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慶待了一會兒,就回到了自己的府衙,準備明天下午抽個空去鄭府看一看鄭光,透露一下自己的身份,給鄭光一些提點,這樣心性的優秀少年,實在是太少見了,大明國運江河日下,有識之士心急如焚,奈何皇帝陛下沉迷於仙道,不願振奮朝綱,那麼,若要改變現狀,就只能把希望放到下一代人身上。
正如他之前所說的,自己修身尚且不佳,自己的家人管不好,談何治國平天下?他所尊崇的大能王陽明是最優秀的修身典範,龍場悟道之後大徹大悟,修身到了極限,終於突破了先人的禁錮,獨創了自己的心學,以「知行合一」為學說核心,立地成聖,成為一代聖人。
當官那麼多年,從科舉時代開始所見到的諸多讀書人裏面,崇尚心學的人不在少數,真的,王陽明以其出眾的才學和優秀的品德得到了很多人發自內心的追隨,雖然陽明心學不得官方認同,甚至被一度禁毀,但是真正的學問,是無法被阻止流傳的,在朝廷政令最為薄弱的南中國東南沿海,陽明心學被廣泛傳播,王學門人遍佈東南。
大明中後期以後,江南的商品經濟蓬勃發展,完全取代北方成為了中國的經濟中心,但是政治中心一直還在北方,沒有活躍的商品經濟刺激,大明的官方政治思想依然僵化,政治跟不上商品經濟的發展模式,從而釀造成了南中國和北中國之間巨大的矛盾和脫節,倭寇之亂的根本原因就在於此。
真正了解到倭亂根本原因的人不是沒有,從北方調職到南方任職的范慶在兩年的任期之間,逐漸地察覺和認識到大明政府的行政風格和江南地區活躍的商品經濟之間的巨大矛盾和不協調,他在處理政務的時候,往往會遇到很多難以抉擇的尷尬問題,一面是朝廷的政令,一面是百姓和大商家的經濟威脅,他真的很為難。
知行合一,是王陽明心學最核心的靈魂所在,也是千百年來仁人志士們所追求的治國平天下唯一的方式,但是就這個唯一的方式,能真正做到的,實在是太少,太多太多人滿腹經綸,但是輪到做事,卻極端無能。
他們把陽明公的心學視為異端邪說,但是他們自己也忘記了,或者說根本不願去想,孔聖人所言「因材施教」「學有所專」之言,豈不是和「知行合一」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今儒學,到底是孔子之儒學,還是董仲舒之儒學?還是朱熹之儒學?
陽明公的追隨者千千萬,但是真正能有做到「知行合一」這一點的,實在也是不多,陽明公文能治國武能安邦,將自己的所學全部展現出來,這才是真正的聖人,真正的知行合一,而當今天下讀書人,卻把為國選材的掄才大典當作榮華富貴的晉身階梯,而不是展現自身所學的階梯。
讀書是為了做事,不是為了榮華富貴,可從前宋以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才是讀書人讀書最大的驅動力。
每每念及此,范慶都覺得痛心疾首,朝政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縱然是皇帝沉迷仙道不理朝政的問題,但是如果內閣大臣們和朝臣們一心治國,皇帝幾十年不上朝,又如何?沒人,沒有一個人做到了知行合一,只是說說而已,即使王學門人,也是如此。
但是在這片濃重黑暗裏,范慶卻在蘇州發現了一線曙光,那個特立獨行的純潔少年,那個潔身自好的少年,荊川先生的得意門生,荊川先生本身也是王學門人,心學集大成者,早年科舉為官,見到朝廷黑幕之後,失望透頂,所以辭官歸隱田園,這樣的人縱然可敬,但是卻也沒有為世人帶來什麼實際上的好處。
成為了蘇州知府以後,范慶越來越發現知行合一的重要性,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學的東西不夠,書上的東西是死的,但是人卻是活的,死的道理如何治理活的人?能寫能說,卻不能做,這是大明朝讀書人目前最大的問題所在。
而那個少年,每每提到問題的時候,不僅僅是從大義上闡述自己的觀點,闡述聖人之道,更可貴關鍵的,卻是提出解決問題的實際辦法,他會說這樣做的道理,為聖人言說,但是之後他想的是如何做,而不是如何說,出於這種務實的觀點,他的文章也寫得非常華麗,但是華麗之下,卻是扎紮實實的基礎,而不是空中樓閣。
他絕不是那種下筆有千言,胸中無一策的書生,是個真正能夠做事情的幹才。
能培養出這樣的學生,也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荊川先生,想來,荊川先生自己也從這些年的靜修裏面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大家都說祖宗之法不可變,但是祖宗之法當真不可變嗎?前宋堅持祖宗之法,堅持到了崖山,這就是祖宗之法?如果這是的,我想,祖宗之法真的要變一下了,陽明公或許也是這樣想的。
夜幕降臨,鄭府一片安寧,鄭光轉危為安,大家都安心了,用了晚飯之後,大傢伙兒就各自去休息了,老夫人覺得晚上鄭光可能會醒來,到時候肚子會餓,就囑咐廚房把煮好的雞湯和白米飯準備好,她親自送到鄭光的屋裏。
輕輕地推開門,生怕吵醒了熟睡的鄭光,結果開門之後卻看到鄭光是醒着的,坐在床上滿臉溫柔之色的撫摸着睡着在床沿的趙蝶兒的頭,啞然失笑。
「光兒,你怎麼醒了?」讓侍女把雞湯和白米飯送到桌上,就揮手讓侍女出去了,之後輕聲的詢問鄭光,鄭光笑道:「孫兒畢竟年輕,身體好,想睡也睡不了太久,睡到現在也有四個時辰左右了,夠了,奶奶,天色已晚了,您不去睡嗎?」
老夫人坐在了床沿,看着睡在床沿的趙蝶兒,慈祥的笑着:「奶奶才是人老覺少了,睡不了太久了,每天子時才能睡着,兩個時辰多一點就醒了,有時候也羨慕你們年輕人,一睡就是四五個時辰,唉,今天蝶兒也是累了……」
鄭光看着趙蝶兒,如潮水一般的記憶湧上心頭,那不是屬於自己原先的記憶,屬於這具身體的記憶,但是這份記憶已經影響到了新的靈魂,鄭光想起了從小到大,和趙蝶兒度過的點點滴滴,趙蝶兒對鄭光極為眷戀,鄭光也極為喜歡這位表妹。
大明朝遠房表親之間是可以成婚的,就算是在現代,很多地方也是允許表親之間結親的,鄭光並不反對,因為這溫柔善良的女孩子真的極為眷戀着自己,深厚的感情,已經成為這具身體的習慣,已經無法動搖。
現在的我,就是鄭光,是無可爭議的鄭光。
「蝶兒是累了,伺候我好一會兒了,讓她睡一下吧,奶奶,等孫兒考取進士,蝶兒的守孝也就結束了,那時,還請奶奶為孫兒和蝶兒主婚。」鄭光鄭重的請求。
老夫人笑着點頭:「你和蝶兒是奶奶看着長大的,奶奶當然會成全你們,蝶兒是好姑娘,性子溫軟,為了你也做了很多事情,對你的一顆心是毋庸置疑的,你能娶到蝶兒,也是你的福氣,你呀,結親之後可不要欺負蝶兒。」
鄭光從來都是信守諾言的人,他從來都把諾言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即使現代社會已經失去了誠信的本質,但鄭光一直擁有,大宋時期,鄭光以自己的真誠獲得了大家的認同,得以帶領大家堅持抵抗蒙元,雖然最後不可避免的失敗,但是那顆心從未變過,所以他如此道:「此生此世,必不負她,有違此誓,天人共棄。」
老夫人道:「有這樣的心那就夠了,不要發太重的誓言,奶奶知道你和你父親一樣,是個守承諾的人,記着,你這輩子,最不能對不起的人,就是蝶兒,奶奶知道,以後你考上了進士,做了大官,難免會遇到些不願意做的事情,會碰着些不願意見到的人,前途重要,也重要不過問心無愧,還記的你父親最後對你說的話嗎?」
鄭光點頭,正色道:「人生在世,不求無過,但求問心無愧。」
老夫人正色道:「無論是你祖父,還是你父親,都把問心無愧看作最重要的事情,以後你做官了,遇到那些事情,哪怕被人罵,但是只要你自己問心無愧,那就可以了,你父親常常說,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言說,奶奶是個婦人,不懂太多大道理,只能把這些話告訴你,怎麼想,怎麼做,孫兒,都要看你自己了。」
鄭光點頭:「孫兒記着。」
老夫人點了點頭,轉身看了看雞湯,問道:「肚子餓嗎?要不要吃些東西?」
鄭光搖搖頭:「暫時還不想吃,奶奶,您去休息吧,孫兒餓了會自己吃的。」
老夫人看了看正在熟睡的趙蝶兒,起身拿了一條毯子披在她身上:「那奶奶就先回去了,多休息,府試還有一個多月,不要太擔心了,奶奶相信乖孫兒一定可以考取進士,光宗耀祖。」
鄭光點點頭:「孫兒知道。」
老夫人這才放心的離開了,目送老夫人離去,房門剛關上,鄭光的手就撫上了趙蝶兒的頭頂:「既然醒了,為什麼不睜眼?偷聽別人的談話,很有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