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從戰場歸來都會有一場葬禮,每到這個時候是活着的人最悲傷的時刻。
袁天站在塔利少將的遺體邊,回想起平日裏這個銳氣昂揚的年輕人,心中湧起無限哀慟。
少將的新婚妻子李韻跪趴在靈床邊,哭得泣不成聲,壓抑後的嗚咽聲迴蕩在大廳里。
耳邊不時傳來些竊竊私語。
「真可憐,才剛結婚。」
「才一個多月。」
「太可憐了,還不如不結婚呢。」
新婚的喜悅還沒有完全退去,死別的悲哀已如潮水般湧來。
「節哀順變。」袁天說。
李韻抬起一張滿是淚痕的臉看了他一眼,繼續埋頭痛苦。
「扶李醫生去邊上坐一會。」袁天圍在周圍的幾名醫生護士說。
秋星耀走到身邊,輕嘆一聲:「還真是世事難料,這對她來說打擊太大了。」
袁天面色暗沉,他依然能回想起婚禮當日的歡鬧,心中某個以前從未在意過的地方被觸動了:「你有沒有想過,哪天要是你死在戰場上,你身邊的人會怎麼樣?」
秋星耀輕笑一聲:「倒是想過如果雷文諾哪天上戰場沒回來,我會怎麼樣。」
「然後呢?」袁天側身。
「不敢想啊。」秋星耀苦笑,指了一下心口,「只要一想,就會很痛,所以不敢想。」
「大概呢?」袁天深究起來。
「大概……」秋星耀望着李韻的方向,「大概也就生無可戀了吧。」
「尋短見?」袁天驚詫。
「怎麼會?」秋星耀失笑,「他的遺願將會成為我後半輩子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吧。」
角落裏忽然傳來驚叫。
「李醫生暈倒了!」
「你們讓開點!別圍在這裏!」
他們同時看了過去,白醫生朝那邊走去。
「元帥一定不希望這樣的。」袁天喃喃道,「如果你死了,難道你會希望元帥痛苦一輩子嗎?」
「我有時候希望他快點忘掉我,再找一個,有時候想想又覺得不甘心,還是一輩子念着我好。人就是這麼矛盾啊。」秋星耀笑着感嘆,只是笑容沒有平時那麼神采飛揚。
如果我死了呢?袁天黯然。
「哎,你想什麼亂七八糟的呢。」秋星耀捶了他一拳,「等我真死了再想這些也不遲。」
雷文諾和秋星耀歷經風雨,出生入死多年,感情自然不同。如果我死了,卓帆會為我難過嗎?又會難過多久?真的希望看到他難過嗎?
「雷文諾來了,準備開始儀式。」秋星耀拍了拍袁天。
差不多把戰後事宜處理完畢,袁天得以空閒,接到了卓帆的電話。
「我看到你們獲勝的消息了,祝賀你們。」卓帆笑容溫和。
遠離戰場的人大多關注好消息,忽略了勝利背後的犧牲,但袁天也寧可卓帆遠離悲傷。
「你什麼時候回來?」卓帆無限期待,「我約我爺爺見面。」
曾經袁天也無限期待回帝都星和卓帆的家人會面,可突然之間,袁天只想躲避這一天,好像一旦定下什麼,將來會帶來更大的傷痛。
袁天支支吾吾道:「呃……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所以一時半會還抽不出時間回來。」
「哦。」卓帆高漲的情緒顯然有點受影響,不過還是體貼道,「沒關係,那就等你忙完。」
袁天隨意地嗯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什麼。
習慣了袁天熱烈的目光,現在視線的閃躲讓卓帆覺得有點不對勁,但並沒有深想,只以為他是太疲勞,於是主動挑起話題:「啊,對了,我老師這邊的項目快結束了,我會向他提做駐軍機械師的事,說不定我們很快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袁天有點提不起興致:「沒有關係,反正也不着急。而且就算你駐軍,我們也不一定能經常見面。」
卓帆有點發懵,以前還是編外人員的時候,每天晚上他都會摸到實驗室來,為什麼真駐軍了,反倒變成不能經常見面了?
「你怎麼了?心情不好嗎?」
袁天抓了把頭髮:「沒什麼,可能有點累吧,我想先去休息一會。」
「那好吧,等你有空了我們再聊。」卓帆告別後關閉通訊。
明顯能感覺到袁天在敷衍,滿心的期待化作鬱卒,卓帆感到心口被堵得發悶。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明明離別時的擁吻仿佛還是昨天,為什麼一回頭就變了呢?難道他的感情那麼快就從濃情蜜意變成相看兩生厭了?不,還不是兩生厭,還是袁天單方面的,自己還沉浸在愛情的喜悅之中。
也許是想多了吧。卓帆自我勸說。
這時阿奇伯德叫他過去一趟,他便暫且放下雜念。
「老師,你找我?」卓帆走進辦公室站在阿奇伯德面前。
阿奇伯德遞給他一份資料:「路菲勒教授將會開一次特別學習班,這恐怕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開班授課了,只有三個名額,我向他推薦了你。這是他的講課資料,你先預覽一下。」
路菲勒教授也是帝國著名的戰機機械師,雖然名聲不及阿奇伯德,但致力於機械生命的研究,那是一種全新的概念。
「開班?」卓帆翻了一下時間,也就一個月後的樣子,「老師,我正要跟你請示,我想去做一段時間駐軍機械師。」
「駐軍?也好,多一些實踐經驗對你有好處,等你學完回來去吧。」
「可是我……」卓帆猶豫了。
阿奇伯德發現他神情古怪:「你該不會是不想去聽課,立刻就去駐軍?」
卓帆十分為難,路菲勒教授年事已高,幾乎已處於半隱居狀態,他願意公開授課的確是非常難得的機會,阿奇伯德學生眾多,把名額留給卓帆也是對他寄予了期望。
阿奇伯德也不勉強:「你再考慮一下吧,駐軍不急於一時,路菲勒教授的課你要是錯過,可就沒有下次了。」
袁天這邊也無法真正空閒,很快就出了點令他始料不及的意外。
月琴星戰鬥結束後,白醫生返回帝都星,沒過多久就回到駐地,但是雙眼受到了非常嚴重的灼傷,導致雙目失明。
曾經漂亮的眼睛起泡潰爛,再也無法睜開,碧綠的寶石從此蒙塵。
別人問他原因,他也不說,只是笑笑轉移話題,可任誰都能看出他掩飾不了的悲傷。
失明影響了白醫生的工作,一方面他自己需要養傷,另一方面他還無法習慣黑暗和藉助外物。
白醫生的缺席本應有李韻頂上,可她新婚喪偶根本無法專心工作,甚至在治療過程中發生失誤,差點把小傷治成大傷。
按理說袁天沒必要去管這些瑣事,但他心有雜念,於是親自找到李韻。
「我建議你暫時回家休息一段時間。」袁天對李韻說。
李韻面容憔悴,眼睛紅腫:「袁將軍,你是要把我趕出榮耀軍團嗎?」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可以給你批假,等你調整好狀態再回來。」
「我不會走的!」李韻堅定道,「這裏是他的戰場,也是我的戰場!請不要把我換掉!請再給我點時間!」
「一個晚上,我只能給你一個的時間。」
「是。」李韻悲傷道,「袁將軍,你有經歷過愛人離開嗎?」
「沒有。」袁天保持着絕對的冷靜,「我只是希望你能堅強一點,把悲傷的時間減少一些,你是一名軍人,還有很多人等着你去救。」
李韻笑容苦澀:「沒錯,可這句話總是說來容易做來難。」
袁天離開後經過白醫生的診室,看見他正戴着一副眼鏡給人治療。等傷員走後,他依靠在門口說:「你不去休息嗎?」
「我沒有關係。」白醫生淡淡道,「你怎麼來了?」
「我剛剛找李韻談了一會。」
白醫生脫下手套,轉向袁天,袁天一看見他受傷的眼睛就一陣心痛。
「她的事情我會安排好,你不用擔心,她犯的錯誤我來為她負責。」
「我沒有責罰她,你不要說得我那麼不近人情。」袁天走進診室關上門,「我是在說你,你的眼睛到底是誰弄的?」
白醫生只是搖頭:「沒事。」
袁天嘆氣:「行吧,你不肯說我也不勉強你。等你傷口長好了,去換個生化眼。」
「早就瞎了,還要眼睛幹什麼?」
白醫生的語氣不同於一貫的溫柔,格外生硬冷漠,甚至帶着切齒的恨意,以至於袁天差點以為耳朵出了問題。
「你說什麼?」
白醫生緩緩呼出一口氣:「沒什麼。你放心吧,我保證我這邊不會再出問題了。」
袁天還想說什麼,接到了雷文諾的電話。
「立刻到會議室來一趟!」雷文諾不容置喙。
袁天心頭一緊,每次雷文諾用這種語氣說話便意味着有非常重要的事,他不敢耽擱馬上趕去會議室。
會議室里元帥的面前一整面牆都是星圖。
「袁天,你來看。」星圖映襯出雷文諾偉岸的身軀。
無垠的宇宙中點綴着幾顆行星,一片隕石帶以均勻的速度旋轉,帶動碎冰和塵埃,形成美麗的海螺紋。
雷文諾低沉的聲音迴蕩在會議室里:「剛才我與帝都星那邊開了個短會,他們希望我把戰線往前推進,進駐海螺漩渦並進攻魔龍人,你有什麼看法?」
在以後的很多年,袁天回想起這一天,都無比痛苦,如果時光倒流,他絕對不會再說出這番令他後悔終生的話。
「我贊成。」袁天說,「如果以海螺漩渦為據點,我們可進可退,壓縮了魔龍人的可活動範圍,說不定就能一舉將魔龍人剿滅。如果反被魔龍人佔據,將會形成膠着局面,過去取得的勝果早晚會被消耗光。」
雷文諾沉默不語,只是默默地凝視着星圖。
「元帥,我說的不對嗎?」
雷文諾垂首:「不,你說得很對。」
「那你是有什麼顧慮呢?」
雷文諾濃黑的眉毛皺起:「我的感覺很不好。」
「戰鬥直覺嗎?那再觀望觀望?」
「可就像你說的,海螺漩渦一旦被魔龍人奪去,後果難以預料。」
袁天明白雷文諾的猶豫,靜靜地站在他身邊。
「袁天,明天陪我回帝都星,眼下這些人遠遠不夠。」雷文諾揉着太陽穴。
「啊?回帝都星?」現在的袁天最害怕的恐怕就是回帝都星,他還沒有想好如何向卓帆交代。
「有問題嗎?」雷文諾問。
袁天腰杆一挺:「沒有問題!」
應該不會那麼巧遇上吧?
袁天想得很美,但根據墨菲定律,最擔心的往往是最有可能發生的。
卓帆在軍部參加了一天的需求會議,一直到傍晚才結束。
「真沒想到阿奇伯德教授派的代表那麼年輕,我很期待將來能有機會與你合作。」一位中校把卓帆送到門口。
卓帆一出大門就看見不遠處停着一輛車,背靠在車上的不是別人,正是袁天。
中校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榮耀軍團的人啊。」
「他們來做什麼?」
「要人要錢要裝備,榮耀軍團名氣響,付出的代價也大,挺不容易的,我看他們天天都來。」
「天天?」
「有五六天了吧。」
卓帆忽然向中校伸出手微笑:「謝謝你,卡頓中校,請留步吧。」
「慢走,路上小心。」中校揮手告別。
為什麼他回來了也不來見我呢?就算很忙,告訴一聲總可以吧?
卓帆注視着袁天的背影,思緒雜亂。
他究竟怎麼了?
卓帆猶豫許久,發了一條訊息:「在忙什麼呢?」
遠處的袁天摸出通訊器,一會低頭沉思,一會仰天長嘆,一會抓耳撓腮,磨蹭了半天回復道:「剛剛處理完公事,正在去食堂的路上,我很想念和你一起吃飯的日子。」
這一刻,卓帆心中一陣絞痛,在這一秒之前,他都不知道原來心真的是會痛的。
他深呼吸回復道:「那好,我約了我爺爺,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那邊袁天又呆了半天,歪着腦袋思索了很長時間:「我也想,可我們離得那麼遠。」
「不遠。」
袁天盯着屏幕上的這兩個字發呆,還來不及思考,電話就響了起來。不好的預感籠罩心頭,他壓抑住狂跳的心,按下接聽,卓帆面無表情的臉出現在屏幕上。
「卓帆!」袁天又驚喜又慌張。
可卓帆的臉冷得嚇人:「你回頭。」
「什麼?」袁天表情僵住。
「你回頭。」卓帆冷冷重複。
袁天猛然回頭,看見了站在樹下的卓帆,腦中嗡的一聲。心跳快如驟雨,袁天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卓帆面前,結結巴巴道:「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卓帆擰着眉頭:「為什麼騙我?」
袁天從頭僵冷到腳心。
「你人已經回到帝都星了,為什麼還要騙我呢?」
卓帆的質問像巨錘砸得袁天頭暈目眩,他本來就不是什麼伶牙俐齒的人,為了編幾句謊話已絞盡腦汁,現在與卓帆面對面,思維完全停滯。
「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袁天慌道。
「你不想看到我?」卓帆不可思議道。
「沒有!絕對沒有!」袁天日日夜夜都在思念卓帆,可越是想他越是不敢見他,李韻哭泣的聲音像魔咒一樣縈繞在耳邊,無休止地折磨。他還沒想好,他還沒有在隨時可能的犧牲和彌足珍貴的愛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卓帆有氣無力道:「好,那我們去見爺爺。」
袁天大驚:「你真的約了你爺爺?」
卓帆的表情裂了,再也難以維持偽裝:「你那麼害怕幹什麼?」
「我、我沒有害怕,我只是……」
「袁天,你在耍我是不是?」卓帆咬牙切齒,憤怒溢於言表。
「什麼耍你?」袁天沒明白,或者說他不敢去想明白這個「耍」字意味着什麼。
「你根本就沒有打算見我爺爺!」
「不是的,我要見的!但是、但是,不是現在……我還需要點時間,我……」
「我向老師申請了做駐軍機械師,老師同意了。」卓帆完全不給袁天喘息的機會。
「不行!你不能來!」袁天急道,但是太着急了,根本說不出所以然,只能粗暴地去否定。
「當初是你提議的。」
「太危險了!不可以!你知道我們每次打仗要死多少人嘛!」
「以前你怎麼不說危險?」
「我……我沒有想清楚……反正不行!」
「那你現在跟我去見爺爺。」
袁天腦中一片混亂,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馬上就要回駐地了。」
那一瞬間,卓帆眼中的光消失了,好像微弱的光湮滅在黑暗之中,袁天的胸口快要炸開了。
卓帆轉身離去,袁天慌亂地抓住他:「我真的馬上就要回去了!元帥一出來我們就走,所以我才在門口等他的!」
他說得很大聲,好像只有音量能證明真實性,但是卓帆只覺是心虛的吼聲。
「你簡直虛偽到了極點!」卓帆厭惡地瞥了他一眼。
這一眼對袁天來說如同天雷,劈得他體無完膚:「我沒有騙你!」
「你還敢說你沒騙我!你從站在這裏的那刻起就在騙我!」卓帆的嗓門也提了起來,「算了,就當我眼瞎!」
這句話再次刺中他心窩,白醫生那雙毀掉的眼睛一閃而過。
「別走!」袁天強行攔住卓帆。
「袁天!別在這裏撒潑!」卓帆喝道。
「沒有!我沒有!」袁天百口莫辯,他心亂如麻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我回去之後,就得出兵去海螺漩渦了。」
「那又怎麼樣?」
袁天近乎哀求:「你不祝福我嗎?」
卓帆的一句「期待你的凱旋」每次都被袁天當成護身符,好像有了這句話他就真能刀槍不入。
但是這回,卓帆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跟我有什麼關係?」
袁天手腳冰冷,內心蒼涼如荒漠:「每次打仗,我都是有可能死的。」
卓帆只想快點擺脫他,奮力甩開他的手:「你要是死了,我馬上跟人結婚。」
袁天手一軟,再也沒能抓住他,想要邁開步子去追,卻發現腳沉得抬不起來,最終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消失在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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