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范玉棠起了個大早,那一天冷得很,她領着自己的小皮箱站在門口,即使想了一個晚上去留,也覺得有些迷茫。
和戲班裏面的人已經道過別了,至於其他人,她很想和他說一聲再見,但她更明白,其實也沒什麼必要了。
天色灰濛濛,玉棠覺得今天大抵不會出太陽了,或許還會下雨。她關上門,拎着箱子往前走,才走了幾步就停住了。
不遠處空曠的路口停着好幾輛汽車,此時此刻應該了無人煙的街口,卻平白多了好多人,在悉悉索索地說話。
陳鴻靠在車上,還是像昨天那樣的動作。他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自己手裏的槍玩。
范玉棠從這個方向看過去,竟然發現那個男人有出奇俊秀的側臉。
大概是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陳鴻收住玩槍的動作,朝着這視線回望過去。在看見范玉棠的時候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他走過來:「我以為你會半夜走的,沒想到啊,起得還挺晚。」
這個人就像怎麼躲都躲不開的無賴,范玉棠有些無奈:「你究竟想怎麼樣?」
&不想怎麼樣。」他湊過去,近得幾乎要親到她的側臉。「就是想請你到我陳家去做做客。」
&不想去。」
他伸手到一側動了動手指,手下立刻扔了一捆繩子過來。他上下拋動着那捆繩子,似笑非笑:「這捆繩子可不會問你想不想。」
范玉棠沉默。
這時代時局太混亂,梟雄太多。有權有勢的人就是老大。范玉棠除了跑就是認,從來沒有第三種選擇。真可笑,抗拒了那麼久,就連跟梁岑在一起的時候都堅守着沒有跟他回家。現在卻跟着陳鴻這樣一個幾乎陌生的男人去了,即使這是不得已的,也還是讓人嗤笑。
陳鴻沒有沒收她的箱子,反而好好地替她拎着。到了陳家,先是送她到了一間房間裏面。
&間房間從我和你重遇的時候就開始準備了,裏面的東西全是一點一點收集起來的,喜歡嗎?」
范玉棠沒回答他,而是對着這間房間細細看了好幾遍。的確費了心思,裏面安放的東西都是大價錢。范玉棠隱約覺得,這和自己以前在范家的閨房有些像。只是那記憶太過久遠,已經有些影綽了。
&不會在這裏長住,你這樣做,很沒有必要。」
陳鴻看着她,低聲喊了一句:「班班,你不喜歡嗎?」
聽見班班那兩個字的時候,范玉棠臉上的表情就變了。班班是她的乳名,自從范家家破,父母雙王,而她被賣進煙花地之後,就再沒人這樣叫過她了。
甚至多年之後重新和梁岑相遇,他也再沒這樣叫過她。
她沒想到陳鴻竟然還會記得,甚至在這時候,叫出來。
她神色有些複雜:>
&一直在怪我對不對?」陳鴻說這話的時候有些苦澀,聽得人幾乎鼻酸。「當初范家遭事之後,我和梁岑都去找過你。但是那時候范家已經變成一片焦土,你們家的下人散的散死的死,一點都打聽不到你們的消息了。班班,我以為……以為你和伯父伯母他們一起死了!」
范玉棠看着他,眼裏有淚光。她幾乎是哽咽的:「那一天范家遭了山賊,爹娘和哥哥都死在他們刀下。他們闖進我房間,奶娘拼死把她身上的血塗在我脖子上,卻還是沒能逃過去。那時候我太小,他們動不了我,於是就把我賣進了妓院。」
要不是她長得好嗓子好,後來也不會被來妓院的名角看中,然後贖了出去。
&班,我找了你這麼多年。」天知道他要用多大的意志力克制,才能忍住不伸手去擁抱她。「要不是那天你在戲台上失手劃破了戲服,要不是你手腕上有那塊胎記……你其實一早就認出我和梁岑了是不是,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們!」
&和你們要走的路是不同的,陳鴻,我已經是戲/子了,我也只能是戲/子。這是最低賤的行當,你明白嗎?」要是她和他們相認,不會有人讚頌這段相認。只會有人記得,梁岑和陳鴻他們,有這樣一個低賤的朋友。只會有人覺得,范玉棠為了活得好一些,把從前的情分拿出去隨意出賣。
她不要做這樣的人。
她出生之後就認識梁岑和陳鴻了,那時候范玉棠是范家的嫡女。她父親納了許多妾,有許多個通房,生了許多個庶子,才得了她和她哥哥這對嫡子嫡女。
不僅是嫡出,還是龍鳳胎。范玉棠從小就是被父母捧在手掌心裏面的,她哭了,整個范家都疼,她笑了,那整個范家也跟着笑。
范玉棠右臂上有個胎記,像極了一朵海棠花,於是父親給她取名范玉棠。更有以母親的姓氏作為乳名,小名班班。那時候梁岑和陳鴻他們和范家是世交,他們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比起陳鴻,范家對梁岑更親近一些。因為在范玉棠出生之前他們就和梁家定下了,指腹為婚。
七歲之前的幸福和美好像是一場夢,做得太逼真,卻在七歲的時候毫無預兆地破碎了。她被奶娘抱着坐在床/上玩,然後就聽見外面傳來下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奶娘驚恐地捂住了她的嘴,讓她不要發出聲音。她透過窗戶,看見繡樓下暗橘色的火光,那是山賊們手裏的火把發出的光亮。
她害怕極了,可是害怕也沒有用。山賊們很快奔到她繡樓上,殺光了她房裏的婢女,還有她/的/奶娘。
奶娘把身上的血塗到范玉棠身上,她叫她,閉上眼。
她聽話地閉上眼,可是山賊舉着刀把她的手掌釘在了地上……
很多年以後范玉棠想起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常常會從夢裏驚醒,她會想起自己忍不住叫出聲,然後被那些山賊獰笑着抗在肩上走出范家。她會想起自己看見父親的屍體被他們砍成好幾塊,零散地落在書房門口。她還會想起,母親的衣服都被扯碎了,渾身是血躺在地上,身上還有對她施暴的人。她當時沒有死,但是已經離死不遠了。母親手裏死死握着一雙小手,那雙手曾經是屬於范玉棠的哥哥的。而現在脫離了她哥哥的身體,就那麼一小截。
為什麼全家人都死了只有她不死?為什麼她要流落到那種地方,那樣骯髒地繼續活着?
范玉棠的養父是個名角,但是他有病。他花光所有積蓄贖了范玉棠,然後把自己這輩子的絕學全都教給她。養父死了之後她流浪許多地方,憑着唱功混出一些名氣,只是從不在某個地方過多停留。
十八歲這一年她來到上海灘,見識了人們口口相傳的霓虹閃爍和萬仗軟紅。
和以前一樣,她找了一個戲班,準備短暫停留之後就離開。沒想到會在台下看見梁岑和陳鴻,他們已經長成了,有了很大變化。可是他們身旁伺候的下人,卻在十一年前已經定了樣。范玉棠把十一年前的事情記得很牢很牢,以至於她心神恍惚,第一次在台上失了手。
於是風姿颯爽的穆桂英被她演成了一個失魂落魄的女將,她甚至在別人的刀上劃破了衣袖,露出了那枚海棠胎記。
梁岑和陳鴻全都站起了身,他們以為范玉棠死在十一年前,卻沒想到她竟然活了下來,而且輾轉之間又再度走到自己面前。
一開始相認的時候真是一段很好的時光,梁岑還記得指腹為婚的誓言。他每天都會來看她,他對她,那時候是很好很好的。她終究太年輕了,以為真愛可以突破門第的界限。以為她曾經是梁岑指腹為婚的妻子,那麼,現在重逢了,她也一定能夠嫁給梁岑。
只是這種世道,肯用真心喜歡一個人已經難得,怎麼還能要求地久天長呢?
梁岑終究還是要娶別人。聽說苗家家財萬貫,苗家嫡出的小姐才貌雙全。聽說他們一早和梁家說定了,要結成二姓之好。
那麼她算什麼?范玉棠算什麼?
那一日范玉棠撕開精緻美麗的謊言,和梁岑爆發了激烈的爭執。她不能想像自己這些日子,是在和一個有了婚約的男人兒女情長。
&然你早已經有了定下的妻子,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她明白了,她終於民明白了!為什麼陳鴻欲言又止,為什麼戲班裏面的人,眼神那樣古怪。
原來原因在這裏!原來是她鳩佔鵲巢,還做着浪漫的美夢!
&現在的身份我不能娶你!」梁岑用力握着她的肩膀,想要讓她冷靜下來。「玉棠你相信我,我的心是真的。只要苗小姐進了門,我馬上和她說,抬你進門做側室,我不會委屈你!」
范玉棠用力推開他,一步步倒退。「不會委屈我?可是你現在就在委屈我!」
&棠你站住!不要再退了!」她再退過去,就是門檻了。他一步步走近房門,讓他有種她轉頭就要離開的感覺。
她苦笑了一聲,眼淚在這一瞬間傾覆。「我早該退了,在我們重逢的那一瞬間,就永遠,退出你的世界。」她轉過身,被門檻絆到,踉蹌了一下。
不等梁岑來扶她,就用力地,跑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