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了死諫的絕筆,簽封之後,將親信家臣都叫到了身前。
將殘餘的武士交給了他們,井伊家沒有絕後,他還有叔叔留下的孩子可以接任。
殘餘的武士退回彥根城,或是駐守在小濱的敦賀町等地。如果大順攻打彥根城,直接放棄彥根城即可。
反正守不住,大順也不可能在這裏長久逗留,不要做無謂的傷亡。
安排好了彥根藩的一切,他帶着這封絕筆,帶着兩名親信家臣,星夜疾馳,往向江戶。
江戶城中,肉眼可見的恐慌和混亂,一種說不出的蕭條,連平日裏最紅火的皮肉生意,都停頓了。
雖然幕府試圖封鎖一些不好的消息,但一些消息還是通過不同的渠道傳到了外面。
大順軍攻入京都的消息,怎麼也瞞不住。
百姓恐慌,江戶城本丸之內,也瀰漫着一種失敗的情緒。
前幾日荷蘭商館館長來到了江戶,轉達了荷蘭對這件事態度:荷蘭國將在這場標準的東方式的、因為朝貢國歸屬而引發的衝突中,保持絕對的中立。
德川吉宗這一次給足了荷蘭館長面子,再度掀開了遮擋他在面前的竹簾,和荷蘭館長面對面對交談,甚至提出了要斷絕貿易作為要挾。
上一次掀開竹簾,還是他當個將軍之後,第一次對蘭學產生了興趣的時候,之後便又恢復了之前隔門帘的制度。
但荷蘭館長的態度也很強硬,認為這件事與貿易無關,他們拒絕任何形式的出兵,並且再三重申中立。
斷絕貿易的要挾不成,德川吉宗又按照大岡忠相提出的利誘之法,提出若是荷蘭出兵支持,將擴大荷蘭的貿易額度,取締中國的貿易信牌,增發一倍交給荷蘭。
荷蘭人仍舊還是拒絕。
正如劉鈺當初和大岡忠相說的那樣,荷蘭人知道只靠自己手裏的貨物,是沒有辦法在日本打開銷路的。
英法瑞葡丹西等國,都在廣東福建松江虎視眈眈,都在盼着分掉荷蘭人對華貿易的份額。
荷蘭自己能在日本售賣的,除了蔗糖就是香料,而這些東西的銷量,並不足以彌補轉賣中國生絲的利潤。就像朝鮮的釜山貿易,朝鮮人以為自己在賣人參,實際上在賣中國的生絲。
能否在海上擊潰大順的艦隊,並不是荷蘭考慮的原因。擊潰了艦隊,又能如何?歐洲多少家東印度公司,在大順海關口岸盯着荷蘭?
英國這個可疑的盟友,也一定會報前明天啟三年被徹底逐出東南亞之仇。
大順也不可能放任荷蘭獨佔日本的貿易,這一點荷蘭心知肚明,在巴達維亞自顧不暇的時候,還插一腳東亞的紛爭,是不明智的。
不過,荷蘭人也沒有把事做絕,而是暗戳戳地示意:如果中日戰爭結束,荷蘭願意為日本提供一定的幫助,比如教官、造艦工程師等,並且樂於幫助日本打造一支艦隊。
荷蘭人終究當過百餘年的世界老大,靠自己全滅過英法聯合艦隊、燒過倫敦港口、爆錘過世界第一個日不落帝國西班牙,這點戰略眼光還是有的。
他擔心自己在東南亞的利益受損,所以希望扶持一個對抗大順的力量,但絕不會自己下場。
德川吉宗要挾不成、利誘無效,早在意料之中,考慮到將來臥薪嘗膽之事,也沒有對荷蘭人大發雷霆,仍舊允許荷蘭人繼續在長崎商館裏居住。
與其說是意料之中,不如說是當日大岡忠相去見劉鈺之後,面對借兵荷蘭這件事,劉鈺給出的不屑。
這讓德川吉宗更加擔憂,大順這邊似乎把一切都算到了,連荷蘭人這個可能的意外也考慮進去了,可以說已經是千百之慮,萬無一失。
一方是從十年前就開始算計、佈局;一方是開戰的時候,尚不知大順的軍備到底如何。
可怕的是十年前開始佈局的那一方,人口十倍、財富百倍。
荷蘭人的反應,和當初劉鈺告誡大岡忠相不要妄想時估計的反應完全一致。由是幕府內部知道當初江戶談判一事的重臣們,都被一種濃濃的失敗情緒籠罩。
荷蘭人剛走,京都那邊就傳來消息。
大順軍突襲了京都、攻入了御所。四千餘大順軍在小濱登陸,調動了大坂城代手裏的那支野戰部隊,京都周邊,已無任何一支可以抵抗的力量了。
昭仁天皇給德川吉宗的信,也被土岐賴稔派人星夜送來。
如此重磅的消息在江戶城炸開,重臣們惶惶,德川吉宗卻暗自鬆了口氣。
大順軍攻下了京都,在他看來,是件好事。
亦算是喪事喜辦,德川吉宗終於確信,大順想要的可能真的就如劉鈺信上所說的那些東西:貿易、朝貢、開國、賠款。
否則,攻下京都,抓住天皇,毫無意義。
德川吉宗確信,劉鈺不可能不知道天皇就是個傀儡。甚至連傀儡都不如,傀儡還需要人在背後操控自己做出動作,天皇充其量也就是個不會動的神龕。
昭仁給他的信,讓德川吉宗確信,幕府在這場對外戰爭的一敗塗地;但對內的統治還可以繼續維繫,甚至有了轉機。
大順軍攻入京都,最慌的不該是他德川吉宗,而是九州島上的西南諸藩。
如果大順要割地,不會捨近求遠,跑到江戶附近的德川直轄領來割地,肯定會割就近的九州島諸藩的。
大順軍攻入京都,如入無人之境,這會讓九州島諸藩明白,他們那點兵根本打不過。
不談野戰,只談後勤和渡海運輸能力,九州島諸藩只要還有腦子,就該明白沒戲。
現在這種情況,對西軍餘孽九州島諸藩、對幕府,可謂是一場雙贏。
此時九州島諸藩的兵力,還未損失,這時候和談,對九州島諸藩保存實力最為有利。
所以,得到大順軍攻入京都、長途奔襲的消息後,九州島諸藩一定會主動要求和談。
否則,真要繼續打下去,大順軍真的登陸九州島,把西南諸藩的兵力都掃一遍怎麼辦?
而且他們現在主動要求求和,就會迫使幕府不能割九州島的地:和談可以,大義還在幕府那,大家都支持和談;割地不行,割地那就是幕府賣國,權威盡失。
這就等於把幕府架在火上烤。
大順如果要割地,當然會割九州島的地;諸藩主動支持和談,可不是為了幕府割他們西南諸藩的肉的。
這相當於他們認可幕府的權威、保障幕府的威嚴不失,諸藩為和談背鍋,不會借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再去用大義,來削弱幕府的權威;幕府用不割九州島的地,作為回報。
而這,就需要德川吉宗在此亂局中,抓住機會,掌握主動。
辦法也很簡單:號稱要死戰不退、號稱要再立新天皇、號稱要決戰至最後一人。
口號喊得越響,停戰的阻礙也就越小,幕府的權威保留的也就越多。
現在這種局面,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此時的日本,有影響力的,實際上有三支力量。
公家,也就是天皇、公卿等輩,雖然就是個神龕,但影響力還是有的,而且很容易被人把這神龕搶走。
幕府。
以及,外樣大名、實封大藩。
大順可能想要的三樣東西,也和這三支勢力對應。
朝貢。
貿易。
割地。
現在,德川吉宗認為,自己只要喊出堅持抗戰到底、堅持打到最後一人的口號,就可以把損失縮減到最小。
昭仁被炸,還有其餘皇族,怎麼都能找出來一個有血統的。
德川吉宗只要詢問諸大名,提出要效明之土木堡,立新君,繼續作戰。
態度做足。
先慌的,就是九州諸藩大名,以及陸奧的伊達氏等實力強悍的大名。
再打下去,幕府固然完蛋,但先遭殃的也必然是九州島和陸奧國。
反正大順最多也就只能一次性登陸四五千人,想要直接登陸打到江戶是不現實的。
那就要先拿下九州島、四國島、或者從蝦夷往南先把伊達氏的仙台拿下。步步推進。
到時候,看誰先受不了。反正不會是縮在江戶的德川幕府。
只要口號喊出,告知天下,幕府就會贏得那些主戰派的支持,認為幕府是「非不為也、實不能也,非戰之罪」。
而口號只要喊出,九州島諸藩、伊達氏等,就要蹦着高來江戶,請求幕府和談:不要另立新君、不要再打下去了。
當然,到時候肯定不會說是怕自己的實力受到打擊,而是會扯出許多大義凜然的理由。
比如天皇是主動去和談的,不是投降,不能因此廢立。
而且以臣立君,不是不可。
然,太甲晦暗不明,故而伊尹逐之於桐宮;昌邑王即位二十七日,造惡三千餘,故而霍光廢其帝位。
昭仁並無大錯,亦沒有違背《禁中並公家諸法度》,廢立也要遵守基本的法,不可廢而立新。
又比如,扯出當年項羽若過江東,未必不能再起;勾踐大敗,嚐糞而求復仇;漢高亦有白登之辱、唐宗也有渭水之盟。
當應停戰,臥薪嘗膽。
到時候,內心最想和談的幕府,反而成為了主戰派的標杆。
不是幕府要喪權辱國,實在是公家主動要談、諸藩一定要和談,幕府將軍無可奈何接受了和談和種種屈辱,實如嚐糞之勾踐、食子肉羹之文王。
朝貢一事,自不必提,這定然是大順提出的第一個要求。
到時候,德川吉宗就可以假裝用割地來換取不做朝貢國的地位——九州島諸藩一定會舉出古時故事,不求虛名,用朝貢換取不割地。
至於貿易和賠錢,那也不用考慮了。
錢肯定是要賠的,大不了日後取消參覲交代,將參覲交代的花費,折算成賠款。
這樣一舉兩得,既賠了大順錢,又可以繼續削弱外樣大名的實力。
甚至,可以把各藩參覲交代的錢折算之後,抵押給大順。
只要各藩不給錢,大順就去武裝討債,幕府絕對支持。
貿易的話,九州島有長崎,足夠了。大順想要九州島之外的口岸,那也儘量爭取到自己的直轄地內,亦或是將來轉封,保證貿易在自己的控制下。
如此一來,那些腦子不太靈光的、狂熱的、七生報國的「傻子」,會認為幕府才是主戰派的,是諸藩誤國。
而這些腦子不太靈光的、七生報國的「傻子」,是容易搞出大事的,到時候就不是要求倒幕,而是要求削藩、公武合體了。
那些「傻子」之外的人,都會追求切身利益,自然明白什麼時候該進退。
缺乏理想主義的聖徒參與,以力假仁,比誰的拳頭大,幕府還是佔優勢的,也不會動搖幕府的統治根基。
借勢,興削藩之義;以削藩之群情倒逼,反讓諸藩依靠幕府,忠貞不二。
只要操作得當,《禁中並公家諸法度》也可能被吹成《出師表》裏的規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