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島市君雅酒店工程部辦公室
靠窗的辦公桌上開着電腦,一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男人正在敲字,修長的十指落在鍵盤上,打打停停的,不時地又抬頭看一眼對面牆上的鐘表,顯然注意力並不全然在面前的電腦上,君雅酒店是綠島市有名的五星級酒店,這個人叫陳安修,是這家酒店工程部的一個小領班,級別就比普通員工高了那麼一丁點,但需要操心的事情卻多了不少,現在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過五分,再過大概二十分鐘,其他人就該準備下中班了,他卻還有一個月底總結報告要趕出來。
即將過去的這個周末噸噸跟着他爺爺奶奶回山上的村子裏了,明天周一要上學,爸爸下午的時候又將人送了下來,放在弟弟天雨那裏了,聽爸爸電話里的意思是噸噸今天有點小發燒,吃過退燒藥熱度已經下來,但讓他多注意一點。也不知道這個點小傢伙好些沒有,天雨的電話一晚上了也沒打通。
陳安修今年二十七歲,噸噸是他的兒子,今年九歲了,上小學三年級,換句話說噸噸是陳安修十八歲那年生的,這裏說的生可不是有個女人為他生了一個孩子,就是字面上直接的意思,噸噸是從他自己肚子裏蹦出來的,高三那年喝醉酒在同學家裏過夜,本以為做了一場春夢,誰知道九個月後還能收穫這麼一個一輩子都無法擺脫的紀念品。至於要問一個大男人為什麼能生孩子,這件事情陳安修後來也做過深刻的反思和認真的總結,最後他得出的答案無非有兩個,一是他天賦異稟,具備懷孕生子能力,二是睡他的那個男人天賦異稟,能讓男人也能懷孕生子。想他從小尊老愛幼,活潑可愛,身體健康,性格開朗,理科也不錯,怎麼可能具備那功能,後者也因為高中畢業後,和同學失去聯繫而無從考證,但在他的心裏是絕對認定後者的。
馬上就十一點半了,陳安修推開桌上對了一晚上的電腦,屁股下的椅子轉個彎,兩條大長腿隨意地搭上窗台,窗下正對着大海,今晚的天氣不錯,海上的風浪很小,漲潮的海水沒過白日裏的沙灘,輕輕拍打在木棧道,遠處的海面上有輪船的汽笛聲隱隱傳來,和工程部同在三樓都是酒店的後勤部門,上下班時間規律,晚上大多不需要值班,於是一入夜整個走廊上都空蕩蕩的很安靜。陳安修從辦公抽屜里摸出煙和打火機,煙是已經拆封的軟中華,七八十元這一盒,他可沒閒錢買,是今晚去魚鮮坊維修壁燈的時候,包間的服務員偷偷塞給他的,客人點單,只抽了一根沒帶走,他夾在鼻子下聞了聞,煙是好煙,可惜不能抽,很快就要下班了,家裏的小祖宗聞不得煙味。
「後天就是月底的例會,如果報告開了天窗,不知道總監那個老頭子會不會當着全酒店領導的面撕了我?」陳安修悠閒地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語一句,工程總監今年已經五十八歲了,比他爸爸年紀都大,是個脾氣暴躁卻很護短的老頭子,前提是你別把他惹急了,要不然那也是個六親不認的,想到報告完不成總監可能有的暴跳反應,陳安修撇撇嘴笑,決定還是不去挑戰這個極限了,今天看來是完不成了,還是明天厚着臉皮去找人幫忙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大不了回頭請人吃飯補償。
門上傳來有規律的叩擊聲。
這個時間點,陳安修轉頭又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十一點半,他無聊之極的伸個懶腰,「不着急下班的話,就在外面等着吧。」
敲門聲停止,身着灰色的酒店制服,手裏提着工具箱的五六個年輕人推推搡搡地一哄而入,都是二十歲左右大好年紀,有份還湊合的工作,能賺錢,不靠家裏養,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平時沒事閒聊最多就是酒店裏哪個女孩子漂亮,能不能勾搭來做女朋友,陳安修有時候會想,他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在做什麼,在訓練還是在海上執行任務,從十八歲參軍到二十六歲退役,當兵的生涯佔去了他七年多的時間,那是一段無法抹去的記憶,不過那些都過去了,他現在也挺好的,上班下班,休班就帶帶孩子,回家還可以吃到媽媽做的飯,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起那些永遠回不來的戰友,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陳哥,我服了,瞧您老人家這面不改色,大義凜然的,你怎麼就不擔心是質檢的朱妍妍過來?」笑嘻嘻的湊到陳安修跟前是的小年輕兒叫周遠,今年才十九,技校畢業後,跟着他表哥一家人從四川來綠島市打工,已經有兩年了,他表哥在陳安修住的附近開了一家小吃店,陳安修常去光顧,所以在酒店裏和周遠比旁人熟悉些。
雖然外表上看不出來,但以陳安修的年紀在他們這群人真算大的,這工程部很有一部分人見到他都要喊一聲哥,此時他勾勾手指,周元不疑有他,靠地更近點,陳安修猛地起身,一個左勾手,將人腦袋撈進懷裏大力搖晃,右手指着牆上的鐘表,吼道:「你也不看看幾點了,朱妍妍不下班嗎,她還有這閒心思專門跑這裏一趟,就為扣我二十塊錢?」朱妍妍是他們酒店的質檢經理,專職檢查員工班上紀律的,最愛意思性敲門後突襲檢查,公司里因為被她下過違紀單的數不勝數,工程部尤其慘烈,陳安修在君雅工作近一年,一次未被抓住小辮子,堪稱屹立不倒奇蹟般的存在。
有人背後偷偷傳,朱妍妍是看上陳安修了,所以才頻頻防水,陳安修這人怎麼說的,十個人見到他,九個人都會脫口而出贊一聲,精神,這小伙子長得真有精神。一米八多的高個頭,身架子頎長勻稱,從頸肩到腰臀再到大腿的線條非常乾淨利落,眉眼清亮,一笑還有兩顆小虎牙,人合群,禁得住玩鬧,為人也仗義,偶爾暴露點痞氣,但一點不討人厭。當初他來酒店應聘的時候,人事部拼命攛掇他去禮賓或者前台,說那是酒店的門臉兒。
中班晚上十二點準時下班,現在還不到點,其他幾個人放好自己的工具箱,到飲水機上接了水,坐着起鬨看熱鬧,「哎吆喂,小周,你又去太挑戰陳哥,你今天如果把陳哥撂倒了,明天哥幾個湊份子請你去火鍋啊。」
「陳哥這手勁兒,你們怎麼不來試試看。」周遠哀嚎,不是很認真的在陳安修胳膊底下掙扎着,平日裏打鬧慣了,他知道陳安修有個致命弱點,腰怕癢,果然他的手還沒抱上去,陳安修使個巧勁力道不重地將人一腳踹開了。
眾人說笑一番,陳安修敲敲桌子轉到正事上,「好了,先說說今天各區域有特別需要交班的呢?」
工程部跟過陳安修的人大多都知道,玩鬧歸玩鬧,工作是不能含糊敷衍的,其他地方都說沒有問題,只有負責中廚房的人說裏面海鮮倉庫的門鎖壞了,因為是特製的,工程倉庫里沒有備用,只能等明天供貨商送來,已經和保安部那裏打好招呼留意了。
「行,別忘寫在交班本上,我待會再和晚班領班着重說一下,沒事就先簽退,別待會忘了,還要我給你們補。」陳安修側身將掛在牆上掛着的簽退本撈過來,抬手扔給他們。
「陳哥,你好歹是我們工程部的形象啊,注意風度,注意修養。讓別的部門看到影響不好。」工作匯報完畢,又有人有心思開玩笑了。
陳安修瞥說話的人一眼,「不想下班了是吧,要陪我在這裏整理報告?」
那人惶恐不已,能有多遠躲多遠,「我不敢了,陳哥,我立刻簽退速速滾走。絕對不在這裏礙您的眼。」工程部這幫人誰不知道誰,基本都是從技工做起來的,學歷都高不到哪裏去,坐在那裏正兒八經敲份報告,比要他們的命還難受,陳安修的視線一一掃過去,其他人大氣不敢出紛紛拿筆簽退,恨不得在腳底下開個通道立刻遁出去。就怕被陳安修反悔,留人做伴。
周遠最後一個走的,已經出門了又探頭進來,「陳哥,時間不早了,噸噸一個人在家裏,你也早點走吧,這報告,要不,明天請夏秘書幫忙做一下。夏秘書和你那麼好,只要陳哥開口,她不會不幫的。」夏菲,工程部的秘書,和陳安修一起入職的,據說私交還不錯,只是據說。
「恩,你先走吧,我收拾一下馬上就走。」
接晚班的人陸續到達,陳安修將報告已經做好的部分保存,剩下的數據整理完畢,準備明天找人幫忙整合,等他和晚班領班交完班,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十二點半了。
想着還要去天雨那裏接噸噸,陳安修在更衣室里簡單地沖了澡,路過職工餐廳的時候飯也沒吃,現在是三月份,前兩天剛下過雨,冷空氣來襲,氣溫驟降,從員工通道出來,被海風一吹,穿着羽絨服都凍得打個哆嗦。
陳安修的弟弟陳天雨住的南李小區離着君雅酒店不過兩站路的距離,不過公交車已經停了,陳安修一路小跑着過去,綠島市的夜生活一向不多,特別是君雅酒店所在的東山區是新市區,夏秋兩季還好點,路上不少燒烤攤子,冬春這種季節,一般晚上過了十點路上幾乎就沒什麼行人了,小區大門已經關了,陳安修敲敲窗子,他在這裏住過半年,門衛很多認識他,從值班室里出來認了認臉,沒多加為難就開門痛快放了行。
陳安修拿鑰匙開門的聲音驚動了睡在客廳沙發上的陳天雨,他頂着亂蓬蓬的頭髮從被子裏拱出來拍開燈:「哥?這麼晚了,剛下班啊?」
陳安修把玄關處散亂的鞋子丟到鞋架上,邊往裏走邊說道:「看你們這屋裏亂的,連個下腳的地都沒有了,沒事的時候多收拾收拾。」屋裏的垃圾桶都溢出來了,膠袋,飲料瓶,快餐盒散了一堆,桌子上攤着的也是些吃剩下的方便麵湯,看不出什麼食品的渣子和歪倒的啤酒瓶。
陳天雨眯着眼睛,含含糊糊答應一聲:「知道了,哥,噸噸在屋裏睡着了,他感冒剛好,你別來回折騰了,今晚睡一覺,明天再走吧。」頓了頓又加上一句,「床單被套我都換過了,很乾淨。」
「我先看看噸噸。」陳安修摸黑進門,循着記憶中的位置拍開光線不太亮的床頭小燈,小傢伙抱着被子顯然已經熟睡多時了,小臉紅撲撲的,陳安修額頭對着額頭試試溫度,果然已經不燙了。
「爸爸?」噸噸微微睜開眼睛軟軟地喊了一聲。
「吵着你了?爸爸把燈關上,你接着睡。」陳安修有特意放輕聲音。
小傢伙這會徹底醒過來,捏着鼻子後退,一聲不響地瞪着他。
陳安修抬起胳膊放在鼻子下聞聞,今天洗澡匆忙,身上沾到的煙味好像沒洗乾淨,這真是沒辦法的事情,工程部里都是些大男人,就是他不吸煙還有別人,少不得要沾點味道,他從床邊站起來,笑笑,「鼻子真好用,爸爸去洗澡,你快點睡覺。明天還要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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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仔細細地洗了今天的第二遍澡,陳安修擦着頭髮出來,踢踢沙發:「望望,家裏還有吃的嗎?」就八點在職工餐廳吃了一頓晚飯,現在都一點多了,肚子早就空了。
陳天雨翻個身,伸手一指電視櫃,「有方便麵,有啤酒,沒有熱水。」
廚房並不比客廳乾淨多少,水槽里沒洗的碗盤滿滿的一大摞,忙了一天,陳安修此刻沒精力幫他們收拾,草草的煮了兩包方便麵填了肚子,定了七點的鬧鐘給噸噸做早飯,掀開被子上床睡覺。
小傢伙已經睡了一大覺,被窩裏烘地熱乎乎的,睡夢中,小身子自動尋找熱源,慢慢蹭到陳安修懷裏躺好。
陳安修摸摸兒子細軟的頭髮,將人摟住,也只有在睡夢中噸噸才願意靠近他,平時噸噸和他一點不親近,父子之間都沒什麼話說。這也不能怨孩子,噸噸從小到大,他確實沒怎麼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