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潔白的地面懸浮在似乎無盡的虛空裏。
面積頗大,極平。哪怕將一顆絕對渾圓的珠子放在上面的任何一處,那珠子也絕不會滾動。
倘若李雲心看到這片地面,會驚訝地意識到這裏略有些熟悉。再從記憶當中尋找,會想起他也曾在類似的地方待過在慶國的時候,他被白閻君召去了冥府。白閻君曾威脅他,倘若他不肯合作,便將他困在那裏。塵世間的一刻鐘,可能相當於那裏的千萬年,他會發瘋。
眼下在這片地面上,站着兩個女子。皆看不出年紀,皆擁有出眾的容貌,皆擁有天下間叫人膽寒的武力。
一個封號琴君,一個被世人尊為真龍。
只是兩人之間的關係,似乎並不像李雲心如今所想的那樣勢同水火。正相反,琴君的手放在真龍掌中,兩人臉色平靜,言語之中亦無半分火氣。
「我並不願意走到如今這一步。但你比我更清楚,如今的天下,我們幾乎已經沒有容身處了。」真龍看着琴君,說,「可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琴君淡淡一笑:「我不會後悔。既然已經知道你我之間的關係,我就清楚這是我唯一的退路。」
「千年以來,我從未像前些日子那樣遭受奇恥大辱。既然我以尋常妖魔的身軀無法復仇,那麼就如你所說,我們合而為一,完成各自的心愿。」
真龍微微動容。她忍不住又開口:「你是我在世間唯一的血脈……如果不是如今……我怎會……」
「母親。不要多說了。」相較於如今的真龍,琴君倒要鎮定許多,「冥潮要來了。錯過這一次,我們還要等上幾個月。李雲心和萬年老祖都不會給我們第二次機會。你定下神來,做好這最後一件事。」
在世人心中威嚴神秘、仿若神祇的真龍,竟真的乖乖閉上了嘴。
兩人手掌相交處,慢慢泛起深沉的暗光。
光不會是暗的。可在她們的掌中,卻有一團黑氣慢慢擴散,仿似光芒。黑氣分成條條縷縷,如同游蛇一般攀上兩人的手臂。而這方地面之外的幽暗深空,仿佛也活了過來。許許多多自黑暗中探過來的觸手、也慢慢攀上兩人的身體,好像要把她們拉進無盡的黑暗之中。
這樣的過程似乎極為痛苦。即便是琴君與真龍這樣的通天人物,也慢慢皺起眉頭。能令她們如此的體驗,倘若放在一個凡人身上,只怕頃刻之間就會叫那人發瘋了。
這樣的過程,一直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掌心處的暗光漸漸覆滿四條手臂,周遭虛空裏的黑暗則將她們的身軀包裹。唯有脖頸與頭顱還能依稀分辨得出,但也能看到,兩人的神情更加痛苦。
忽然,真龍悶哼一聲,口中忽然吐出一口金血來。這金血卻仿佛是餌食,引得身軀、手臂之上的黯芒像發了瘋一般、當即往她口中涌去!
兩人行功的時候,身體九竅緊閉。如今真龍卻出了狀況。猝不及防之下,那些暗光便往她的口中灌進去許多。雖說她立即閉了嘴,可身上纏繞的黑色卻仿佛無數條感受到敵意的細蛇,千絲萬縷的飛揚起來,仿佛她的身上多出了許多的觸手。
琴君不能說話,只能用雙眼死死盯住真龍。但真龍又撐了一陣子,終於微微搖頭,手臂猛地一振二人身上的暗光當即散去,消失無蹤。
她雙腿一軟,琴君立即上前扶住她:「母親,怎麼!?」
「祁川那個賤人……」真龍咬牙切齒,「到底被她找到時機來了海上……她……封去了三海!」
琴君不再多問,嘆了一聲。
剛才纏繞兩人身軀的暗光,便是真龍對李雲心所說的幽冥之氣。剛才兩人所行之事,便是在煉化。
如同萬年老祖以妖魂之力將被鎮壓的古魔慢慢煉去神智、本能一般,這兩人,則要將幽冥之氣慢慢地煉入體內,替換身體當中的靈氣。
在此前的許多天中,兩人已慢慢適應了幽冥氣入體的痛苦。而今日,正是冥潮來臨之時。所謂冥潮,便是說在特定的時候,自幽冥入口滲透進來的幽冥之氣會變得異常旺盛。冥潮的來臨沒有規律,但來臨數日之前可被覺察。
在這幽冥之氣最為洶湧澎湃的時候,二人本是要完成最後一步
藉助這樣的幽冥氣,重塑身軀,將二人的修為境界合而為一。
煉化幽冥氣的法子,終究是脫胎於玄門。既如此,在體內的運行之法便有共通的道理。
那幽冥氣極為霸道。倘從九竅入體,很快便會與體內殘存的靈力衝撞,摧毀身軀經絡。唯有自體外,如吸收天地靈氣一般慢慢地攝入,才能勉強承受。
但這最緊要的關頭,卻正是清水道人在紫夜真人身上封了三海的時候!
此處這真龍本為九海之間的天地之氣凝成,三海被封去,靈氣頓時一滯。如在平時,並不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傷害。可在引幽冥氣入體的時候忽逢此變,就好比一個人在修行運功的時候,體內靈力陡然紊亂。如此,便只會發生一件事走火入魔。
一口幽冥氣吞入體,雪山氣海與經絡登時受創,饒是修為通天,也經受不住這種自內而外的打擊!
「我……我……」真龍的臉色發黑。只過了極短的時間,便又接連吐出三口金血來,仿佛身軀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我這一千年……我……只想活着……」
她瞪圓了眼睛往周遭的虛空裏看,好像要看到虛空之外的世界:「不該如此,不該如此的……我該是要出世……要縱橫……」
「母親。」琴君抓住她的肩頭,「我們還有時間。你先慢慢調息。否則傷勢會愈重。我可以」
「來不及了!」真龍猛地看向她,「祁川來了……到了蓬萊!她來了……李雲心就會知道怎麼脫困!你……煉化了我!」
琴君沉默了一會兒,搖頭。
「我願意被你煉化,就是因為曾經受辱。又從你那裏知道許多事,才曉得原來我原本的抱負,都是笑話而已。既然如此,我又能在世間追求些什麼?我既然是你的血脈,就不如把這血脈歸還你……由你來為我復仇。可如今你叫我煉化你,之後我又做什麼去?」
如果叫李雲心看見這兩人如今的模樣,非得真心實意地大吃一驚不可。
且不說真龍在世人心中的印象。單就他與她接觸的數次來看,這真龍該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梟雄」才是。此類站在世間力量頂端的存在,都該有鐵石一般的心腸。即便不是鐵石,也不該是如今這副模樣。
至於那琴君呢?李雲心頭一次與她打交道的時候,便見識了她的深沉心機與無比豪邁的氣派。若說梟雄的氣質,竟還猶勝真龍三分的。她在雲山下,站在金角巨猙的背上,驅策十幾萬的妖魔送死,眼睛連眨都不眨的。
可是這麼兩個人,眼下卻演出這樣戲碼。
如果叫不知情的人看了,非得覺得這是兩個母慈女孝的存在都熱切地希望犧牲自己,把生的希望留給對方。
琴君說出了這些話,真龍又用餘下的力氣叫起來:「那麼……你樂意……見我這樣……這樣……」
「我在這裏,被困了一千年!」她瞪圓了眼睛,「你樂意見我……連個開始都沒有,就……」
「叫我想一想。」琴君低聲說。
真龍便再不說話,閉上眼睛,勉力調息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琴君嘆息一聲:「好。」
真龍便也輕嘆一口氣:「我再調息兩個時辰。趁冥潮未退……你煉化了我。」
「好。」
「在那之後……我不求世間至尊位了。」真龍幽幽嘆息,「你先帶我,去世上看一看。有趣新奇的,都要碰一碰……」
「好。」
「還有那些」
可她說到此處,兩人的對話被打斷了。
平台之上,就在兩人的面前,忽然出現一個光點。光點迅速擴大,化成一個人形。
李雲心的模樣,現了出來。
「哈……琴君,你敢耍我。」他陰沉着臉,先往左右看了看。果不其然在瞧見這裏與他曾經待過的地方驚人相似之後,略吃了一驚但很快將注意力轉回到二人身上,「喲。做什麼呢?」
琴君扶着真龍站起身。她寒聲道:「你倒是比我們預想的快一點。」
李雲心擺擺手,笑起來:「謬讚謬讚。是有人給了我一點兒線索,我先弄出了這個來。不過別的嘛,大概也不會比你們慢。」
又看真龍,皺眉:「聽說有人把你身上的三海封了去……可也不至於傷成這個樣子吧。你們在搞什麼?煽情?我看得沒頭沒腦,一點都體會不到悲情二位誰給我說說,你們怎麼就這麼……享起天倫之樂來了?」
真龍輕出一口氣,叫自己的臉色略好看了些:「李雲心。你以為幫你那人是你的盟友麼?你可知道她是什麼人?」
李雲心笑了笑:「知道啊。也是個棄子麼。」
「和你,是一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