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望之?打算迎娶薊州刺史盧濤之女?而且趙含章還曾經親自出面,向盧濤去提?」
此時此刻,杜士儀一時情急直呼盧濤之名也就罷了,甚至連趙含章都不用尊稱,面上甚至隱隱之中露出了鐵青之色,張興就知道,杜士儀此刻的心情肯定是極其糟糕的。觀母見子,既然杜士儀那位叔母韋氏是如此自以為是的人,那麼其子杜望之必然也不是什麼性子好的,否則,杜士儀就算不是樂見其成,也不會這般氣急敗壞了。果然,他只不過默立了一會兒,又聽到砰地一聲,抬頭一看,卻發現是杜士儀在書案上用力擊了一掌。
「簡直荒謬」
杜士儀已經顧不上這屬於家事的範疇了,心中又氣又惱。倘若是勤學上進的杜黯之也就罷了,可杜望之是什麼人?從小不喜歡讀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儘管杜孚在賦閒的那幾年間曾經嚴厲督促過了這個嫡子,可在調任幽州之後,又因為公事繁忙,而且要下死力為趙含章出謀劃策,免不了再次疏忽了這個兒子。據他所知,杜望之現如今已經十七八歲了,可經史幾乎只是裝個樣子也就算了,拉不得弓騎不得馬,其餘一無所長,可以說就是個窩囊廢
就這樣的一個兒子,還要奢求薊州刺史之女?不說盧濤是他恩師盧鴻的從祖弟,就算沒關聯,范陽盧氏總是幽州大族,誰樂意嫁女兒才有鬼了偏偏趙含章還去恃強力壓,這簡直是一個不自量力,一個昏庸自負,這一對主從怎麼就偏偏全都自以為是?
「我記得,薊州盧使君今天回到幽州來?」
「是。」張興連忙應了一聲,又點了點頭,「盧使君此次並不在從趙大帥出征之列,但漁陽屯田,乃是整個河北道的重中之重,所以,在轉運的糧食之外,薊州所供糧秣也很不少。」
「那好,等到盧使君來時,第一時間通知我。」
盧濤這一天下午方才抵達,他先去見了裴耀卿,一出來之後便已經有人候着,說是代州杜使君有請。原本就算只因為杜士儀乃是他的從祖兄盧鴻門下,他也應該客氣一些,可一想到從去歲年底以來,自己最喜愛的幼女便被杜孚惦記上了,求親被他婉辭不果後,竟又說動趙含章出面。他強耐壓力一再推拒,結果果然惱了趙含章,此次出征他舉薦的人一個都沒用,甚至還流露出一絲威脅,一時間,他連帶着連杜士儀也一併痛恨上了。
誰讓他是杜孚的侄兒?
所以,當盧濤踏進杜士儀如今佔據的那偌大一間直房的時候,臉色自然好不到哪兒去。儘管薊州是前兩年剛剛以漁陽縣為州治剛剛新設的,固然比從前復置的雲州要好那麼一星半點,但他這個薊州刺史不受趙含章待見,職權又被杜孚這個靜塞軍司馬攝漁陽令給分去了大半,但此刻身為范陽盧氏子弟的傲氣以及他心裏的那團怒火佔據了上風,以至於他進屋之後,連互相見禮都等不及就生硬地吐出了一句話。
「不知杜使君有何見教?」
盧濤的態度一目了然,杜士儀哪裏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對留在屋子裏的張興使了個眼色,見其知機地退到外頭掩上了門,他便苦笑着上前一步向盧濤深深一揖。然而,盧濤卻立時疾步閃開,眉頭更緊皺了起來。
「莫非杜使君也要逼迫我嫁女兒不成?范陽盧氏女雖並不嬌貴,但也決不能所託非人」
聽到所託非人這四個直截了當的字都出來了,杜士儀嘆了口氣,直起腰後便誠懇地說道:「盧使君,不瞞你說,我也是今日叔母攜子到幽州都督府求見,繼而嚴詞責我替二十四郎求親的時候,我才知道有這麼一件事。婚姻乃兩姓之好,門當戶對只是其一,最重要的卻是兩人性情相合。二十四郎自幼頑劣,不喜讀書,如今快要及冠卻依舊一事無成,遠不如他那庶兄。倘若早些知道此事,平心而論,我是絕不會贊成的」
盧濤沒想到杜士儀竟是如此鮮明地表示了自己的態度,一怔之後,臉上神情便緩和了許多。他盯着杜士儀看了片刻,隨即肅手一揖道:「剛剛是我不該妄自揣測,更失了禮數,還請杜使君見諒。自從去歲年末,杜司馬提出此事以來,我是夜夜輾轉反側,連覺都睡不好。我兩子兩女都是拙荊所出,兒子也好,女兒也好,全都是習經史,通禮訓丨如今只剩下了幼女未嫁。我不求將其許給公卿子弟,也不求將其許給聞達顯貴,只希望她能夠嫁給一個踏踏實實的人
說到這裏,他竟是疾言厲色地說道:「可那杜望之輕浮小兒,只因在路上看見小女容貌便生出了覬覦之心,而後杜司馬求親,趙大帥威逼,一而再再而三,幾乎要迫得我無路可走杜使君既然並不願意威逼於我,那我也不妨撂一句明白話在此,杜望之要想娶我的女兒,今生今世休想就算我死了,長兄如父,他的兄長也絕不會答應」
這麼斬釘截鐵到甚至帶着幾分賭咒發誓似的話,從一州之主的口中吐出來,其意義不言而喻。見盧濤顯然是完全不同意這樁婚事,杜士儀想了想便開口說道:「我會設法去勸一勸叔父和叔母,然則我畢竟是晚輩,這又是他們嫡親兒子的婚事,恐怕未必會聽我勸告。不過,我會設法去請裴戶部提醒趙大帥一聲,這樣恃強力逼的風言風語傳出去,對誰都不好聽,他們應該會有所取捨。
得知杜士儀竟然願意去說動裴耀卿出面,盧濤登時露出了一絲喜色,但緊跟着,他就黯然搖了搖頭:「趙使君上任這幾年,他的為人秉性我算是看透了,剛愎自用,不聽人言。即便是裴戶部,他也未必會聽,至於杜司馬,裴戶部回京之後奈何他不得,他就更加不會善罷甘休了。杜使君的心意我領了,只是事到如今,不是人死,就是我死,既然已經把我逼到那份上,我也不會束手待斃」
說到這裏,他沒有去看杜士儀那一時驚愕莫名的臉色,垂下眼瞼拱了拱手,澀聲說道:「倘若杜使君沒有別的事,容我先行告辭了」
盧濤一出門,張興就立時閃了進來。在門外的他就算不想聽,那一番對話他也聽得清清楚楚,暗自咂舌之餘,他更聽出了杜士儀也許沒有聽出來的弦外之音。因此,快步走到杜士儀身邊之後,他就輕聲說道:「使君,我聽盧使君的意思仿佛是說,倘若趙大帥和杜司馬執意逼迫,他打算……魚死網破」
杜士儀正在惱火這麼一樁突如其來的事,聽張興這一提醒,他立時醒悟了過來。趙含章先奪盧濤的職權,然後又強逼其嫁女給杜望之,不從之後就硬生生將其撇在一邊,新仇舊恨交織在一起,盧濤會怎麼選擇也就不奇怪了。他想了想之後,便看着張興說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依你之見,我可應該去請裴戶部出面?」
知道杜士儀實在是焦頭爛額了,張興頓時苦笑道:「使君既然知道是家務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少一個人知道的好。再者,盧使君也已經明說了,趙大帥為人剛愎,恐怕不是聽人言的,到時候杜司馬反而會對你懷恨在心。事到如今,還不如看看盧使君究竟有什麼殺手鐧。就算杜司馬是使君叔父,可又不是同地為官,他有什麼事情,也不至於牽連到使君身上。」
平日裏隔岸觀火,杜士儀沒什麼不樂意的,可事情出在自己的極品親戚上,他着實就沒有那樣的好興致了。猶豫再三之後,他只得輕輕點了點頭。
「就依你此言。」
盧濤的後手如何尚未揭曉,來自前方的戰報在數日後便再次傳來。裴耀卿的話仿佛一語成讖一般,竟是應驗了。趙含章因為虜寇望風而逃,一時帶兵緊追不捨,結果中了埋伏,若非平盧裨將烏承毗率軍突擊,又有一支奚人偏師突然臂扎紅巾直擊敵後,而後李煒的主力也堪堪殺到,只怕原本以為的十拿九穩進兵,就要變成了另一個結果。據說李煒事後一度對趙含章的輕敵冒進大發雷霆,一反此前在幽州時對趙含章尚存有的幾分客氣。
「此戰因趙含章之故險些敗北,只怕他是不能繼續留在幽州了。」
裴耀卿對趙含章的印象不過平平,此刻屈指彈了彈那份戰報就站起身道:「不過,可突於已經北逃,信安王的意思是,窮寇莫追,再者東北多崇山密林,萬一中伏就得不償失了,所以會儘快回師。我們就預備接應王師凱旋吧」
想起昨日又來磨嘰的叔母韋氏,再想想剛剛的戰報,杜士儀不禁哂然一笑。不知道一心以為杜孚此去必會建下功勳,回來之後能夠風風光光為兒子辦婚事的叔母韋氏,在面對這樣一份出人意料的戰報時,會是什麼樣的反應在惡意地揣測之後,他就把此事丟在了腦後,而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儘管只是戰報上寥寥一筆提起,但那支恰到好處趕到的奚人偏師,想來應該是出自白狼了。臂扎紅巾這樣的敵我識別方式,還是他特意提醒那傢伙的,否則萬一被不分敵我的唐軍一刀砍了,那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