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綿延萬里,海浪侵蝕歲月。
離開那一日風尤其大,梁岑站在路口,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被吹得冰涼。那些過往的愛恨一層一層卷上來,讓他近乎窒息。
當年知道範玉棠即將嫁給陳鴻的時候,疼痛就尖銳刺骨,此時此刻那種痛又千絲萬縷牽絆上來。
梁岑回過頭看,范玉棠依偎在陳鴻身邊看着他,以溫柔的眼神。
歲月如此溫柔,她曾經對自己的怨恨終於被一一撫平。
歲月如此殘忍,她曾經予以自己的深愛至此盡數似水。
在上海灘等了這麼久,他終於能夠離開。帶上的不止是琉璃,還有陳鴻給他的半副身家。
陳鴻是這樣說的:「那裏情勢不明,你除了打仗什麼都不會。帶上這些東西,無論什麼時候,日子總能過得更好一些。」
梁岑深吸一口氣,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終究還是歸於靜默,再說不出來了。
&哥哥……」范玉棠微笑着,輕聲說:「我知道你想要說些什麼,其實我自始至終都沒有怪過你。」
是的,范玉棠從沒有怪過,也從未怨恨。只因她知道,這些都是很沒有用的。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誰都沒有想過,當初十一年後再次相見,他們之間的差別竟然會變作雲泥。放棄她,不是梁岑想要的。可是他既然做了這個選擇,其實也挺無可厚非。
你自己沉迷了,怎麼能怪別人清醒?
只是范玉棠不怨恨,卻也再也找不到理由,繼續與他毫無嫌隙地在一起了。
十八年前范玉棠是梁岑指腹為婚未過門的小妻子,他們在園子裏賞花折梅念詩書。十八年前范玉棠站在梁岑的摯友陳鴻身邊,小鳥依人,是陳鴻唯一珍愛的妻子。
你看命運多變,站在故事的開頭,誰能預料到結局如此?
坐在飛機里,琉璃看着身側的梁岑對着飛機外深深回望,她木然坐在那裏,淚如雨下。
梁岑側過臉看他,眼裏寂靜無波,「你終於如願以償,這是喜極而泣嗎?」
琉璃看着他,眼裏全是傷悲:「如願以償?你從來不知道我的願望究竟是什麼,怎麼能有如願以償這一說?」
&竭盡全力想要跟着我去那裏,不就是因為能夠脫離戲/子的身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琉璃的眼淚落的更厲害,她這哽咽的一聲聲,淒楚得可怕:「你分明知道,我的願望,只是能夠和你好好在一起。其餘的,對我來說都不是很重要。只是你寧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對嗎?梁岑,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怎麼能,對我這樣絕情?」
梁岑轉過頭,朝着窗外深深地看,故國這一片土地。從此以後,祖國成為故鄉,深情永成舊愛。
身旁的人在哀戚地哭,一聲聲都在控訴自己的苦痛和絕望。聽在他耳中,卻遠得像是在天邊,回音若有似無。
他深深閉上雙眼,又想起一切最開始的時候。
小時候他叫她班班,他和她哥哥最喜歡鬧她。而陳鴻總喜歡抱着她在花園裏逛,看見喜歡的,就折一支,插/進她還稀疏的髮髻里。
十一年後他以為她已經死了,可是她沒有。她站在繁花似錦的戲台上,水袖一揚秀眉一挑,目光流轉之間卻是那一剎的萬種風情。
從今天開始,應該徹底忘記了。梁岑感覺自己的眼睛脹得發痛,然後兩邊眼角各自滑落一滴濕/潤的水痕。
而站在地面的陳鴻和范玉棠相視而笑,不約而同都是歲月溫情的依依。
&一直很好奇,這麼多年,你從來都沒有問過我那個問題。」
陳鴻笑笑,牽着她往回走,低頭在她耳邊說話,聲音很輕,就在她耳邊,吐着溫熱的氣息。「我不想要知道,所以不問。」
真的不想要知道嗎,怎麼可能?
但是他早已經知道那個答案,所以選擇不問。
梁岑負了范玉棠,范玉棠嫁了陳鴻。
如此別娶他嫁,范玉棠就真的不再愛梁岑了嗎?未必。
愛情很多時候都是沒有道理講的,你喜歡一個人,他不夠好,他甚至很壞,可是你就是深愛他。
可是相愛就一定要在一起嗎?也未必。
在世俗的壓力下,相愛卻離散的人太多了。宿命讓他們相逢,卻也讓他們匆匆離散。或許分開這個結局,對於他們來說比較好。
此後多年,他們分隔海岸兩邊,彼此消息相斷。梁岑再也沒有得到過范玉棠的消息。
兩岸恢復通訊之後梁岑讓許多人會來打聽過消息,她的結局在眾人口中流傳,卻沒有一個是真正版本。
多年以後他已經花甲,站在來時的路口,發花齒松,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中夾雜着數不盡的悲涼。
或許命運給予他們的緣分,就只有這匆匆的十八載。
十八個春天之後,世事周折,萍水相散。
後來他終於回到這片故土,以橫着的姿態。他臨死前的遺言,是想要把自己的屍體葬回故國。
原來命運是如此悲涼的故事,這麼多年他騙自己心裏深愛的是琉璃。騙了這麼多年,他連自己都要相信了。可是到最後,假的終究是假的。
他內心深處還是想要回到自己原本屬於的地方,還是想要找到范玉棠的墓。
他甚至沒有想過有這種奢望能和她合葬,找一塊地,能夠和她遙遙相望,已經足夠。
可是他沒有想過竟然會這樣天不從人願,他找不到范玉棠的墓!
在台灣的時候他曾經無數次抬起頭,仰望頭上繁星數點。是因為心懷故國麼,還是因為她在那片星空下踩碎了的那一地月光,使得台灣這頭的月夜顯得黯淡失色?
這執念在他心頭糾纏,他不肯罷休,不肯離開。人的力量在某些時候是很強大的,當你必須去一個地方,但是卻又不想要離開的時候,你有的是辦法逃過去。
梁岑很幸運,魂體飄飄蕩蕩,甚至黑白無常都還沒來得及勾他的魂魄,他就被何戢找上了。
大概是他們的命運太過相像,何戢用不死樹的汁/液暫時維繫了梁岑的生命,然後讓梁岑在半個世紀之後,走進了千金樓的殿門。
他讓他來找一個答案,來圓一個多年以前的第十八個春天,就已經破碎的夢。
他知道只有陸千金能夠做到。
梁岑想要知道範玉棠葬在哪裏。
陸千金深深嘆了口氣,對着嬴政說:「起風了,我們回去吧。」
&千金樓?」
她點點頭:「回千金樓。」
嬴政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看見她臉色不大好,到底沒能說出來。
陸千金卻看見了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笑了笑:「你是不是想要問我,范玉棠的墳墓還沒有找到,為什麼就這樣回去了?」
&岑想要知道她在哪裏。」
&岑是想要知道範玉棠葬在哪裏。」她掏出袖子裏的小鏡子,召出那本簿子,翻開一頁。「等回去我對梁岑複述的時候你就會明白,這個問題已經沒有追尋的必要了。」
兩個人回到千金樓的時候,梁岑正撐着一把黑傘,坐在千金樓殿門前曬太陽。他貪戀這樣的溫暖,即使他現在已經不能擁有。
陸千金和嬴政剛剛回到千金樓,素瑤就飛身撲到了她懷裏:「君主你總算回來了喵~素瑤好想你喵~有帶特產回來給素瑤嗎喵~」
她把素瑤按在懷裏狠狠揉了幾把,然後伸出手三根指頭彎曲,把指骨那一面對着素瑤的貓頭,獰笑道:「毛栗子要吃嗎?」
素瑤嚇得貓毛倒豎:「不要啊喵!素瑤不要特產了!不要了不要了!」
&了,邊上玩去,我有正事。」彎腰把素瑤放下去,素瑤一溜煙往前跑,跑到劉子業面前,順着他的袈裟一角往上爬,順利溜到他頭頂趴着不動了。
陸千金直起腰,卻看見梁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進了殿門,看起來有些激動。
&棠的墓,葬在哪裏?」
陸千金看着他,很不明白這些男人為什麼都是一個樣子,許多事情都要等失去了才珍惜。
&我回答你面前,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這麼多年,你真的明白自己心底愛的究竟是誰嗎?」
梁岑愣在當場,張張嘴卻又無力地閉合上。他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愛的究竟是誰?是琉璃,還是玉棠……
&實也不重要……」她嘲弄地扯了扯嘴角,「你愛的究竟是誰,原本也已經沒有人想要知道了。我問你,只是因為好奇。至於范玉棠的墓在哪裏,我沒有辦法告訴你。」
&什麼?!」
&還活着,並沒有墓。」在他們的故事走到即將結局的時候,陸千金看了范玉棠的結局。她好好活着,和陳鴻一起。相濡以沫幾十年,他們活得安靜又自在。
梁岑在那一瞬間表情茫然,下一刻卻又激動起來:「她在哪裏?讓我看她一眼!我只要看一眼!」
&可能。」陸千金斷然回絕,微笑之中竟然有幾分冷酷的惡劣:「我不會讓你去打擾她平靜的生活。」
她給過梁岑機會了,就在剛才。可是他遲疑了,甚至並沒有給出答案。
那麼范玉棠在哪裏,他就永遠失去知道的資格。
梁岑木然站在殿門口,臉上充斥着絕望。鬼是沒有眼淚的,可是在這一刻,他讓人覺得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