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因為嘉靖皇帝對太監的控制力很強,加上他吸取了前人正德皇帝時期的太監亂政,所以登基以來,對太監的管制非常嚴格,尤其不允許太監干政,但凡有點苗頭,動輒打殺,將太監的氣焰狠狠的打了下去,將各地的鎮守太監全部撤掉,殺的殺,貶的貶,正德年間權傾天下的太監集團一夜之間回到解放前。
這是嘉靖一朝為數不多的為文人士子們所讚許的政績,也是為文人士子所厭惡的張璁為數不多的到認同的政績,張璁成為首輔的時候,非常威嚴,整個內廷十萬太監不管大小,見到張璁就要卑躬屈膝的喊一聲「張爺」,大漲大臣威風,給劉瑾時期被欺負得夠嗆的大臣們狠狠出了一口惡氣,所以張璁以三甲進士中旨入閣本為不合理,卻還是得到了部分大臣的支持,並且得以做出一番事業。
在對付太監的立場上,文人大臣們從來都是立場一致的,畢竟太監是下面缺了重要部件的陰陽人,所以大男人們天生就對這些陰陽人感到不屑,太監們也很不爽那些天之驕子們的傲氣,雙方就這麼有意無意的博弈起來,夏言是個典型的傳統官吏,對太監自然不用說,前朝的時候已經為此吃過苦頭,今朝皇帝壓制太監,他更不把太監放在眼裏。
不過嚴嵩不這麼想,早些時候,他也曾堅定信念,站在文人士子的立場上,對太監不屑一顧,但是自從那件事情之後,嚴嵩終於明白太監的能量是多麼強大,而為了對付夏言,太監的力量就是不能缺少的,更別說皇帝身邊的親信大太監黃錦了。
而在黃錦看來,自然覺得嚴嵩看起來比夏言順眼些,他是個明白事理的,跟了嘉靖皇帝那麼久,也知道嘉靖皇帝的喜怒哀樂,對於嘉靖皇帝最討厭太監編排外臣的事情瞭若指掌,所以,他從不在皇帝面前發表自己對國家事務和大臣的看法,除非皇帝明言讓你說,恕你無罪,黃錦才小心翼翼琢磨着把自己的意見表達出來。
所以嘉靖皇帝對黃錦有種特殊的關照,即使黃錦不是太監裏面地位最高的,但是卻是最受信任的,比起其他太監動輒就被皇帝大罵,黃錦很少被罵。
嚴嵩敏銳地察覺了黃錦對於嘉靖皇帝的特殊意義,所以,他有意識的交好黃錦,他知道黃錦不敢拿外臣錢財,所以就乾脆在尊嚴上給予黃錦尊重,現在和夏言的漠視相提並論起來,黃錦自然對嚴嵩好感大生;另一面,嚴嵩也知道現任錦衣衛指揮使陸炳在皇帝心裏的地位,根據嚴世蕃的說法,若要徹底打倒夏言,此二人的協助是少不了的。
嚴嵩早已定計要除掉夏言,並且徹底幹掉他,讓他沒有翻身的機會,免得像上次那樣還能回來,幾乎要了自己的命和前途,不過,今天顯然不是這樣的日子,因為,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已經在京城的官場裏激起了千層浪,他和夏言身為內閣首輔次輔,卻這麼晚了還要來找皇帝報告此事,就是為了這個特殊的消息。
他們知道,皇帝表面上清心寡欲,對國事不甚在乎,其實皇帝對國家南倭北虜的現狀早已憂心忡忡,尤其是南倭,在大明的錢袋子上折騰來折騰去,讓國家稅收一再降低,幾乎不能供給嘉靖皇帝修道成仙之費用,這些日子聽說皇帝比較暴躁,為了一些小事就杖斃了四五個小太監,弄得內廷人心惶惶,顯然,皇帝被這些消息氣壞了。
而夏言和嚴嵩也難得的達成了一致,今夜,要給皇帝一個大大的驚喜,順便,捧紅兩個「抗倭能臣」,至少讓皇帝安心下去,別再折騰了,再折騰下去,遲早從內廷折騰到外朝,大家都要遭殃,畢竟打仗的還是外臣,到時候皇帝一怒之下開殺戒,就不知道倒霉的是誰了,這點福利,夏言還是願意去爭取的。
兩人邁步越過高高的門檻,進了大殿之內,大殿內燭火通明,檀香繚繞,正南面掛着三清道君的尊像,下面有祭壇供奉,祭壇對面還有一尊一人多高的三足加蓋青銅香爐,此時爐子頂端鏤空處,不斷向外氤氳出淡白色的檀香,內殿的溫度讓夏言和嚴嵩都感覺身體暖乎乎的。
大殿正中,有一個一尺高七尺寬的白玉圓榻,榻上鋪着一床薄薄的錦被,被面上繡着一個大大的太極,在太極圓榻的外圈地面上,還按照乾兌離震,巽坎艮坤的順序,鑲嵌着八卦紫金磚,這就是嘉靖皇帝曰常修煉打坐用的太極八卦床,現在,大明至尊就端坐在其上,眼睛閉着,好似很平靜一樣,不過等夏言抬頭看到坐在上首那位高貴的道君皇帝那微微皺起的眉頭之時,頓時心下一驚,而嚴嵩看到的時候,已經慌了。
「都這麼晚了,二位閣老還來找朕,讓朕不得與五帝交談,卻是不知是長城被韃虜衝破,京城危在旦夕,還是南京被倭寇攻破,大明龍興之地被倭寇毀於一旦呢?」嘉靖皇帝陰陽怪氣的聲音緩緩響起,似乎是毫無怒氣,相當中正平和,不過,熟悉皇帝脾氣的夏言和嚴嵩紛紛意識到,皇帝似乎誤解了這一次兩人來到這裏的意思,不過這也難怪,往日裏要是這個時候還來,保準是壞事。
兩人極有默契的雙雙跪下,拜服於地,口稱:「臣有罪!陛下恕罪!」
嘉靖皇帝心下暗嘆,睜開眼睛,看着大明帝國職位最高的兩個臣子跪伏於地,心中更是確定一定又是有哪裏遭殃了,而且事情還不小,否則,至少夏言是不會那麼晚過來的,這個老臣的脾氣他也很清楚。
「唉,起來吧,起來吧,別跪着了,一大把年紀,別把身子跪沒了,雖然祖宗的江山保不住,至少,把你們自己保住吧!」
陰陽怪氣的聲音,怎麼聽怎麼覺着誅心,夏言和嚴嵩心中驚懼,覺得今日皇帝的心情果然不好,如果不是他們帶來的消息是好消息,估計深深恐懼着皇帝的嚴嵩已經要崩潰了,而正直的夏言也要準備好自己的遺書,成就自己的名望了。
正當兩人心思慌亂之時,嘉靖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黃錦,給兩位閣老看座。」
黃錦應聲而去,給夏言和嚴嵩搬來了兩個錦墩兒,兩人稍稍落座,心思稍安,只聽得嘉靖皇帝說道:「說吧,什麼事情,不管好事壞事,總要讓朕知道的。」
兩人互相看了看,嚴嵩表示還是請夏言先說,自己被嚇壞了,還沒反應過來,夏言略微不屑的看了看嚴嵩,點了點頭,站起身,從懷裏拿出奏報,說道:「陛下,是蘇州,蘇州出事了。」
嘉靖皇帝頓時瞪大了眼睛,隨後胸膛劇烈起伏,一下子站起身子,吼道:「倭寇把蘇州毀了?!好啊!好啊!蘇州知府死了沒!?蘇松巡撫死了沒!?他們要是活着!就給朕誅了他們九族!混帳!混帳!你們這些混帳!朕要你們何用!南京被襲擊就算了!現在蘇州居然給毀了!好啊!好啊!乾脆把北京城直接送給倭寇算了!大明朝乾脆亡國算了!」
嘉靖很少如此暴怒,至少嚴嵩沒有看到嘉靖如此暴怒過,不發怒的嘉靖已經讓嚴嵩感到恐懼,發怒的嘉靖更是把嚴嵩嚇得夠嗆,一下子跪倒在地,不停的喊着「陛下恕罪」,而夏言雖然也有些驚懼,卻還是保持着大臣的體面,對嚴嵩這樣的舉措更加不屑,之後舉起奏報,大聲道:「陛下息怒!陛下誤會了,蘇州沒有被毀!此番,不是敗仗!是蘇州大捷!」
嘉靖皇帝的怒火頓時全部消失,眉頭一抖,繼而深深皺起,帶着一絲不可置信的驚訝,疑惑地發問:「你方才說什麼?蘇州沒有被毀?不是吃了敗仗?是大捷?蘇州大捷?夏言,你沒有騙朕吧?」
夏言高聲道:「軍國大事,老臣豈敢兒戲!」
嘉靖皇帝愣了愣,心中疑惑更甚,手背在身後走了幾步,繼而抬頭,仿佛明白了什麼,帶着一絲冷笑緩緩開口道:「倭寇數量幾何?蘇州守軍數量幾何?倭寇被斬首幾何?蘇州兵戰死幾何?如果數目你自己都覺得不對,就不要說了,倭寇幾十人一百人,守軍幾千人上萬人,結果斬首倭寇幾個,自己戰死幾百上千,還好意思說大捷?想從朕手裏謀取什麼賞賜?說吧,這仗,是你們誰家的「優秀子弟」打的?」
夏言頓時覺得自己的尊嚴被狠狠的侮辱了,心中一股怒氣難以遏制,於是展開奏報,大聲說道:「嘉靖二十五年八月二十日,東南倭酋林碧川領倭寇二千一百人突襲蘇州,蘇州知府范慶聚兵一千九百抗敵,至八月二十一日,我軍獲勝,倭寇被斬首一千五百級,余者盡數殲滅,蘇州兵戰死五百餘人,是為蘇州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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