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長老抓過一把秕草的種子,捏在有心。借着呼嘯的寒風,平伸右臂,手指微捻,草籽隨風飄落。
部落里的人牽出了一頭黑熊,後面有個披着獸皮的女人在那裏哭,因為她知道這頭黑熊的命運,而這頭黑熊小時候是她哺乳長大的,為的就是某一天獻祭。
幾個部落的長老望向永寧寺方向的山崖,祈求着他們的「熊靈」。
「尊敬的熊靈啊,你曾被送到這個世界來讓我們捕獲。」
「神聖的神明,我們崇拜您;但願您能聽到我們的禱告。」
「我們餵養您,克服萬難把您養大,全都是因為我們如此愛您。」
「現在,那個『惡鬼』攻擊我們的村落、殺戮我們的成員。而您也已經長大,我們將要把您送回您父母身邊。請為我們說說好話,告訴它們我們對您友善。請您再次回到我們身邊,我們也將再次獻祭您。」
「神聖的神明啊,請給遙遠的大明皇帝帶去我們的祈禱。我們願意貢獻出海象牙、白兔、貂皮,換取他的保護……」
禱念完,女人拿出平日裏捨不得吃的漿果乾,餵給了那頭熊。熊自小就在部落里長大,並不知道自己要面臨怎樣的命運,親昵地伸出爪子,舔舐着那些美味的漿果乾。
忽然,部落里的男子拿出了繩子,綁在了熊的四肢上。黑熊以為只是平日的玩鬧,沒有絲毫的反抗。
七八個壯漢拿起早已預備好的木棍,兩邊同時發力,兩根木棍擠在了黑熊的脖頸上。剩餘的人死死拉住藤條繩索,黑熊難以呼吸,瞪着眼睛用一種懇求的目光望向曾經哺乳餵養過它的女人。
呵……
呵……
最後一口氣從胸腔里擠出,部落里選出的、這一次對抗北方「惡鬼」的勇士,拿出的弓箭,對準了黑熊的胸口。
嗤……
箭飛出,黑熊掙扎了兩下,轟隆一下倒在了地上。
「願神明的血,給我們帶來好運。願神明的血,給我們帶來力量。願神明的血,給我們帶去我們的祈求。」
所有男子依次趴到了地上,張開嘴,吮着箭傷處流出的血,用那些血塗抹到了臉上。
所有男子都必須要喝熊的血,示意不會背叛,和北方的「惡鬼」斗到底。
然而,人群中有個人卻沒有喝血,而是愣愣地看着西邊的江面,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那不是幻覺。
西北吹來的寒風捲起了割刀一般的雪。
凍結的江面上,一群人朝着這邊走來,就像是從夏日霧氣中忽然出現。
這些人騎着馬、乘着車。
沒有旗幟,沒有如月亮一般亮的刀,也沒有如紅松一般高的船。
但那些人里,卻有人呼喊着什麼,隱隱約約,似乎能夠聽到「天子」之類的話,可惜並沒有聽到長老所說的大明。
這些仿佛從霧氣中忽然浮現的幽靈,讓部落里的人都虔誠地跪在了熊靈面前。
難道……真的顯靈了?
…………
劉鈺詢問着隊伍里從前面部落里請來的翻譯,翻譯不懂漢語,但卻懂各個部落的方言。隊伍里也有一些歸化的部落民,兩重翻譯後,劉鈺終於確信,前面就是永寧寺了。
只是前面那些部落的話,讓他有些哭笑不得。
大明……都已經亡了八十多年了。
從宣德七年最後一次巡奴兒干都司,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二百九十三年。
三百年了,再一次有漢人來到了奴兒干都司。
人非物非。天子都換了不知道幾個姓了。
對面部落里的人,用最熱的禮節招待着劉鈺,負責射殺黑熊的勇士割下了熊身上最肥美的一塊肉,頂在了頭頂,示意劉鈺享用。
劉鈺不懂這裏的禮節,但知道部落里的事很奇葩,若是人家的好意自己拒絕,說不定有什麼麻煩。
切了一小塊生肉放在嘴裏猛嚼,熊肉特有的腥膻味差點讓他把早晨吃的煮魚都吐出來,從懷裏摸出來捂熱乎的酒猛灌了兩口,這才壓下去。
然後,他讓翻譯告訴眼前這些人。
「中國的部落首領換了,不是大明了,而是大順了。天子派他們來巡邊,看望這些朝貢之民。天子,會保護他們。」
翻譯嘀嘀咕咕說話的時候,跟着劉鈺的杜鋒小聲道:「大人,這倒是處桃花源了。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劉鈺看着那些部落穿的皮毛、為了儀式啃的生熊肉,笑道:「這桃花源……你要是願意去,到時候我給你提一提,到時候朝廷在這裏開個衛城,你在這裏守衛如何?」
一句笑話,說的杜鋒連個屁都不敢放,心說我辛辛苦苦學習,是為了去南方的花花世界。翰朵里衛就夠苦的了,這鬼地方,誰愛來誰來,我可不來。
劉鈺又回頭,問問跟着他一起來的人,笑着問道:「如今有個升官的機會。若是將來在這裏開衛所,誰願來這裏做個官兒?」
人群里所有的人都搖頭,心想這破地方當一輩子官,還不如在西北被準噶爾砍死來的痛快。
倒是這裏已經是永寧寺了,總算是走到了盡頭,要不然還以為大人你要把我們帶到天邊呢。
劉鈺跳下馬,叫人準備一些酒。雖然沒有當年永樂派遣亦失哈那樣的排場,但是代天子賜給酒食這種事還是要做的。
把那頭熊煮熟吃掉,又拿出了一些凍得乾巴硬卻也捨不得吃的鍋盔,劉鈺又從自己的箱子裏拿出來了昂貴的辣椒和胡椒,熬了幾大鍋的熱湯。
讓翻譯詢問了他想知道的事後,劉鈺回頭和跟着自己來的那些人道:「這倒是有個好事了。這地方殺個人也沒人知道,羅剎人在這裏欺凌部落、搶奪毛皮。殺一個羅剎人,朝廷怎麼也得賞個五兩銀子吧?」
「況且天兒這麼冷,人頭爛不了。還有羅剎人搶的皮子,到時候大家分潤分潤,豈不美哉?」
跟他來的這些人都是在戰場上砍過人的,打仗並不怕,怕的是看不到盡頭的行軍。
如今聽劉鈺這麼一說,這些天行軍的氣悶頓時化作了一陣陣歡呼。
正好殺幾個人散散心,又有銀子可拿、毛皮可分,當真美哉。
翻譯大致說了說,大約有八十個羅剎人從北邊過來,已經少了四五個村落了。這些剩餘的部落聯合在一起,學着羅剎哥薩克的名頭,選出來了一個帶頭的「委員」,要跟哥薩克打一場。
只不過除了那八十個哥薩克外,還有幾十個別的部落的人投靠過去的,一共約莫一百七十多人。
帶了三門炮,這些人從沒見過炮,炮聲一響就看到木頭房子被打碎,以為那有神明。
加上這些部落的箭頭都是骨頭,搶到一些羅剎的火槍也不會用,甚至還有兩件殷商西周時候的銅甲是一些部落的傳族之寶……糾結了四百多人,也難以取勝,都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態。
既是這事趕上了,將來朝廷到底會不會把邊疆畫到這裏還難說。但有備無患,幸於羅剎人的殘暴,對比之下,正是讓這些部落臣服的時候。
人家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大明天子來拯救他們,這時候要是一走了之,那日後這裏鬼知道能編出來什麼傳說。
劉鈺決定先在這裏打一場,然後帶一些人回京城。天子嘛,都好大喜功,斷貢二百九十三年之地,又有人前往京城朝貢,自是可以面上有光。
八十多個羅剎人、百十號僕從偽軍,就算帶了三門炮,自己有地利人和天時,當無問題。
告訴了對面長老自己會為他們出頭後,歡聲雷動,這大明天子的叫法也很快變成了大順天子。
吃飽喝足後,劉鈺帶着所有人一起爬上了懸崖,終於看到了已經磨平了文字的永寧寺碑。
正面是漢語。
反面是蒙古語和女真語。
「伏聞天之德高明,故能覆幬;地之德博厚,故能持載;聖人之德神聖,故能悅近而服遠,博施而濟眾。」
「洪惟我朝統一以來,天下太平五十年矣。九夷八蠻,梯山航海,駢肩接踵……」
「十一年秋,卜奴兒干西有站滿徑,站之左山高而秀麗……」
劉鈺念叨着上面的文字,提到「卜奴兒干西有站滿徑」的時候,點頭道:「自古以來自不必提。二百九十三年,亦不算遠。此天朝舊土,有碑為證啊。」
「來人,將這碑文拓下。另伐木,再建一個遮風擋雨的。石匠也尋一塊大石,刻點什麼。」
石匠躬身前出,問道:「大人,要刻什麼,還需大人執筆。」
「呃……」
一句話讓劉鈺十分的尷尬。
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了,文言倒是也能說上兩句,可是看看這兩座碑文上的文筆……自己寫個東西放在這,給前面那倆做對比襯托?
日後有人觀摩此碑,一對比,只怕肯定是搖搖頭。沒文化,真可怕。
想了半天,回頭問道:「這裏我記得原來叫肅慎是吧?好像還有個什麼典故?」
杜鋒趕忙道:「回大人,是有典故的。周武王時候,肅慎入貢,獻楛矢石砮。」
「另,《國語》言:仲尼在陳,有隼集於陳侯之庭而死,楛矢貫之,石砮其長尺有咫……」
不等杜鋒背完,劉鈺一打響指道:「就它了。碑文後面再添一句話:這裏自古以來就是中國舊土。記得啊,是中國,不要寫大順。」
「是。可大人……總得有人執筆寫出,不然如何鐫刻?」
劉鈺無奈,走到杜鋒旁邊,小聲問道:「你剛才說的楛矢石砮,第一個字兒咋寫?」
杜鋒心想你真是命好,生在了勛貴之家,這要是尋常人家,只怕這輩子莫說五品官兒,就是九品官都當不成。
心裏如此吐槽着,信心滿滿,提起木棍在雪地上,卻寫了個「桎梏」的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