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達維亞作為東印度公司的首都,確實保存了大部分關於公司的檔案。除了一部分副本外,還有大量關於東南亞地區的原件。
連富光等人對荷蘭的「功勞」,也都保存在東印度公司總督府的檔案室中。
毀滅了這些檔案,連富光等人也就「無罪」了,至少是可以爭取的給朝廷的巴達維亞總督足夠的賄賂,也就更容易網開一面。
治不治他們的罪,當然是看朝廷的南洋話事人的態度。
但是,也得提前為自己準備好台階才是。
要是有明確的檔案而不去治罪,那是枉法,朝廷派來的總督即便有心,怕也無力。
但若沒有明確的證據,那對上面也好交代,也有空子可鑽。
不管能不能成,最起碼路能走寬點。
毀屍滅跡的計劃乍聽起來,似乎有些如同聽神話。這些人都是在「荷蘭人天下無敵」的環境中長大的,他們對荷蘭人極為恐懼,認為公司的實力非常強大。
但連富光說完之後,這些人靜靜一想,似乎也未必不可能。
然而,這裏面還有個關鍵的問題。
「連兄,城中現在的荷蘭人不多,總督把他們都帶去井裏汶了。咱們若能將城中唐人組織起來,再加上你我各自的家丁僕從,燒掉總督府不成問題。」
「但是,一旦荷蘭人回來,咱們也未必守得住啊。到時候,荷蘭人若攻進來,咱們可就全都得被五馬分屍。」
「咱們毀屍滅跡,是為了將來朝廷來了還能活着。可要是朝廷來之前咱們就都死了,那這麼做便毫無意義了。」
連富光暫還未說王五的事,此時也不動聲色,環顧一圈問道:「你們也都覺得,燒掉總督府不成問題是吧?主要還是擔心總督帶人回來,而實際上你我都覺得城中這點荷蘭人不是問題,對吧?」
眾人想了一下,覺得確實,城裏了這點荷蘭人不足為懼。
城裏的華人確實不少,而且他們自己的家丁奴僕,也都是有戰鬥力的。
一方面他們有養家丁防身的傳統。
另一方面,他們包稅、開賭場、放高利貸。幹這幾行的,手底下怎麼可能沒有幾個身負人命的打手?
荷蘭人主要守衛在幾處棱堡中,城中核心地帶其實非常空虛。突襲總督府,問題不大。
華人社區也都聚集在一起,除了少部分為了少交稅改信基督教或者綠教的華人,剩下的華人都是在很封閉的圈子裏活動。
荷蘭人對巴達維亞的統治,只在城內。而且對城內華人的統治,也是通過這些甲必丹、雷珍蘭們當中間人,間接管轄的。
甚至華人還有自己的公堂,法律用的也是《大順律》。
荷蘭人只想着賺錢,對這些事並不是很在意。
若不考慮城外的荷蘭人回援,不說單獨拿下整個巴達維亞,燒掉總督府、在華人社區這裏防守,問題是絕對不大的。
見眾人對此並無異議,連富光道:「城外的事,自有說法。只說這城內的事,咱們真要干此大事,需得說清楚。」
「一句話,荷蘭人要完了。這時候投效荷蘭人,去荷蘭人那打小報告,可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咱們也不用盟神發誓,那沒用。咱們就說現實的,朝廷的艦隊你們也曾見過,朝廷的雄軍你們也見過。巴達維亞,荷蘭人守不住的。」
「莫聽參贊提氣扯謊,說什麼奧地利、波西米亞什麼的出兵。就算他們出兵,咱們整日和公司打交道,還能不知道歐洲多遠嗎?貨船尚且要走小一年,出兵那那麼容易?」
「若真信了公司參贊的話,只怕援兵到的時候,咱們骨頭都爛了。」
這話正說到了點上,公司參贊的那些話,說給那些對世界大小毫無概念的人,說不定有些用。
可這些甲必丹、雷珍蘭們,或許不知道什麼荷蘭的盟友漢諾威選侯國到底是個啥,但卻知道公司的貨船12月份從歐洲起航,一切順利也得到明年六七月份才能到南洋。
今年已經錯過了季風季節,消息傳到歐洲,就算馬不停蹄士兵直接可以裝船,那也得到明年夏天了。
知道的越多,就越不好騙。
連富光知道這些人和自己一樣,都不好騙。這種不好騙,也就成為了他們可以在這件事上互相信任的基礎。
他不提荷蘭人回援的事,說者有心,聽者也有意。
「連兄,我們當然知道朝廷打的贏荷蘭。只是,連兄絕口不提城外總督的軍隊回來一事,莫不是連兄從令弟那得到了什麼消息?」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連富光。
若真實這樣,連富光可就真能救他們於水火了。
連富光臉上故作一種別有意味的笑容,他不想把事情全盤托出。
雖然他不是朝廷命官,但當了這麼多年的巴達維亞華人甲必丹,一些官場上的欺上瞞下的道理,還是精通的。
若是全然挑明了,是朝廷的人來找自己,甚至直接把朝廷的人引薦出來,那麼自己在這些雷珍蘭眼裏還有什麼用?
只有自己當中間人,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
既然對方自己瞎猜,覺得是自己的弟弟和自己說了什麼,那麼自己就可以壟斷一下城中華人豪紳與朝廷之間的聯繫渠道。
這些雷珍蘭又和朝廷那邊沒有什麼聯繫,到時候自然覺得是自己在其中溝通,甚至覺得自己早就和朝廷勾搭上了。
這樣一來,屆時給朝廷派來的大員行賄的時候,自己還用出錢嗎?
到時候,送禮的是自己,而出錢的是那些雷珍蘭。
情歸自己,錢別人出。
難不成這幾個雷珍蘭還真的敢去問問朝廷這邊他連富光和朝廷到底有沒有關係?
以他多年的經驗,肯定不會的。
有些事,不能問,只能自己猜。就是要借着這種只能猜不敢問的空檔,好好為自己謀一份利好。
他現在什麼都不用說,只要臉上露出這種別有意味的笑容,這幾個雷珍蘭便自動會猜想出許多奇葩的可能。
越不解釋,猜測的越多,越離譜,也就越覺得能幹的成。
果然,片刻後,周圍的幾個人都用一種恍然大悟、驚喜不已的神情,一起看着連富光道:「既然連兄早有把握,我們干便是!」
連富光心道我自己都還沒把握呢,王大人既沒說朝廷的大軍什麼時候來,也沒說總督的荷蘭兵是不是被消滅了。但這時候要是說實話,你們一個個的又得猶豫,哪裏知道這是唯一一條死中能求活的路?
「諸位,既然要干,那麼只靠咱們的家丁奴僕,怕是不夠。」
「得把城中的唐人都集結起來。此事,我看也不難。」
「只消說:朝廷大軍要來,荷蘭人怕守不住城,要先把城中的唐人屠戮乾淨,分掉財產、霸佔妻女,乘船逃回荷蘭。」
「如此一來,城中的人如何不會跟咱們一起幹這大事?」
這幾人均點頭,贊道:「確實不難。」
「以往荷蘭人有什麼事,也都是叫我們通知下面。下面有什麼事,也是入咱們唐人的公堂。荷蘭人只要穩定和人頭稅、商鋪旅店能照常開就是。」
「咱們作為中間人,城中的唐人有什麼事,只能從我們這裏得到消息。只要咱們這麼說,他們哪裏能不信?」
「一直以來,他們就沒有直接從荷蘭人那得到消息的機會。」
「他們還是很好騙的。」
在場的所有人都是這個想法,城中的華人確實好騙。
這與見識無關。
而是因為荷蘭人的統治方式,使得城中的一般華人,根本沒有接觸殖民政府的機會。
包括司法審判等,華人都有自己的公堂。荷蘭人只要錢,只要穩定,也根本沒想過華人會造反這樣的事。
作為中間人、包稅人,實際上完全壟斷了城中中下層華人,與殖民政府之間的聯繫。
他們是城中華人了解殖民政府政策的渠道;他們也是殖民政府維持統治和稅收的渠道。
欺上瞞下,是中間人所必備的技能。若連這個本事都沒有,是沒辦法當好一個殖民政府的中間人的。
在場的甲必丹、雷珍蘭對荷蘭殖民政府很了解;對城中的華人百姓,也很了解。
他們很容易就找到了能煽動城中華人,給他們當炮灰,幫他們把總督府燒了、把他們的罪狀燒了的辦法。
若說什麼朝廷大軍前來,讓城中華人以為內應、迎接王師之類,城中華人多半不感興趣。
一來一些人出生都不在大順,和朝廷根本就沒有什麼關係。
二來他們做小生意、小買賣,固然困於見識,考慮不到荷蘭人走了之後對他們生活的影響,但也明白誰贏誰輸,自己都是做小買賣、交稅,區別不大。既然區別不大,為啥要流自己的血,去爭取一個根本沒有變化的改變呢?
可要說荷蘭人要把他們的家產搶走、妻女霸佔,屠殺他們,這就很容易把百姓煽動起來反抗了。
若是以往,或許很多人打心眼裏害怕荷蘭人,寧可等着荷蘭人把刀子架在頭上也不敢反抗,默默等死。
但現在不同以往了。
荷蘭人在印度敗給土邦的消息其實已經傳開,荷蘭人進勃良安圍剿兩次失敗更是根本隱瞞不住。
統治這東西,有時候,真就是信則有、不信則無。
信,便明明有本事推翻,也覺得不可能,甚至不會而不是不敢生出這樣的想法。
一旦不信,造反這種事,就像是在荒蕪的小路上看到個抱着金磚的小孩,衝上去打一頓搶走金子那麼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