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的時候,程暄晴還沉浸在自己金手指技能全開在六月二十號的畢業典禮上彈古箏彈得驚艷全場的幻想中,正當她要站起身謝幕時突然聽見有人跟她說今天輪到她去食堂抬飯,只好暫時中斷了自己的幻想,站起身向教室門口走去。
是的,程暄晴從小就喜歡幻想,她記得技能是從小學三四年級看哪吒傳奇的時候開始有的,在升旗儀式上幻想自己不是規規矩矩地站在隊伍里,穿着和大家一樣絲毫沒有特色的校服被淹沒在人群中,而是戴着乾坤圈,臂繞混天綾,手持火尖槍,踏着風火輪降落在操場上,接受來自全校師生的注視。
後來開始看古裝劇又習慣把自己想成皇子,習慣在腦中演繹上活色生香的宮廷劇,有一次入迷的時候程女士叫她,她一張嘴就來了句「母后」,程女士當時的表情已經不能用當時程暄晴剛學過的「目瞪口呆」「膛目結舌」這樣的成語來形容。當天晚上爸爸就來找她談話,說了句讓她影響深刻的話——「有些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當時她自然沒有把她放在心裏,可是後來長大了一點再想起這句話,覺得爸爸說得很不對,不可能的事情,才需要去想啊,那些可能的,只需要去實現就好了。
所以程暄晴的這項愛好伴隨着她一路長大,絲毫沒有隨時間的流逝而淡化,只是給自己定位的角色一直緊跟潮流更新,從拯救世界的哪吒、哈利波特到指點江山的皇子皇帝,再到替電視劇里的苦逼主角報仇雪恨,甚至有時候追星狗妄想症般地幻想自己和愛豆成了朋友。
當然她有時候也會擔心自己會不會哪一天因為這個愛好而患上精神病,但是所幸,直到重生之前,她都沒有精神失常。
如果你遇見上一世的程暄晴,在她一個人的時候,你可以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有多豐富精彩,那是她腦袋裏正上演着各種聲色犬馬的故事,所以她從來不感到孤獨,在很小的時候她就喜歡一個人獨處,然後和自己的配角們對戲。
她很不喜歡別人在她一個人在想像的世界裏遨遊的時候過來打斷她,目光憐憫地問她怎麼一個人。
她不明白一個人有什麼不好,她不喜歡惹是生非所以人緣一向挺不錯的,但也沒必要必須拉着別人一起上廁所一起吃飯一起走路吧?這樣才是人緣好的象徵?難道自己沒有自己的事情,別人也沒有別人的事情嗎?況且難道吃飯不能一個人吃需要別人餵嗎?廁所多一個人就能替你上嗎?拉一個人走路能背着你還是怎麼滴?
她合群,但也喜歡一個人,合群的世界是大家的世界,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世界。
但是很奇怪,程暄晴從來都不會把自己想像成妃子和公主,後來她想想,大概是因為當時看的那些宮廷正劇多以男人為主角,而她天生就想當被眾星捧月的主角,無所不能的主角,跌到多低也可以東山再起的主角。
或者說,也不是天生就想當,而是人類本能地對那些自己缺失得越多的東西會產生更多的渴望。
小時候的程暄晴不愁吃穿,不愁生計,只是覺得受到的重視太少。
很久以後她才知道,想要受到足夠多的重視,必須先有讓人重視的資格。
哪吒之所以受重視,是因為他有能拯救大家的超能力,皇子之所以受重視,是因為他有高貴的重生,哈利波特之所以受重視,是因為他是被選中的那個人。——而她不受重視,是因為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程暄晴。大家並不在乎你是誰,只在乎你能給他們帶來什麼。
如果她也能和大多數人不同,那麼她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那些重視、那些目光。
程暄晴還是決定嘗試把古箏好好練練,至少是她邁出讓自己和別人有所不同的第一步,能不能利用這短短一個月的時間練成六級的水平就是另一回事了。
又過了很久的很久以後,久到在她重生之後的之後,當她在經紀人的電腦里看到黃秋怡的資料時,她才知道原來她自以為成熟的那個想法其實也是錯誤的——原來大家還是在乎你是誰的,但是這個誰已經不是真正的你,而是大家心中的那個模樣,或者說,那個模板。
高中的政治老師會用市場供求來解釋這個現象,當供大於求時,只有更完美地契合那個消費者們心中的模樣的商品,才會被選中。而那些剩下的,有的會作為「殘次品」通過另外的銷售渠道來到市場上,有的回回廠返修,更加不幸運的,可能就此被丟棄。
供大於求的娛樂圈市場,殘酷得完美適應經濟學法則,卻依然有無數人削尖了腦袋往裏鑽。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暄晴,我剛聽黃秋怡說你也要參加畢業典禮的表演?」程暄晴側頭看是手裏也拎着一桶菜的周成文。
&程暄晴點點頭,「你也參加?」
周成文低下頭,程暄晴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不過聽語氣就知道他有些失落:「我連畢業考試都不參加,我明天就得回老家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來上課。」
&程暄晴不知道說什麼,她對這些小學同學的感情早就淡了,自然體會不到這種分離之苦,不過想來有些不好受,畢竟這是他們自記事、有了自己清晰的感情意識以來的第一次與朝夕相處的同學的別離,於是用空出的那隻手拍拍他的肩膀,「沒事兒,以後回來打個電話出來聚唄。」
這句話一出口她才覺得作為一個小學生,她這樣說話有些太……社會了。好在周成文好像並沒有在意,他在意的是另一個問題。
&昨天……為什麼不理我?」
一提到這個問題程暄晴真想喊冤,她真不是不理他,她前世一個老好人加包子屬性,就算那種有仇有怨的上來跟她打招呼,她也絕對會笑着回應,她只是沒反應過來而已。
怪只怪你指向不明誤導了我啊,你不應該問「你怎麼不來追我」,而應該說「你怎麼不來追我玩耍」,這樣我就懂了嘛!開始得這麼突然也不太好,應該在開始前先說「我們來玩追人玩的遊戲吧,你來追我,如果你追到我,我就……還你文具袋」而不是抓着我那小破文具袋就跑啊。
你們小學生的玩法我作為一個奔三的四有青年真的不太懂不太能適應啊。
不過現下程暄晴也不能那樣說,只能努力解釋:「我沒有不理你啊,我跟你開玩笑的,我當時正準備說你拿的又不是急支糖漿我為什麼要來追你就上課了,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程暄晴心裏覺得這小男孩還有點玻璃心啊,過了一天了還鬱悶,不是都說小男孩忘性大嗎?
她只能編造出這樣的一個謊言來,當年急支糖漿那個一隻老虎追着一個美女跑,那個美女驚慌地問你為什麼追我,老虎說因為你有急支糖漿的那個在電視上輪番轟炸的廣告程暄晴至今記得,便隨口用了。雖然她只記得這個廣告年代久遠,但不記得具體是什麼時候開始投放的了,只希望這個廣告那時候已經播出了,不至於讓她本就夠冷的笑話冷到南極去。
&來是這樣。」周成文點點頭,若有所思。
程暄晴就當他信了,還有點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真是機智滿分,想想周成文和那個美女還是有共同之處的,就是都長得好看,用後來的話說,是個正太,難怪自己這個顏控小時候會和他「曖昧」。
周六下午吳老師來還琴的時候程暄晴正在彈《高山流水》,這是她們畢業典禮要表演的曲子。
實際上,吳霞進來之前已經有一點心理準備了,因為昨晚接到程暄晴媽媽的電話,說女兒這一段時間練琴非常刻苦異常自覺,吳老師聽了之後特別欣慰,還沒欣慰多久,緊接着就聽到了程媽媽的「但是」,她心裏一沉。
&是,她彈得還不如以前好了。」
一進程家的門,吳霞腦袋裏就縈繞着這句話,覺得這句話說得似乎有些委婉。其實,也不能稱之為「彈」吧,只能稱為「撥」,一個音一個音地,一根一根地撥弦。
程暄晴見吳老師走進來,忙站起來把爸媽轟出去,對着老師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搬凳子請坐地獻殷勤。
&這琴彈得是怎麼回事?」程暄晴聽得久違的吳霞嚴厲的聲音,心中暗自叫苦不迭,這樣獻殷勤還是沒能擺脫被審問的宿命。
&老師,是這樣的,某天早上醒來我忽然特別想彈古箏,特別想學好彈好它,但是當我彈它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我不會了!」程暄晴舔舔嘴皮子,「不知道您有沒有那種感覺過,就是考試的時候很害怕自己不記得某個知識點了,結果就真的記不起來了。」
&是因為知識點掌握得不牢固。」吳霞毫不留情地打斷她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不過好在這正順了程暄晴的意思:「對了!就是這個理兒!您看我以前練琴就是被逼迫着練,都是敷衍了事,基本功當然就不紮實,所以當我真的想來好好學的時候,我絞盡腦汁兒想到底應該怎麼彈的時候,發現壞了!想不起來了!」程暄晴兩手一拍,眼神十分坦然。
吳霞望着一臉坦然的程暄晴半晌,決定不去追究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對程暄晴這個學生本來就沒什麼期望,本來就彈得爛,也不在乎更爛了,反正程家爸媽也沒對她提什麼要求,只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吶,吳霞嘆了口氣:「那你想怎麼辦?」
&在我遇到了一個很棘手的問題,我們老師要安排我在畢業典禮上表演《高山流水》那首曲子……」
程暄晴的話再次被吳霞打斷:「就你現在這水平,別想了,真的,要是在你……失憶之前,我們就姑且把你說的那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稱為失憶吧,我還可以幫幫你。」
&呀,不是。」程暄晴擺擺手,「我當然知道以我現在的水平不太可能真正地去表演出多高超的水平來,我的意思是,您先教我點故弄玄虛的東西,也不是故弄玄虛,就是裝腔作勢,也不對……反正總之就是因為我們是七人合奏,我不需要彈得多好,只需要把姿勢擺好,不出錯就行了。」
程暄晴說完,沒得到回應,雙手握拳拄着下巴,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吳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