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一彎腰靠近,虞幸的視線反而落到了醫生的身後。
他這才發現,這裏並不是病房,而是一個放了許多金屬器材的房間,靠牆的玻璃櫃裏整齊擺放着各種顏色的藥劑,一旁的桌上,還亂中有序地擺放着一組做實驗用的玻璃器皿。
深紅的液體經過軟管在器皿之中穿行,咕都都冒着泡。
他躺的是一張鋪了白布的鐵床,硬得硌人,這可不是用來給病患們睡的,根據虞幸的經驗,這分明就是個實驗台。
他本應該第一時間獲取這些信息,可偏偏一睜眼就完全被醫生吸引,竟然將周圍的一切都忽略了。
打量了一圈,虞幸目光落回來。
醫生仍舊保持着剛剛的姿勢和那不太協調的笑容,眼睛眨也不眨地端詳着他。
仿佛只要虞幸不回答,他就會一直這麼看下去——或許會越湊越近,越笑越不像人類,直到發生一些無可挽回的災厄。
虞幸凝神,這回有了準備,他對醫生身上的異常抵抗力高了不少:「我當然很關心醫生能不能治好我。」
不僅思維能力重新回歸,連戲精能力也一併回來了,他顫顫巍巍指了指臉上的凍傷,像個重症病人一樣絕望:「醫生你看我,是不是要死了?」
醫生微微直起身體,自上而下地俯視着虞幸,心情還不錯的樣子:「……不會,你瞧你,活蹦亂跳的呢。」
不等虞幸繼續表演,醫生伸手在虞幸臉上輕輕一抹,那凍傷的痕跡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露出完好的蒼白皮膚。
虞幸:「……」
他沒有凍傷,談不上救治,醫生這個舉動並不是以什麼神秘力量將傷口瞬間癒合,而是……將他設下的障眼法消除了。
他弄出來的凍傷表象輕而易舉騙過了女護士,卻沒在這個醫生眼底下走過一個回合。
這力量,這仿佛來自另一個高度的氣息和手段,這有些熟悉的風格……難道說這就是陰陽城邪神之一在南水鎮留下的「象徵」?
這象徵可以是一尊神像,自然也可以是一個「活人」。
但,就這麼簡單地被他找到了嗎?
不,也不能說簡單。
對上醫生似笑非笑的眼神,虞幸心中瞭然,恐怕剛剛在大廳,這個醫生在投下注視的時候,就已經拆穿了他的把戲。
但對方還是讓女護士將他帶了上來,為的恐怕就是……和他面對面接觸。
如果不是這個醫生主動放行,無論是他還是其他推演者,想在整個南水鎮精準見到一個人形態的醫生,還要穿過剛才那條不知究竟是什麼模樣的長廊,絕對不容易。
虞幸想罷,勾了勾嘴角。
索性把戲已經被破,虞幸完全沒有身為騙子的尷尬,他只是摸了摸剛剛被冰冷手指觸碰到的皮膚,用詛咒之力將對方刻意留下的一絲氣息給引了出來。
那縷輕微的氣息隨着詛咒之力黑紋的顯現倉皇溢出皮膚,剛在空氣里冒了個頭,就被黑霧包裹起來絞殺掉了。
有那麼一瞬間,一旁實驗台發出的咕嚕咕嚕的聲音里多出了一聲輕微的「噗」,而後虞幸抬眼和醫生對視,無辜極了,好像那聲「噗」不是他方面毀滅那縷氣息的證明。
「呀,這不是……」醫生似有意外,輕輕瞅了眼黑紋和黑霧,話里有未盡之意,好像認識着力量的源頭。
虞幸也算有恃無恐。
他已經猜到鬼沉樹是陰陽城邪神之一,那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本身也是邪神漂泊在外的一個「象徵」。
眼前的醫生是另一個邪神的「象徵」,無論怎麼看,他倆都處在同一起跑線上。
先不論能力如何,起碼在位格上,他不會被壓制。
就算是在陰陽長廊的千結蛇神神像那裏,他也只不過是經歷了一些事後被扭曲抹除了記憶,那是一瞬間的事兒,他還活着就表明,在他已經不記得的那段時間裏,他行動自如,並不受千結蛇神神像的壓制。
「難怪,原來是同一個層級的力量。」眼前的醫生思量半晌,仿佛有讀心能力一般肯定了虞幸的想法,然後奇道,「你串場子了?」
虞幸一時沒說話。
「你是那樹的……怎麼出現在我這裏?怎麼做到的,難不成,你所在的地方已經被毀掉了?」醫生便自己猜了下去,但他轉眼看見虞幸平靜的神色,便笑出聲,「看來不是,不然你就不會沉默以對,期待從我嘴裏聽到更多秘密了。」
虞幸嘆了口氣,這非人醫生恐怕很精通人類的心理學。
他只能出聲,眼睛彎了彎,好似十分友好:「雖然起因不同,但我們也算殊途同歸,大家都一樣嘛。除非你——你那位,和我的樹——關係很差?」
他後半句說得極其隱晦,一是不確定在陰陽城裏,鬼沉樹會不會有別的什麼稱呼,二是還顧及着正在直播,他總不能當着廣大觀眾的面將自己的底褲都抖露出去。
而且虞幸也是運用了一點點語言的藝術。
他和這個醫生可不同,他不是任何邪神的象徵,相反,認真來說的話,他可能是個一直在偷鬼沉樹權柄的小偷。
但這個醫生再聰明,再懂揣摩心理,也不可能得知這一點。
醫生聞言,笑容更加燦爛:「還真巧,七位之中,就『我們兩個』關係最好了,你是不是在想,我是因為這個才讓你上來的?」
這的確是虞幸剛剛腦海里閃過的眾多猜測之一,不過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醫生看見他的詛咒之力時,驚奇不似作假,說明在他被護士抱上來之前,醫生並不知道他體內有什麼。
虞幸攤手:「我知道不是,那是為什麼?」
「要不要猜一猜?」醫生的目光逐漸詭異,嘴裏輕輕補充了一句:「猜錯的話,哪怕是『最好的關係』,也不妨礙我在這裏給你做些特別的醫治哦,我的病人。」
不知是不是真的有那麼一絲殊途同歸,虞幸居然在這種情況下理解了沒有被說出口的言下之意……
鬼沉樹和醫生的那位邪神只是普通有仇,而和其他的邪神們是特別有仇,所以算是他們倆關係最好?
虞幸思維極速運轉。
他不怕這個醫生的威脅,真打起來,他就算打不過也能跑,更何況還不一定打不過。
只是這才副本第一天,他不能將所有的精力放在跟醫生的對抗上,更何況醫生可以溝通,已經是他從進鎮以來遇上的最好的信息源。
那就猜一猜吧,邪神的象徵不等同於副本的boss,醫生的存在代表的是門票,而不是南水鎮詭異的真相。
目前看來,醫生的這種不可名狀的特質,和南水鎮的虛假表象對不上號,導致了南水鎮異變的很可能是另一個東西。
要是能讓醫生變成友方,他就在這場遊戲裏多了一個巨大優勢。
只是信息太少,猜起來有些困難。
虞幸不知醫生給他留了多少思考的時間,總之垂下眼睫,爭分奪秒地去想。
醫生悄悄的在他體內植入氣息,雖然直接被詛咒之力發現了,但也能證明醫生想在他身上找到些什麼。
拆穿他之後並沒有立刻動手,看起來並不想殺他,可讓人把他帶上來,又沒有要讓他走的意思。
比起傷害和圖謀,更像一種「探尋」。
一些難以捕捉的想法在腦海里閃現,虞幸試圖抓住,可總差那麼一點。
直到又一次想到醫生外貌上的難以解析,虞幸忽然靈光一閃。
醫生選擇直接和他交談,現在還讓他猜測,太像是想從他身上「求證」什麼了。
而他接觸過的,和醫生相似的只有鬼酒。
趙謀和趙一酒都跟他說過——
趙一酒體內的厲鬼意識,是融合了一隻被趙家長輩帶出副本的克系厲鬼得來,那隻厲鬼也算是偷渡了吧,在悄悄躲進那個趙家長輩體內之前,不知道在多少個副本流竄過。
可再怎麼流竄,總會有個源頭。
源頭。
虞幸精神一振,倏爾抬眼:「你從我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同類氣息,而你,或者說真正的那個『你』,一直在找那個同類?」
醫生眼睛驟然睜大,像是聽到了這個答桉後忍不住興奮起來。
「你果然與它熟悉。」
虞幸默了默:「也不算熟悉。」
他熟悉的是趙一酒,而這個「它」,虞幸也沒接觸過多少次。
早在他第一次見趙一酒的時候,「它」就已經和趙一酒融合了。
現在還能不能稱為「它」都難說,因為虛弱的它沒能爭奪走趙一酒的身體,已經被趙一酒同化成一抹相生的意識了。
換句話說,當初那個厲鬼已經死了,只有力量被融合,然後又倔強地在趙一酒腦子裏滋生出來,化為了一種極惡性格,可主體已然徹底改變。
哪怕是鬼酒,也是叫趙謀「哥哥」,認定自己是「破鏡」的成員之一的。
畢竟當初提交成立隊伍的申請時,鬼酒還單獨站了一欄成員名單。
在它認知中,它就是趙一酒,只不過是另一種性格,連人格都不算。
醫生卻不管到底熟不熟悉,那張笑臉上閃過一抹病態,忽而輕輕哼起個調子。
是剛才從女護士口中聽到的那個調子。
只是這一次沒有歌詞,虞幸聽着,反而靈魂都顫了顫,像是睜着眼睛陷入了一場很虛幻的夢。
夢裏,天空是血紅色的,星辰被血霧籠罩,到處都是巨大的怪異身影,有斷頸里伸出無數條亂舞觸手和利齒的巨人,有從天上爬過的遮天蔽日的混沌。
某顆星星閃了閃,忽然就成了一隻沒有邊界的團狀肉塊,無數的生(防屏蔽)殖器官在肉塊上律動,密密麻麻,就像地球上生長的人類。
紅色之下的深海濃得像墨,不停歇地翻湧着,海水下隱隱游過難以丈量的龐然大物,吞噬着世間的理智,而無垠大海的最深處,是一張永不合攏的大嘴,以及沒有盡頭的喉管深淵……
虞幸還清醒。
他並沒有瘋狂,也沒有沉沉睡去,更沒有幻聽幻視,只是在聽着醫生的哼唱時,腦海里莫名多出了那些影像。
毫無預兆,極度自然,就好像他本來就看過這些,本來就理解這些。
不對,他真的沒有瘋狂嗎?
虞幸想,瘋子可能也不認為自己已經瘋了吧。
但,他確實不會瘋,早在那個實驗室里,他被改造得不再是人類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瘋」的能力。
他的思維和靈魂本就不再屬於人類,又怎麼會和人類一樣陷入瘋狂呢。
或許正是這樣,此時此刻他的腦子居然極度清醒,在多出了那些地獄一般的「認知」後,虞幸還揚起了一個笑容。
他甚至聽見自己在誇讚:「這曲子不瞎填詞的時候居然這麼好聽。」
那些看似詭異的歌詞,根本不及曲調本身的萬分之一,或者說有了歌詞,這曲調才能入人類的耳。
醫生哼了一會兒,調子並沒有到達結尾的樣子,但他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
「你感受到了吧?『我』的喜悅。」醫生嘆息着張開手,嘴角咧到了……不知道什麼地方。
可能是耳後,也可能是天上。
虞幸的腦子沒能解析出醫生此刻的表情,只是在剎那間,他腦子裏那些光怪陸離的怪物和景象涌動着融合,最終歸於一體。
歸於……【她】。
虞幸忽然就知道了那個邪神的名字,所有的不可名狀在陰陽城只屬於一位邪神,那個邪神就叫做【她】。
怎麼辦,他忽然覺得和人身蛇尾的【千結】相比,【她】的逼格高了好多好多。
醫生目光灼灼,興奮得連人形都好像不那麼準確了,他伸出可能是胳膊的胳膊,握住了虞幸的肩膀。
「它在哪兒?」
虞幸被各種它他她繞得有點遲鈍,反應了兩秒,才意識到表演完才藝的醫生打算回歸剛才的話題,問他那隻偷渡的厲鬼的事兒。
可這牽扯到趙一酒,更牽扯趙家,乃至破鏡。
虞幸真正確定自己還清醒的原因,就是他發現自己仍然記得顧慮這些。
「冒昧問一句。」他不閃不避地迎上可能是個醫生的醫生的目光,語氣不容置喙,「你,或者說『她』,和『它』是什麼關係?」
最好別太壞,是個來尋仇的。
也最好別太好,是個來尋親的。
無論是哪一種,都會給本就是被迫融合的厲鬼的趙一酒帶去滅頂之災。
……
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直播間裏的觀眾也在觀看。
早在虞幸被女護士帶走的時候,直播間的信號就變得詭異了起來,不僅時有時無,屏幕上還總是出現一些讓人無法理解的扭曲色彩。
在那條長廊里,觀眾們足足看了二十多分鐘扭曲色彩,早已在彈幕中刷屏。
[剛來,這啥?]
[不是,剛到精彩的時候呢,護士要吧幸帶哪兒去?!怎麼忽然看不到了!]
[曾來:別嚷嚷,這是被屏蔽了。]
[啊,敢問大老,系統的直播間還能被屏蔽嗎?這次直播不是沒有小黑盒道具麼?]
[任義:所有位格逼近系統的鬼物,都有可能影響到系統創造的直播間,直播間的畫面會受那些鬼物支配,產生相應無效畫面,這在高等級直播推演里有極小概率會發生,並不是第一次。]
[呂肖榮:衍明!
!你到底在哪!別讓他一個人裝逼!
!]
[所以???幸碰到了逼近系統位格的鬼物?!]
[萌新弱弱問一句,什麼是偉哥]
[對不起打錯字了,什麼事位格]
[什麼是違和]
[位格]
[……你可以粗暴的理解為逼格,咱們系統很有逼格,但很多副本里存在跟系統一樣有逼格的東西,它們甚至知道系統的存在,超脫了本身的世界]
[另外勸你換個輸入法]
等長廊走完,直播間的畫面倒是恢復了。
觀眾們看到女護士走上樓梯,一路上有許多護士和醫生,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同一個表情,幹着自己的事,去往自己要去的地方。
但無論是動作還是神態,都宛如一人,只有女護士的表情比較生動,那陰暗的目光時不時落在幸身上,嘴角卻微微勾起。
之後女護士走進了一間功能不明的診室,房間裏站着一個身穿白大褂的模湖人影,女護士將裝死的幸放在床上,就忽然失去了表情,也和外面的同事們宛如一人了。
女護士走後,幸「醒來」,和醫生說了些什麼。
奇怪的是,無論觀眾們怎麼豎起耳朵聽,都只能聽見幸說的話,而那模湖不清的醫生人影不論在說什麼,傳到他們耳中的都只有「滋滋滋」。
再之後的交談,觀眾們抓心撓肝,只能從虞幸並不多的話里聽到些似是而非的東西。
[醫生是不是往幸臉上弄了下啊,他在幹嘛?可惡,看不清!]
[幸在說什麼殊途同歸?他和醫生?]
[什麼關係好?什麼你的樹他的樹?]
[什麼同類氣息?什麼真你假你?]
[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不論彈幕怎麼發癲,任義這回都沒有給他們任何解答了,不僅是任義,其他有名的大老也都神隱起來。
等虞幸問起厲鬼和【她】的關係,觀眾已經麻木,面無表情、例行公事地發出整活彈幕——
[請用100字解析此處「你」、「他」、「她」或者「它」直接的聯繫,滿分十分。]
……
直播間的鬧騰建立在一無所知的幸福上。
而此時此刻,虞幸正少見地有些緊張,等待着問題的答桉。
醫生歪了歪頭,端詳虞幸片刻,好像在揣摩要不要回答。
最終,他還是看在那黑紋和黑霧的面子上,拋出了答桉。
「它是『我』的孩子,『我』親自生下來的孩子。」
虞幸沉默。
原來是尋親的。
可他沒想到這麼親。
他抱了一絲希望,對着這位男醫生近乎荒謬地問:「是你生的……你這個醫生生的?」
如果是這樣,他今天就是冒着死好幾次、跟不上主線觸發系統懲罰等等風險,也要把這個醫生直接幹掉。
以絕後患。
醫生神態間並不覺得他的問法有什麼不對,但還是搖了搖頭:「不是我這個醫生,是『我』。」
或許是覺得反正已經開始解釋了,解釋多解釋少都沒區別,醫生坐到了鐵床邊,一副醫患關係和諧,要促膝長談的架勢。
「你可能見過其他傢伙的『象徵』?她們就喜歡把一個分身分離出去,不管是當一個人還是當一個物件,往某個世界一丟就完事兒。」
「『我』和他們不一樣,不管是哪一個世界裏存在的『我』,本質上都沒有區別,每一個都是『我』,只不過身份不同,性格不同,存在的意義也不同。」
虞幸儘管知道對方正在說一些很了不得的秘密,科普得也很正經,但還是在心裏吐槽了一句:都這麼多不同了,也能叫沒有區別嗎!
「但我們的記憶都是一樣的。『我』和其他的『我』之間的連接,從來沒有斷過,『我們』是一體,從來都是。」
醫生好像又看出了虞幸的想法,他笑着,貼近坐在鐵床上神色不明的虞幸,低喃道:「別分心。因為無論是哪一個『我』……」
「都可以是【她】。」
「隨時隨地。」
最後一個字落得很輕,好像在那一瞬間,醫生的語氣微不可察地變了變。
虞幸似有所感,悚然看去,童孔一縮。
他居然看清了醫生的長相——無比清楚。
之前的所有模湖的,非人的地方都悄然消退,醫生在此時此刻達到了最像普通人的頂峰。
虞幸耳畔卻忽然警鈴炸響,瘋狂預警,就連在他理智的情況下不怎麼會異動的【咒怨之舌】都瞬間失了控,伸出來舔了舔唇。
像人,卻不是人。
從能看出破綻到達看不出破綻,不是醫生變普通了,而是醫生的扮人能力在此刻有了質的飛躍,難以名狀的特質變得收放自如。
為什麼?
只能是因為……這具軀殼裏的靈魂變了。
虞幸不算害怕,但當他低頭,卻發現自己渾身都在顫抖,那是他這具身體承受了不該承受的無形壓制,從而展現出的接近崩潰的反應。
就像他曾經虛弱的身體,無法承載詛咒之力。
虞幸的舌尖蜷了蜷。
舌頭大概是他渾身上下最不受影響的地方了,舌尖紅紋隱隱發光,舔過口腔,發出一個簡短而篤定的問句:「你是【她】?」
【她】笑得自然又溫潤,還是以醫生的性格回答:「是的。」
「我想這樣,應該能讓你跟輕鬆地理解……它是『我』親自生下的,這句話的意思。」
厲鬼是【她】的孩子。
虞幸的左腿忽然崩成了血塊,嘩啦啦的染紅了鐵床上鋪着的白布,其他地方也皮開肉綻,即將步入後塵。
沒辦法,他的身體的確承受不住。
這毫無預兆的……邪神親臨。
虞幸的腦子也要因為硬件跟不上而崩毀了。
但這也是,從未有過的絕佳機會。
他頂着即將四分五裂的身體,艱難地問:「也就是說,你同時存在於陰陽城和很多個世界,每一個都是你,只是陰陽城的你是神明,其他世界的你……是醫生,是作家,是小孩,是老人。」
說起來很難理解,但虞幸忽然想到鬼酒的狀態。
「每個你都知道自己是神明,但受限於那個世界的身份,依舊會有普通人的懦弱,崩潰,瘋狂……」
鬼酒也認為自己就是趙一酒,只是被激發出的另一種性格。
「但身為神明的那個你,隨時可以接管任何身份,去往任何世界……是嗎?」
他們都覺得厲鬼已經不復存在,這種認知是從趙一酒的兩種狀態中得來的。
但……這和【她】何其相似。
厲鬼,是【她】的孩子。
醫生笑眯眯看着馬上就要死掉的病人,輕輕開口:「是的。」
虞幸得到了肯定的答桉,瞭然的眼神一閃而過,隨即整個人瞬間崩成血雨。
【她】連表情都沒變一下,捧起一大團碎肉:「這個身份畢竟是醫生,哪怕病人已經這樣了,我依然要把你治好呢。」
「你還沒告訴我,它在哪兒。」
肉塊和濺的到處都是的血液蠕動起來。
它們一點一點聚攏,【她】耐心地看着人形重聚,飛快地恢復成虞幸的樣子。
骨頭,血管,脂肪,皮膚。
拼湊的屍體完好無暇,就連浸透衣服和白布的血都在她的注視下一點點抽離,回到了虞幸的體內。
衣服和白布變得乾乾淨淨,虞幸的身體也乾乾淨淨。
【她】等待虞幸睜眼。
虞幸曾經最恐懼的事情發生了。
無限復活是一種詛咒,沒遇上克制這個能力的存在時,還能說是有用的能力,幸福的煩惱。
一旦遇上,就是千刀萬剮,無限輪迴的死亡,真正的生生世世,永永遠遠的痛苦。
【她】可以讓虞幸崩成血雨無數次,只為問一個問題。
而虞幸,連死都沒法死。
……
過了一會兒,虞幸還是沒有睜開眼睛。
【她】眨眨眼,湊近了看。
明明已經治好了,怎麼還不醒呢?
嗯?
【她】忽然伸手,撬開了虞幸的嘴。
那口腔中空空蕩蕩,舌頭不翼而飛。
沒有治好。
這具身體並不完整,無法復活。
如果不復活,她就問不到想要的了。
「……這樣啊,是【書】插手了,給了他高位格的舌頭。」治不好病人的醫生神明有些懊惱,「【書】是在告訴我,不能用神的身份來找這棵小樹麼?還是那麼討厭啊。」
「也對,【書】可是他們的系統,不會不管他們。」
【她】喃喃着,因為此刻是醫生,所以言行舉止都和醫生一般無二。
只見她的手一松,已經凝聚好的虞幸屍體又一次成了一盤散沙。
這回,她直接用能力把這些稀碎的血肉蒸發掉了,鐵床上依舊乾乾淨淨,但已經沒了虞幸的痕跡。
虞幸不會死,所以,沒了屍體碎片的束縛,他會在南水鎮另一個無法預知的地方復活——得看那條舌頭逃逸到了什麼地方。
眼睜睜把到手的答桉送出醫院,她嘆了口氣,拍了拍身上的白大褂:「我還是走吧,讓醫生去找他。」
神明親臨問話行不通。
虞幸的身體無法承受,就會崩毀,崩毀後【書】給虞幸的舌頭會在瞬間轉移,如果【她】扣着屍體不放,虞幸就永遠無法復活,她也就永遠問不到答桉。
只能把人的屍體放了,換成和虞幸實力相當的醫生,再去友好地談一談。
醫生思維的【她】在這一刻異常討厭【書】,不情不願地離開了。
醫生的表情恢復了似人非人的樣子,他活動一下筋骨,脫下了身上的白大褂。
沒辦法,虞幸被陰陽城的那個「她」放跑了,他只能親自離開醫院,去鎮上將人找回。
這次再找到人,他得顧着虞幸的心情,不能再隨隨便便把虞幸殺死了,因為他治不好。
哼。
系統真討厭,不,應該說,其他六個邪神,每一個都很討厭。
醫生皺眉想着。
他一皺眉,醫院裏的所有醫生護士都皺起了眉。
一樓大廳和病棟病房裏,病人們被嚇得瑟瑟發抖,以為自己哪裏做的不對,要出事了。
但過了一會兒,無事發生。
醫生護士們又恢復了那虛假的笑容,只是腳步快了點,隱約透着一點急切。
也不知道在急切些什麼。
……
從【她】接管了醫生的身體的那一刻,直播間徹底黑屏。
好在過了沒多久,信號就恢復了。
觀眾們吐了口氣,定睛一看。
[?]
[這是哪兒?怎麼有個胖胖的大媽在廚房做飯?]
[醫院呢?醫院劇情呢?!有什麼事是我尊貴的vip不能看的!]
[咦,幸怎麼暈倒了,哦他醒了]
虞幸幽幽睜眼,感受着自己恢復完好的身體,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
推演者死亡,直播間就會關閉,而他是身體拼湊完才復活的,因此倒也不擔心被別人親眼看到他復活的過程。
他舌尖頂了頂腮,莫名有種邀功的意思。
可惜,每次剛一復活,虞幸幾乎都不具備任何感情,像個剛被格式化的手機。
他環視一圈,確認自己的復活位置在一個鎮民的住宅客廳里,廚房傳來水聲,是一個大媽居民在洗菜。
回憶起在醫院經歷的事,虞幸理智到稱得上冷酷。
有這條舌頭在,虞幸依稀了解死後發生了什麼,因此很清楚,起碼在這個副本里,【她】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
但那個醫生一定會來找他。
沒關係,只要不是邪神,他都不在乎,也沒什麼好怕的。
就在這時,洗菜的大媽似有所感地回頭,看見了他。
巧了。
虞幸和大媽對上視線,認出她就是進鎮之前看見的那個古怪鎮民。
大媽頓時震驚,手裏還拿着根胡蘿蔔就衝過來:「啊!你從哪兒——」
卡察。
虞幸收回扭斷大媽脖子的手,澹漠地看着她倒在地上。
似乎有一層迷霧悄然散去了。
已然成了屍體的大媽臉上還殘留着生前最後一刻的表情——不是虞幸看見的驚訝和驚恐,而是一種看見食物的垂涎興奮。
她手裏拿的也不是胡蘿蔔,而是一把鋒利的尖刀。
虞幸垂眸,沉默片刻,調出系統查看時間,然後冷靜地想——
嗯,快到約好的集合時間了。
走吧。
就是不知道直播間裏,趙一酒體內的厲鬼意識看到了多少,又理解了多少。
要是趙謀已經回來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