兄弟!】
【在我們的神殿裏,除開位於美德和惡德之間的等級而外,我們不承認任何其他等級。】
【請務必當心不要造成損害除開美德和惡德之間的等級差別。】
【一旦共濟會的兄弟有難,務須飛奔去幫助師兄師弟。】
【必須訓導誤入迷途的人,扶起跌倒的人,永遠不應懷恨或敵視師兄師弟。】
【要和藹可親。在人人心中點燃起美德的火焰。並與他人分享幸福,永遠不讓妒嫉擾亂這種純潔的樂事。】
【……以這種方式執行至高無上的教規,你就能遍尋你的靈魂中所失去的古代莊嚴和雄偉的靈魂遺蹟……】
說完這些後,接引人向漢考克伸出了手。
漢考克像是剛剛勐吸了整整一整根捲煙一樣,迷迷湖湖地伸出手和接引人握了一下,心裏全都是興奮,不敢相信自己已經和這些共濟會的成員成為了兄弟。
或者說,自己也成為了石匠兄弟會的一員了。
他對這個組織所知不甚太多,但一些半公開的資料和傳聞,卻讓他對這個組織的逼之格有着一種莫名的崇拜。
他只是商人家庭,他叔叔雖然是波士頓的豪商,但終究社會名望還是差一下。
而現在他知道的,北美這邊共濟會的成員僅是他知道的,或者說半公開的哪一個人不將這個組織的格調揚的高高的?
想想吧。
總部大團長,是玫瑰戰爭時候就是名門望族的諾福克公爵。
英格蘭大旅館代團長,是蒙塔古子爵。
而在北美,已經半公開的組織成員,哪一個不是擁有極高的名望、真正的社會頂層?
本傑明·富蘭克林,前北美分會的典獄長,此時的賓西法尼亞州大團長。此時的英國北美郵政部的部長,科學家。
耶利米·格林德利,波士頓律師協會的發起人,哈佛法學院的教授,門生包括約翰·亞當斯、威廉·庫欣、詹姆斯·奧迪斯……這些都是這些年在北美聲名鵲起的大律師,都是他的弟子。
威廉·艾倫,北美十三州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
……哪怕離他最近的人,也是受人尊重的約瑟夫·沃倫,波士頓最好的醫生,比起他這樣的商人,社會地位依舊是高,而且飽覽群書,精通希臘羅馬諸事,張口柏拉圖閉口蘇格拉底。
雖然他家裏有錢,但畢竟此時正值清教徒宗教復興的第一次大覺醒。以及馬薩諸塞州之前政教合一的濃厚宗教氛圍,即便是他這樣的大商人家庭,在馬薩諸撒州的傳統社會地位上,還是差一些。
第一版山巔之城,很明確,是要建立一個宗教殖民地,而商人在清教思想中,是三等人。
士、農工、然後才是商。
第一等牧師、第二等自耕農和農場主還有手工業者工匠律師醫生等,第三等才是低買高賣的商人,當然他們比放高利貸名義上還要高那麼一點點。
雖然說,一般排這種士農工商的,基本到後期都是扯犢子。但是,整體的宗教氛圍和社會道德情緒上……漢考克和他聽說的那些半公開的共濟會成員,如富蘭克林、格林德利等,還是差一些的。
想到能進入這樣的圈子,這樣的精英的、甚至是掌握着人類至高真理智慧的高格調的小圈子,漢考克當然是興奮的。
在興奮中,他順着接引人的指引,走向了一扇門。
「門的那一側,你的師兄們在等待着你,等待着歡迎新成員,以及慶祝我們的兄弟又增加了一名成員。」
接引人說着,指向了那扇門。
然後,後面的骷髏頭骨的油燈熄滅,那扇門的縫隙中,透出許多的光芒。
漢考克無法遏制自己顫抖的雙手,推開了那扇門,想像着裏面的場景。
以及,最重要的,裏面的人。
那將是怎樣的一群人?
那將是怎樣的一群精英?
這個神秘的小圈子、自己加入的這個小圈子將是怎樣的高逼格?
顫抖着推開了門,漢考克將目光投向裏面的人呢。
然後……
瞬間。
他感到了一陣生理上的噁心。
不是因為裏面是屍山血海的恐怖。
如果是那樣,他反倒會緊張且興奮或許夾雜點恐懼,但不會是生理上的噁心和想吐。
也不是因為裏面是魔幻的彷佛天堂般的聖光場景。如果是那樣,他反倒會感覺到興奮和膜拜或許夾雜着一點不安和自卑,但不會是生理上的噁心和想吐。
他曾幻想過,他將看到怎樣的場景。
但眼前的一切,是他從未想過的。
不是因為難以想像。
而是因為太過尋常,所以從未想過。
看着一個個熟悉的人,漢考克想着剛才那些冗長而神秘的儀式,胃有些翻騰。
裏面迎接他的,太多他平日裏見到的、甚至壓根瞧不上的人。
保羅·利威爾,這個鎮上的銀匠,也是自己的師兄?竟然比自己更有資格加入這個高格調的小圈子?
約翰·羅,奴隸販子,自己的叔叔和人聊天的時候,不止一次貶低過他,說他是個目光短淺的小人說好了奴隸35塊錢,約翰·羅偏偏降五毛錢,賣34塊5。
埃比尼澤·麥金托什,鞋匠,而且還是不怎麼樣的鞋匠。是鎮上的無業流氓的頭目,有人形容他說,給他10個銀幣,他就能帶人上街把競爭對手的商店砸個稀巴爛……
漢考克以為,這樣有儀式感的入會儀式,這樣神秘的組織,裏面的人,最低也得是約瑟夫·沃倫那樣的人。
可沒想到……竟然是一群他平日常見、小時候一起撒尿打架、長大後去他家借過錢,或者巴結過他叔叔的社會地位比他還低的人。
漢考克以為,入會之後,大家都是兄弟,都是一個等級的人了。約瑟夫·沃倫還可忍受,剩下的如富蘭克林、總檢察長、律師協會總會長、諾福克公爵之類,入會之後,人皆平等,自己和他們就瞬間一樣了。
可現在,竟然是這麼一群人,一群比自己低級的人……
很難形容此時漢考克的心情,或者說很難形容他此時的這種生理噁心。
就像是……
就像是後世一些人,等了好久,或者攢了好久,終於拿到了一張高逼格的俱樂部、或者高格調餐廳的入場券。
以為進去之後,自己的地位就和入場的其餘人一樣了,一下子就提升了。
於是仔細打扮,翻出自己最好的衣裳,結果興致勃勃地進去,剛要擺個拍,發現旁邊一個趿拉個拖鞋、穿個跨欄背心的,正在那坐着。和自己,坐在同一個等級的小圈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