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泉市東,上凌山,靜塋公墓。
初升的旭日被山頭擋在了東方,沒能驅散西側山麓上的冥冥薄霧。
霧氣飄渺之中,一塊墓碑的前方,鍾義長跪不起。
墓碑上豎向鐫刻着「顯考鍾立坤、妣崔艷芬墓。義子張俊、媳馮小梅立」的碑文。
張俊陪着跪了一會,上過香後,此時已經肅立在鍾義的身後。
張俊帶着鍾義來到了這裏的時候,天還剛剛亮。
此時鐘義的眼淚已經淌幹了,他恨自己不能早回來3年。
如果早回來3年多好啊!用佳娃主腦給父母醫治,他們都會長命百歲的。
可惜的是,世界上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如果。人在極度悲痛時總會期待一些不切實際的事情,假設三年之前鍾義回來了,他也不會帶回來佳娃主腦。因為佳娃是今天0時許才進入祖洞的。
如今的事實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待。
此時鐘義回想起幼時爸媽對他的撫育情景,包括嚴父的每一句訓斥,慈母的每一款溫柔,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父親給他做了蜈蚣風箏,一個人都會被風箏拽着跑,父親要求他臨摹硬筆書法字帖,必須達到龐中華的水平,母親為他做他最愛吃的肉和魚,為他編織一件又一件的毛褲和毛衣。就連他跟附近的孩子打架了,母親趕到時踢自己兒子屁股的那一腳,此刻想來都是那麼的親切溫馨,可惜這一切,他都失去了。
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失去了。鍾義的心如刀割。
「爸!媽!你們為什麼不等等我?嗚……為什麼不讓我再看見你們一眼啊!嗚……」鍾義的哭聲在山間迴蕩着,張俊的眼淚再次流了下來。
太陽爬上了山頭,雲開霧散了,鍾義也終於不再哭泣。此刻他變得一臉木然,他覺得他的人生已經沒什麼意義了,父母沒了,自己又只剩了三年的命,還能做些什麼呢?或許只有想辦法報答佳娃吧?
鍾義忽然想到,如果他此刻死了,算不算是不虧欠佳娃了?想到這裏,鍾義突然笑了一聲,他有些不在乎了,哭如何?笑如何?生如何?死又如何?都特麼沒意義了,於是他又笑了一聲,這一聲比剛才笑得更瘋狂。
這詭異的笑和鍾義的表情把張俊嚇着了,他抓着鍾義的胳膊搖了搖道:「鍾義,你沒事吧?」
鍾義的目光有些呆滯,他看着張俊的臉,就這麼呆呆的看着,腦子裏一個想法緩緩冒出來,然後越想越清晰——就是眼前的這個人,為了贍養他鍾義的爸爸,辭了工作離了婚,為了替他鍾義盡孝,數十年如一日的在鍾義的家裏忙這忙那。
「如果我死了,我對得起他麼?」鍾義想到了關鍵處,目光里又有了一絲的神采。
「鍾義,你醒醒,這樣可不行!」張俊輕輕拍了拍鍾義的臉,急切說道,他最怕的就是鍾義的精神承受不住打擊,從而出現問題,那可就全完了。
鍾義想通了此節,雙膝一屈,就給張俊跪了下去,衝着張俊,咚咚咚就磕了三個響頭!
此前他沉浸在父母雙亡的悲痛中,沒顧得上去思考張俊為他的付出,這時卻明白了,就算他立即付出一條命都不足以報答張俊的恩情。
張俊嚇得趕緊也跪了下來,衝着鍾義就要磕頭,卻被鍾義伸手阻止了磕不下去。
張俊急了:「幹嘛呀鍾義?爹媽墳前你這個樣,你這是折我呢?」
「俊哥,這第一個頭是咱們東泉的風俗,後面兩個,是兄弟我謝你的!」東泉市確有民俗,有父母去世後,孝子第一次見到親友就得磕頭,當然受了磕頭的人得隨份子辦喪事。
張俊比鍾義的生日大兩個月,雖然鍾義向來把張俊當哥哥看,但是「俊哥」卻是第一次喊。
「你胡扯什麼,咱兄弟倆談什麼謝啊?」
鍾義眼睛通紅凝視着張俊:「我知道這輩子也報答不完你的恩情了,但是這兩個頭我得磕,不磕我爸媽都不會願意我!」
「行了行了,起來吧……你看,我這還來事了。」張俊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兩個人互相攙扶着站了起來,張俊摸出電話說了聲「你好」,然後臉色就逐漸嚴肅起來。
「鍾義,這下事兒大了,秦城區的黑道把咱小區的門兒給堵了。」張俊一臉憂色說道。
「是為了那個禿頭?」
「嗯,禿頭叫馬偉,是個放高利貸的,很有錢!他哥哥是咱們這邊派出所的指導員,叫馬政。在咱們秦城區,沒幾個人敢惹馬偉的。你卻把他給揍了。」
鍾義聽得一臉詫異:「嗯?華夏怎麼會有放高利貸的呢?這是國家允許的嗎?」
從鍾義記事開始到87年,華夏社會都沒有放高利貸的現象,聽政治老師講,新華夏一成立,就將「妓女」和「放高利貸」等資產階級醜惡現象清掃一空,這兩種人騎人、人吃人的行業在華夏大地上再無滋生的土壤!那時候高利貸不僅沒人貸,更不會有人借!那一段時間裏,就是銀行為了完成任務,都整天求爺爺告奶奶的懇請廠礦企業貸款,而大多數單位還都不願意貸。往懷裏送的貸款都沒人貸,誰貸高利貸?
「唉,國家不允許,但是也管的不嚴,現在以放高利貸為生的人遍地都是,我說,我得回去處理一下,這事兒我不露面不成,要不我先把你送到賓館休息一下。」張俊這功夫可沒心思給鍾義科普社會現狀。
「俊哥你怕啥啊?你忘記我是幹啥的了?有一個我揍一個,有兩個我揍一雙!揍跑了拉倒!」鍾義心說再早時打架終究還要擔心給爹媽惹禍,可是如今爹媽都沒了,打他的地覆天也翻又如何?最多也就是被抓到局子裏斃了!
這一遇見事,鍾義就又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了
「鍾義啊,如今這社會不是87年了,那時候我承認,秦城區敢惹你一個中學生的人都不多,可是現在時代變了啊!」兩個人並肩往山下走,張俊語重心長地給鍾義「補課」。
「現在講究的是什麼?一個電話就來幾輛車甚至十幾輛車,幾十人甚至幾百人,你一個人打得過來麼?一人一口吐沫也淹死你了!再者,人家打死你啥事都沒有,領頭的在外面該吃吃該喝喝還不耽誤賺錢睡美女。可是你要是打傷了人家,你就得賠錢進看守所然後再判刑,你要是打死了人家,你直接就得被抓去了償命!這不是嚇唬你,我對你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這怎麼可能?不都是人麼?怎麼還有這麼大的區別呢?」鍾義是真的想不通。
「你沒經過這幾十年的社會變遷,一時適應不了也很正常,我告訴你,現實社會就是這樣,人家有錢,有權,所以打死你用錢和權就抹平了,但是你沒有錢也沒有權,你打死人就得用命償。今天早晨你打傷了馬偉,我還琢磨着把你送到什麼地方躲一躲,然後我再跟集團的董事長匯報一下,請董事長從上面找人把這事平了,不管怎麼說,你打傷馬偉也是為了整個小區的業主做了好事,可是現在,我沒在小區,估計董事長已經開始罵我了!啊……嚏!」
張俊打了一個噴嚏然後說:「你看,我估計這聲噴嚏就是董事長念叨我呢。」
張俊說完就接到了一個電話,鍾義也不知道是張俊手機聲音大,還是他的聽力增強了,反正鍾義聽見裏面一個人連訓帶罵地說了半天,都是責怪張俊辦事不力,最後那聲音說「還不趕緊到現場處理問題?!你讓我去跟這些上不得台面的混混說事嗎?」這時張俊才一連串地說是是是,我馬上就到。
……
鍾義坐着張俊的二手普通桑塔納在公路上疾馳。
這哥倆因為意見不統一,一直在辯論。
鍾義是死活不肯躲這事兒,從他跟袁小兵干那一架之後,他的人生之中就再也沒有躲避過任何的衝突,都是迎頭而上。
今天他依舊打算如此。
此時張俊已經不說話了,鐵青着一張臉握緊方向盤開車。事實上,兩個人從小玩到大,在遇見意見不一的時候,最終也都是鍾義說了算,除了鍾義讓他用匕首捅鍾義自己那一次,那一次兩個人算是以擱置爭議共同發展為結果。
在來公墓的路上,鍾義已經把他25年的經歷簡單告訴了張俊,其實鍾義的經歷實在沒什麼可說的,略過了韓英姿和於勇,略掉了菲雅星的見聞和佳娃訪問地球,也就沒啥了,之前與城南區薛家的衝突過程彥東早就講了無數遍了,之後從祖洞裏出來揍了4個黑西裝鍾義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炫耀的。
因此鍾義的25年失蹤經歷就被他總結成了一句話——「失足掉進洞裏被凍住了,然後現在解凍了。」
這句話同時也解釋了為什麼鍾義的容貌一直沒變,保鮮效果嘛,跟冰箱裏凍一條活魚沒什麼區別,這個不用鍾義說,張俊自己就腦補了。
車子進入秦城區街道,鍾義感受到了現代的繁華和喧鬧,路邊的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路上的車流擁擠堵塞,喇叭聲此起彼伏。這是他凌晨回來時沒能看到的景象。
陽光下的鬧市區,對於鍾義來說,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新鮮而陌生,鍾義的眼睛有些目不暇給,張俊的汽車停在了紅燈前面,鍾義看着斑馬線上的行人問道:「俊哥,別生我氣啊,咦,你看,這些人過馬路怎麼都低着頭?手裏還都捧着一個東西……」
「有的是手機,有的是艾派德,玩的是遊戲,或者是微信、刷微博。人家低頭是因為不怕撞,撞着了機動車是全責。」張俊沒好氣兒地給鍾義解釋。
「全責?全責他就能死而復生啊?還有什麼是艾派德和威信圍脖啊?」鍾義理解不了這些不怕死的過路行人,話說當初國家號召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的時候,也沒有這麼坦然過馬路的。
張俊哼了一聲沒再跟着解釋,小區的事情讓他感覺壓力山大。
「唉?你看,這女孩子怎麼露着大半個屁股就上街了?這不是挑戰強姦犯的耐心麼?」
張俊終於被鍾義逗笑了:「哈哈……那是低腰褲,要的就是露出屁股來,如果穿上了露不出屁股來,那女孩得去找賣服裝的老闆退貨。」
「哦,奇了怪了!這樣的褲子不叫奇裝異服?哎哎你看,那個女的,這腿都趕上我腰粗了,還裹上一層黑紗,你說她怎麼穿那麼短一裙子?這是故意讓大家看見她的大象腿嗎?」
「唉……」張俊嘆了口氣:「那不是黑紗,那是絲襪,如今華夏人都是自我感覺良好,也許她自己照鏡子覺得這樣是漂亮吧?誰知道呢,她爹媽不嫌她丑,她老公看見了不吐就行,別人誰都管不着。」
紅燈變綠燈,張俊啟動了車子,這輛已經到了報廢期限的二手桑塔納花了他人民幣6000元,最怕就是交警來查,所以他時刻保持警醒,從不違反交規。
在距離陽光水岸小區還有200米的時候,張俊停下了車子,扔給副駕駛上的鐘義200元錢道:「要麼你現在下車,進那家春天旅館,要麼你在車上坐着,我下車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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