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啟程到達公司,會議已經結束了。缸子坐在大班桌後面,嘴裏咬了一支煙,唉聲嘆氣。
他有個習慣,面對員工開會時一定得西裝革履,說是要突出「領導的威儀」。現在這時候,也顧不上什麼威儀不威儀了,身上就穿着今兒早上出門時的那身衣服,這會兒他頹然坐在那兒,像只去了粽葉,軟趴趴的大粽子。
楊啟程也點了支煙,在他旁邊坐下,「行了,沒那麼嚴重。」
缸子一搖頭,「我年初算命,人大師說我流年不利,我還不信……」
「哪兒的大師?四里橋上擺攤騙錢的瞎子?」
缸子:「……」
楊啟程吸了口煙,「沒多大事兒。」
缸子嘆了口氣,「老楊,我真樂觀不起來。具體會發展成什麼樣,你也不是不知道……往好了說,這波咱挺過去了,也是元氣大傷,往壞了想……」
楊啟程沒說話。
「以前嘛,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現在不一樣。不說別的,我當年拿了奶奶的拆遷款,這錢是不是一定得給她留下?她如今日子過一天少一天,全靠着一周幾千的西藥續命。還有,王悅,這麼好一個姑娘,當時嫁給我時多少人說鮮花插牛糞上了,他爸媽本來不同意,我當時承諾了一定要讓她過上想幹啥幹啥的好日子。現在還有曹胤,我兒子,我是不是也得替他謀劃謀劃?」缸子說着,伸手拍了一下胸口,「真的,這兒慌得不得了,真怕天塌下來了。」
「塌不下來,」楊啟程悶頭抽煙,「我頂着。」
缸子笑了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你拿什麼頂着?你也是有家室的人,除了上面沒有高堂,情況不也一樣?」
楊啟程頓了頓,搖了搖頭,「不一樣。」他站起身,「行了,在這兒哭哭啼啼沒用。」
缸子也跟着起身,「你往哪兒去?」
「了解情況,想辦法。」
·
出了這件事的第四天,楊靜在圖書館複習。臨近期末,圖書館裏人滿為患,六點起床都不一定能佔到位置。
她刷題刷得累了,掏出手機跟陳駿聊天,順便看看新聞。
剛一打開網頁,頁面便推送一條圖文消息。
楊靜盯着標題掃了一眼,心裏一個咯噔,趕緊點開。
匆匆看過,便有些坐不住了。
她往四周看了看,把手機裝進口袋,收拾桌子,背上書包,出門。
天仍是陰沉,卻已經沒有下雪了。化雪的時候,迎面而來的風似是鋒利的刀子。
楊靜手套和圍巾沒來得及戴,顧不上了,找了個背風的位置,拿出手機撥號。
風吹過來,手指立即就凍僵了。
電話響了兩聲,那邊接起來。
楊靜聲音也凍得發抖,「哥……」
那邊「嗯」了一聲。
上回聯繫,還是楊啟程過生日的時候。
「我看到新聞了……」
沒待她說完,楊啟程說:「沒事。」
「真的?」
「嗯。真沒事,等風聲一過,一切跟原來一樣。」
楊靜細想了想,稍稍冷靜下來。有厲昀舅舅這層關係,應該不至於發展到覆水難收。
靜默片刻,楊啟程問:「快考試了?」
「嗯,還有一周。」
「那好好複習,這事你不用操心。」
楊靜說了聲好。
又是沉默。
楊靜握手機的那隻手被凍得發疼,換了一隻手。
手機剛貼上耳朵,就聽見楊啟程問:「過年回來嗎?」
楊靜愣了一下,突然覺得那寒風像是一霎刮進了心口,心臟也凍得毫無知覺。
她站在圖書館後面,挨牆站着。
樺樹落盡了葉子,枝椏支棱,灰白天空被分割得支離零散。
「回來……」楊靜閉了閉眼,「要去見一見陳駿的父母。」
靜了一瞬,那邊很輕地「嗯」了一聲。
楊靜呼出一口氣,很淡地笑了一下,「也回來看看你跟厲老師,還有樂樂……樂樂是不是已經長得很大了?」
陳駿說得對,在意才會逃避。
那端沉默着,沒答。
楊靜這寒暄落了空,一時有些無措的尷尬,想要再開口,便聽楊啟程說:「你好好複習吧,回來時給我打個電話。」
楊靜急忙「嗯」了一聲。
沒說再見,那邊匆匆掛斷了。
楊靜愣了好一會兒,才把手機收起來。
她兩隻手都凍僵了,捧起來呵了一口氣。
·
楊啟程把掛斷的手機擱在桌上,盯着看了片刻,抽了一口煙。
事情遠不如他說的那般輕描淡寫。
羊城的公司撤了訂單,可訂金已被缸子拿去買了機器。只要機器不停工,資金就一直在流動,現在來這麼一遭,立馬出現了一個缺口。單就這一個缺口,抵押不動產,找銀行貸款也就補上了。但旦外女生吃減肥藥猝死的消息一出,已經不止羊城這一家提出了終止合作。
只要有訂單,他們就餓不死,可現在訂單減少了一大半,機器眼看着就要停擺。
這幾天,楊啟程和缸子一直在外面跑,焦頭爛額,但是毫無起色。
世面上跟他們生產一樣產品的不止一家,商人趨利避害,沒必要冒風險。
然而,這遠不是此時此刻,最讓他心煩意亂的。
因為現在這就跟泥石流滑坡一樣,已經發生了,端看最後到底損失情況如何,着急上火沒有任何意義。
他猛抽了一口煙,又往手機上看了一眼。
「過來吃飯。」
餐廳傳來厲昀的聲音。
楊啟程回過神。
厲昀把盤子擱在桌上,又回廚房拿碗筷。
楊啟程把煙掐滅,去餐桌旁坐下。
兩人沉默吃着,沒說話。
楊啟程吃了一會兒,停下,起身走去廚房。
厲昀忙轉身問他:「要什麼?」
沒一會兒,楊啟程拿了罐啤酒出來。
厲昀看他一眼,「陽台上箱子裏有沒冰的。」
楊啟程沒說話,拉開易拉罐,仰頭灌了大半。
啤酒冰鎮過,凍得舌頭、喉管和胃一陣發緊。
他停了一下,把剩下的一半一口氣喝完。
厲昀看着他,很輕地嘆了聲氣,「我下午,再去找我舅舅問一問。」
楊啟程神情平淡,「用不着。」
「可現在這情況……」
「我說過,該你們厲家的,一分錢也不會少。」
厲昀表情一滯,「……你是不是非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是真的擔心你。」
楊啟程未置可否。
安靜片刻,厲昀又說,「……我去問問我的朋友,興許能幫上你。」
楊啟程筷子一停,朝她看了一眼,「什麼朋友?」
厲昀卻垂下目光,「……你不認識,總之興許能幫上你。」
楊啟程盯着她,似笑非笑,卻也什麼也沒問,仍舊吃飯。
吃完,他打了幾個電話,走進臥室。
找出只大行李箱,裝了幾套換洗衣服。
厲昀走到門口,「要去哪兒?」
楊啟程動作未停,「公司。」
厲昀愣了一下,「……住公司?」
楊啟程把裝好的箱子合上,立起來。
厲昀趕緊問:「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楊啟程動作一停,抬起頭,看她一眼,「說不準。」
·
最後一門課考完,楊靜和韓夢一塊兒回宿舍。
路上,韓夢要跟她對答案,被她制止了。
幾個專業考試時間不一樣,有的已經考完回家了,宿舍一時顯得空蕩了起來。
楊靜東西已經收得差不多了,下午的火車,西站,跟陳駿一塊走。
韓夢反坐着椅子,手臂枕在椅背上,看着楊靜收拾東西,「你走了,就我一個人了。」
「我不會回去太久,估計年前就回來了。」
「不跟陳駿一起團年啊?」
楊靜搖頭,「就回去看一看。」
旦城的習俗,要是女方去男方家裏過年,基本等於訂婚。
「陳駿能同意嗎?」
楊靜把護膚品裝進收納袋裏,「不是還有你嗎?」
「我?我才不要,平白無故擔罵名。」
楊靜看她,「那你一個人過年?」
「……雖然怪孤單的,但是我還是更喜歡你年過得開心,」韓夢看着她,難得認真,「從我認識你到現在,我就一直覺得你是個特別憂鬱的人。」
楊靜低下目光,「有嗎。」
「哪怕是你現在在跟陳駿談戀愛,我也覺得你好像並沒有十分快樂……」韓夢看着她,「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你既然跟陳駿那麼多年的同學,要在一起為什麼要等到今天?」
楊靜笑了笑,「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韓夢想了一下,「我總有一種感覺,好像你雖然跟我們在一起,但其實你並不在這裏。」
楊靜動作一停,片刻,仍舊低頭繼續收拾東西,「不在這裏,還能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