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因為風疾引發雙目暫時失明,長生殿內兵荒馬亂了一整晚,最後一排御醫得出的結論是:聖人憂慮過甚,導致風疾加重,因此才會頭痛,並且目不能視。
武則天皺眉,「那該如何用藥?」
御醫說:「用藥這種事情大概也說不準,最重要還是要靜養。」
靜養,又是靜養。
李宸頭一次體會到父親說御醫就是飯桶的感覺。
武則天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額頭,讓御醫退下,隨即看向躺靠在榻上的李治,語氣十分難過,「主上。」
大概是事已至此,李治並未表現得有多焦慮,只話中有話般地笑嘆着說道:「皇后啊,如今政事只是暫時拜託你了啊。」
李宸坐在父親的榻前,心裏十分難過。父親在這個關頭風疾加重,並且目不能視,恰好給了母親一個好機會來清洗朝中的勢力。
李治沒有再往下說,只是淡聲吩咐,「我想安靜一會兒,你們都下去罷。」
眾人離開,李宸看了看父親,又看向走在前方的母親。武則天見她還沒跟上,回頭看向她,「永昌你來,我有話要與你說。」
李宸抿了抿唇,母親大概是想對昨晚的事情興師問罪。果然,武則天先是斥責她既然已經大婚了,便該懂得不應任性妄為,身為皇家公主,不想着以身作則,無視長安夜禁,擅自連夜進宮,該罰。
於是,李宸被母親罰了在公主府中禁足一個月。
李宸抬頭,有些陌生地看向母親:「阿娘。」
武則天對上女兒的目光,無動於衷。她苦苦等了一年多,好不容易逮到了李賢的把柄,而此刻恰好李治風疾加重,雙目失明,國之儲君如今正以謀反之罪收押大牢,而一國之君如今目不能視,萬事儀仗着她。
這時候誰不逮着這個好機會,誰是傻瓜。
武則天好不容易逮着這個機會,不趁機將她看不順眼的一大堆大臣拉下馬,都覺得對不起自己。
如今這樣的好機會,她不允許其中出現任何岔子。李宸昨夜匆匆進宮,關心父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說不準也是想來為她的阿兄說情的。如今她已經出宮設府,她的父親撥給了她好些侍衛,武則天也摸不准到底那些侍衛當中,真正完全受李宸控制的有多少。但她好不容易等到了這樣的好機會,不願意再出什麼岔子。
這個小女兒,與母親感情不差,可與父親的感情好似更親密些。而且她從小便被慣壞,武則天生怕李宸在李賢的事情上生出什麼么蛾子出來,當下便已李宸昨晚未經傳召無視城中夜禁之事借題發揮,看在她只是初犯的份上,只讓她在公主府閉門思過一個月。
李宸步出大明宮的時候,感覺渾身都被一股冷意包圍着。
明明是夏天,怎麼感覺到那股寒意卻往骨頭縫裏鑽?
李宸從起那一天的傍晚開始一直至今,種種變故種種突發事件,明明不過是一夜的時間,她卻覺得好似已經過了十年八年一般,走出大明宮時,腳步都止不住嗆了一下。
閉門思過一個月,尚未解禁便無法進宮來看父親。
母親是有意將此時的父親和子女們隔離開嗎?
上官婉兒引着李宸往宮外走,她跟李宸十分委婉地說道:「皇后殿下大義滅親,也是迫不得已。公主這些時日,暫且忍耐一下。皇后殿下心中還是十分疼愛公主的,公主莫要惹得皇后殿下寒了心。」
李宸整整一夜未合眼,父親風疾忽然加重,太子阿兄在劫難逃,自己又被母親禁足……她心事重重地往宮門走,一切來得太突然,好似腳跟都不能着地一般。上官婉兒的話她都聽見了,但也不想再搭腔。
惹母親寒心?她怎麼敢。若是父親安好,她尚且有些倚仗,可如今父親病情突然加重,大權全數落到了母親的手中。
可見很多事情很多時候,都不是人力所能控制。母親這回是佔盡了天時地利,她還不至於蠢到以卵擊石。
如今被禁足一個月,其實也是自己咎由自取。
可是要她昨天那般好似無事一般待在不羨園中,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至少,她想看看父親。
李宸一直恍恍惚惚地想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直到她在宮門外看到了宋璟,才回過神來。
李宸:「你怎麼在這兒?」
李宸到了不羨園,可宋璟是有官職在身的人,他的職位也不是閒職,不可能什麼時候都會陪着。
昨天太子的事情發生的時候,宋璟正在宮中,雖然公主和駙馬感情說不上多好,可心裏卻莫名其妙有一些基本的默契。
宋璟覺得在不羨園的李宸時肯定會趕回宮裏的,於是便留在了宮中當值。誰知情況卻比他想像中還要更複雜些,一夜之間長生殿人仰馬翻,他在中書省那邊都被驚動了。
天還沒亮他便至宮門等候,李宸的模樣倒是讓他有些意外,她表現得比他想像中要更好,除了臉色有些蒼白之外,十分平靜。
李宸一出來,他便上前伸手碰了碰她隱藏在寬袖之下的手,皺了皺眉,「怎麼這麼冷?」
一旁的上官婉兒說道:「公主一宿未睡,約莫是太累了,回去歇息一下大概便會好。」
宋璟長臂一伸,將李宸納入了懷中,回頭朝上官婉兒微微頷首,「多謝。」
上官婉兒微微笑了笑,目送兩人離開。
李宸不發一言地讓宋璟領上了馬車,一到馬車,忽如其來的疲憊便排山倒海地朝她襲來,她整個人靠在身後的軟墊上,面無表情。
宋璟打量了一下她,隨即倒了一杯溫水給她。
李宸雙手捧着溫水,也是一點想要說話的意思都沒有。
宋璟見狀,蹙了蹙眉,忽然伸手過去摸了一下她的臉。
李宸這才回過神來,頭微微一偏,下意識地想要避開對方伸過來的手,可惜沒來得及。
宋璟:「怎麼臉也這麼冷。」
李宸:「……風吹的。」
宋璟坐在她身側,也有滿腹的疑問,卻不宜在這個時候問。
李宸似乎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將捧着手中的溫水一飲而盡,跟他說道:「你不用擔心,我沒事。父親病情毫無預警地加重,眼睛暫時瞧不見了。
自從李治登基以來,只要他身體尚可,都是每日一朝。臥病在床的時候,便令太子監國。
如今太子被關押,今日的早朝取消,皇后殿下也不見出現,只說聖人身體不適,取消早朝。群臣議論紛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臣子的,也生怕當今天子有個三長兩短。
宋璟聽到李宸這麼一說,嘆息一聲。
李宸聽到他的嘆息,側頭看向他。
天家的事情,宋璟能了解多少?他不是勛貴之後,宋家一門家風算是少有的純粹,兄友弟恭,他從小被叔父照顧長大,按照宋世釗那樣的為人,宋璟見識過大戶人家的明爭暗鬥嗎?
李宸想大概是沒有的,因此這個以科舉入仕的男人才會這麼純粹,朝堂之上,他居然連迂迴一下都懶,可見心裏對什麼明槍暗箭是一律不在意,認為身正不怕影子斜。
李宸不會認為宋璟的一聲嘆息是為了太子或者是為了誰,他不過是為了她的父親而嘆息。
或許在宋璟心裏,覺得太子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咎由自取。
國家法度,不允許任何人藐視。
即使身為太子,也不該以身試法。
李宸心裏亂鬨鬨的,覺得鬧心又疲憊。她將放在宋璟臉上的目光收了回來,緩緩地閉上眼睛,不管了,先睡一覺再說。
然而大概是因為心中有事,又疲憊太過,人明明倦到不行,可閉上了眼睛也睡不着。
李宸覺得身旁的男人一會兒碰碰她的手,一會兒又碰碰她的臉,擾得她真是連睡覺都不能安生,想跳起來揍他一頓的心都有,可也不知道是怎麼的,眼皮都睜不動。
到了公主府,舒曄上前撩了車簾。
宋璟下了馬車,俯身探進馬車,「公主,到了。」
可是那個緊閉着雙目的人動不動一下,宋璟無奈,吩咐舒曄:「去後門,讓舒芷拿件披風出來。」
車到了後門,舒芷拿了披風來,宋璟將馬車內的李宸包進披風中,小心地用兜帽遮住她的相貌,才將她橫抱下車。
李宸也並非是聽不到宋璟在喊她,可她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她甚至在想:要不我這樣睡死得了,那就什麼煩惱都沒有。
於是一向十分熱愛生命的永昌公主難得裝死一回兒,駙馬無奈,見她眼底下的陰影,原本的冷硬心腸便軟了七八分,也顧不上什麼禮法不禮法,得體不得體,先把人抱回去再說。
宋璟將懷裏的李宸放置在寬敞的榻上,她哼唧了一聲眉頭微微皺着,似乎是並不好受。宋璟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摸了摸她的手,跟隨在後的楊枝甘露見狀,對視了一眼。
最後還是楊枝站出來說道:「駙馬,聽說公主昨個兒是與舒曄舒芷兩人一起騎馬進宮,一路風沙,又一宿未歇下,想來身上有些難受。不如駙馬先讓婢子替公主換身衣裳?」
宋璟一愣,站了起來,將位置讓了出來。
李宸被楊枝折騰得勉強睜開眼,低聲說道:「叫舒芷過來。」
一旁的甘露見狀,一溜煙兒地跑去找舒芷了。
李宸又跟宋璟說道:「駙馬辛苦,這裏有舒芷和楊枝便可。」
宋璟十分平靜地望了她一眼,微微頷首,「我去裏間換個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