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之南,朱雀宮北面的桃花林內,天宮月樓。
月和仙翁一身白衣,上有千絲萬縷的紅線纏繞而下,他手中握着紫檀拐杖,紅色的流蘇線柔順而下,隨着他慢吞吞的步伐搖晃着。他走到桃樹下的石凳旁,照例喚來小童取出陳封在桃樹下的佳釀,這可是他前些日子,厚着老臉去和老君求來的,為了這壇酒還賣了個人情給他。天界誰人不知,他月和仙翁最是貪酒。
仙童自樹下取出酒,在石桌上擺開精緻的點心和小菜,隨後開壇取酒,置於青瓷碗內,清冽的酒香霎時漫山遍野。
月和仙翁笑的額間的月牙印記都皺了起來,走到石凳前坐下,端起酒碗湊過去聞了聞,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似是連皺紋都舒展了不少。
正欲品酒,忽聽身旁的仙童尖聲叫了起來;
「呀,仙翁,天上掉下來個東西!」
仙童不經意間抬眼,便看到頭頂的天上一個球狀的物體正飛速朝着他們墜落下來,看方向正好是月老所在的桃樹,霎時驚的叫起來。
月和身未動,手中拐杖朝着頭頂的桃花樹一指,只見樹枝藤蔓纏繞而下,交錯盤踞驚險的接住了下墜的物體。
仙翁緩緩的放下嘴邊的酒碗,慈祥的臉上帶着笑意,安撫的朝着一旁還有些驚魂未定的仙童看了一眼,起身去看那在樹枝接到了什麼。
仙童緩過勁兒來,只聽得仙翁略帶疑惑的聲音:
「咦,這是誰家的小娃娃?」
仙童一愣,也忙跑過去看,還真是!那被青翠的藤蔓包裹在中間的,是個裹在錦被裏的女嬰。粉妝玉砌般的小臉,一雙桃花眼似水含情,眼波流轉之間自成媚色,看得出是個美人坯子。
此刻她竟是醒着,一雙桃花眼正看着面前容貌慈祥的白鬍子老爺爺,眨巴眨巴眼,女嬰的目光定在月和仙翁衣袖上的紅線上,她伸出小手,咿咿呀呀的似乎是想說什麼,月和試探的把手臂伸到他的面前,女嬰一把攥住了月和衣袖上的紅線,咧開嘴笑了。
月和仙翁心中一動,伸手把她抱起來,見她也是個根骨奇清的苗子,起了惻隱之心,算了算這孩子似乎也與自己有緣,便決定留下她。
仙翁把孩子送到仙童的手中,道,「這孩子便留下她吧,你在月樓里給她收拾一間屋子,以後就是我月樓的人了。」
「是。那仙翁,見她也不像是有名之人,日後該如何稱呼她?」
月和仙翁略一思索,憶起那孩子眼眸之中流轉的光彩,「便叫她月華吧。乳名便喚留夕。」
儘管是此時憶起,月華都感激那個老頭兒,若是他當年沒有救下自己,悉心照料,還傳授修煉之道,讓她得以在五萬歲時便飛升上仙。
月華站在半掩的柴門前,借着人間明晃晃的月光看那個熟睡的老人,一直似笑非笑的臉上難得彎起了一點點嘴角,暖意融融。她在心裏輕聲的嘆,不論他此時是個多麼讓人煩的老頭子,也抵不過月華心裏知道,這恐怕是世上唯一用心在照顧呵護她的人了。
輕輕合上門,月華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沒有注意到身後屋內本該熟睡的老人睜開了眼,把頭轉向她離去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心滿意足的翻了個身又進入了夢鄉。
翌日,月華清晨就從睡夢中醒來,翻身下床收拾兩人的行李,他們已在凡間留了三個月,而今便是歸日。自她飛升上仙以來,每隔一段時間,月老便會帶着她下界,教她知曉紅塵事,也慢慢放手讓她來為世人結緣,處理姻緣之事。
即便如此,月華仍覺還未能完全明白紅塵事,世人多貪婪,天性如此,許多糾纏不清的姻緣線,不過是因了求而不得,而又不願放手。換一種說法,便是執念。執着於愛,亦執着於恨。可依舊那麼多痴情人,空守三世,也換不得歸途。
她依然記得月老在教她執掌姻緣之事前,對她說過的話。
你是世人的牽線人,姻緣自古天註定,逆天改命,擅自為他人更改命數姻緣之事決不可有。姻緣線牽一髮而動全身,累世情緣更是無法更改,皆因緣起,必因緣滅。即便於心不忍,也只能放任其發展。
而她一直記得。
「留夕,收拾好了嗎?」在人間的月和仙翁一身尋常衣袍,倒是看着比平日裏不正經的樣子好了許多。許是惦記着他埋在桃花樹下的佳釀,每到歸期他便滿面笑容,人也看着比平日裏精神許多。
月華無奈地勾起唇角,此時的她一襲簡單的紅裙,卻更是顯得她面容清麗不入凡俗,一雙桃花眼笑中含情,卻又最是無情,她唇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處的完美,一頭雲鬢站則直瀉而下,動則見其烏髮飄揚,極其嫵媚。
對着留宿的人家道過謝後,月華跟在月老身後往外走。快到柴門前時,忽聽耳畔響起呼呼的風聲,以及由遠而近的雜亂奔跑的腳步聲。下一瞬,兩人面前的柴門被大敞開來,一個衣衫不整,面帶驚恐的書生跌跌撞撞的沖了進來,反手重重關上了門。
月華的腳步一停,走到月老的前方護住他,隨後抬眸望着那仍伏在門後喘息的男子,「你是何人?為何如此慌張?」
那書生聽見有人問話,先是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正好遇見人,過了一會兒,才喘息着開口,聲音里還帶着明顯的恐懼的顫音,「有......有妖怪在追我!她...她說要吃了我!」
月華正欲開口詢問,便覺有危險的氣息在向他們靠近,她伸手把書生拉到身後,兩指在門和他們之間劃下了一道線,一堵泛着紅光的光牆閃爍着出現。
下一秒便有一個速度極快的東西撞上了她的光牆。
月華手中紅線此時便成了制敵的法寶,趁着那東西還未反應便捆了個結實。待光芒散去,眾人才看清,地上被捆着的,正是一隻狐妖,被法術逼得半現了原型,披散開的發頂露出了毛茸茸的耳朵,身上淡藍色的長裙後也露出了蓬鬆的尾巴。
狐妖的目光鎖在了月華的身後,隱隱含淚,「你為何要躲我?」
月華看到那狐妖的眼瞳里,竟是有神傷,她回頭看向月老,這兩人之間的姻緣定不簡單。
月和仙翁沖她點了點頭,兩人身上忽見光芒大盛,頃刻後便變回了本來的模樣,正是執管天下姻緣的月老,以及身旁一身紅裝的下一任月樓主人,月華。月老對那一直求他們救他的書生說,「這位公子,你這世的姻緣本就該是許給這狐妖的。」
書生難以置信的睜大了眼睛。月老轉頭看向一直伏在地上的狐妖,又接着道,「三生石上三生事,這第一世,你與她定下婚約,卻在高中狀元之後為了美色迎娶她人,是你負她;這第二世,你原本已與她成親,定下一生一世之盟,卻耐不住清貧,跑去寺廟出家,獨留她一人過了百年,又是你負她。」
月老的目光落回書生身上,「你兩世皆有負於她,這一世,合該你還她。」
書生聽的發愣,面色幾度變換,最後卻是站直了身體衝着月老微微躬身,「仙人明鑑,既說是前世,便應與現世無關,即使小生前世確是有負於她,此世小生已有心愛之人,我們也已結為連理。定不能因什麼前世便辜負此生她對我的情誼。」
說罷他又衝着狐妖的方向鞠了一躬,「若是小生必要還這位姑娘的情,便請再多等一世,黃泉之下,小生一定等着姑娘。」隨後他抬起臉來,「若是不然,則請月老設法,解去我和這位姑娘的情緣,好讓她另覓良人。」
月老看着他堅定的面容,良久沒有言語,似是正在思考。月華順着書生抱拳的手腕,驚訝的看到了他的手腕上除了和狐妖的紅線外,還有另一根極為精緻的紅線。
「月華」
「是」月華聽到月老叫她,回身等待他的吩咐。三世情緣,這一世必須要還的,這書生的姻緣只能是這隻狐妖。那另一份情,只能來生再還。
「你去斬斷他們兩人之間的紅線。」月華震驚的抬眸,卻只看到月老慈祥的目光,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