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夏日終於熬過去了,然而秋天仍舊帶着滾滾熱浪,絲毫不見有涼爽下來的意思。
在靈珠子上山傳授功法和道術之後,山上眾人也已經到了煎熬的極限,爆發了一次小小的動盪,轉而就被靈珠子一手平息,再不敢有絲毫反抗之新。
陸離帶着蔡欣和齊地回到了上蔡。
讓人很無語,這兩人都不願意下山。
蔡欣覺得在山上學習方術,感受靈氣充入體內是一樁很有意思的事,後悔自己早年間沒有在這上面下功夫,耽誤了修行。
齊地則是沒臉見人。
尤其是沒臉去見蒙城君,以及自己的師父。
在十月初三日,蒙城君作為楚君的使者來到上蔡,在他身側服侍的是個不知名的下大夫,而非他的兒子。雖然說是使節,但到達上蔡之後只送了一封毫無營養的國書給蔡國君,旋即便轉向了他們此行的真正目標:陸離。
陸離帶着齊地來到會館,讓齊地坐在自己身邊。齊地已經無數次試着反抗陸離,無不是飲恨收場,以至於差點就被馴化了,再興不起一點反抗的念頭。
「別來無恙,蒙城君。」陸離先打破了沉默:「多年不見啊。」
「六十年了,夫子。」蒙城君微微欠身:「整整一個甲子不曾見到夫子了。」
「我二十年前路過楚國,恰巧碰到你出行,看起來精神還不錯。」陸離笑道:「這二十年來你好像老得挺快啊。」
蒙城君陷入了沉默之中。
陸離望向蒙城君身邊的中年男子,道:「這就是無天的師父吧,怎麼稱呼?」
「回夫子,在下孟陽,正是無天的師父。」那男子垂首應道。
「嗯,無天這孩子刺殺我的事,你們也該知道吧?」陸離就像是在說一樁無關緊要的小事:「我之前還說,唯一不會背叛我的人大概就是暗馭手了,呵呵,這臉打得很響亮啊。」
「不關暗馭手的事。是我受人恩惠,不得不報!」假扮成齊地的無天猛地抬起頭,道:「我為了學習劍術,背叛了暗馭手!如今當着師尊的面,我願受三劍穿心之罰!」
陸離輕輕拍了拍無天的肩膀,面帶微笑道:「冷靜一下,我並不願意見人死在這裏。」他轉向仍舊沉默不語蒙城君:「你的劍術是我手把手教的。照我傳授的法門練下去,小成則可在世常年,大成時甚至能夠飛升仙界。你為何還要從蝕精冥根劍中學習劍術?」
「是我讓無天去的劍冢。」蒙城君垂頭道:「我知道他肯定殺不了先生……而且,先生的劍術……恕鄙人直言,不再適合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了。」
陸離面無表情。
「先生,您的劍法是以淬鍊心意入手,然後以心意引動天地間的五行元氣入體,錘鍊肉身。」蒙城君突然精神激動起來:「先生沒有覺得這裏面有什麼不對麼!」
陸離平靜得就如同給後學上課,道:「這是一切功法的基礎,並非只是劍術如此。」
「先生這樣的仙人,恐怕無法理解感情對凡人的重要吧。」蒙城君頹然,好像剛才的奮起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量。
「這跟感情有什麼關係?」陸離不解。
蒙城君虛弱道:「我從最初修習劍術至今已經六十七年了。四十年前,我終於發現自己的情感越來越薄弱,乃至於對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沒有絲毫感情。然而我卻不能抵禦劍術的誘惑,以至於我現在有四個兒子,卻仍舊活得像個鰥獨老朽。
「我的確從先生這裏獲得了超凡的劍術,也因此獲得了為人羨慕的壽數,但是……那般斷情的劍法,我實在不願意再傳給別人了。」
陸離看着蒙城君,良久方才道:「所以你去找了蝕精冥根劍,希望得到一套威力強大,卻仍舊讓人活得很幸福的劍術,是這樣麼?哪怕對那個殘魂發誓要殺了我?」
「我知道不可能有人殺得了先生。」蒙城君伏下身:「我也不願意看到先生死去。這是我僅存的一絲人性了。」
「人性?」陸離嘆了口氣,仰了仰頭,活動脖頸的活動經絡:「你這是愚昧啊!」
「我只想請問先生:」蒙城君道:「先生有一直跟在身邊的人麼?有全心全意想照顧的人麼?有過想去愛卻又無法激發內心中一丁點愛意的感覺麼?」
蒙城君聲音有些哽咽:「在我的兒子出生的時候,我抱着他們,心中卻沒有絲毫喜悅。我看着妻子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回憶起與她在一起的四十個春秋,很想悲慟地哭一場,最終卻只是撫劍一嘆,仍舊沉浸在劍術之中。
「最近這二十年間,我已經不再練劍了,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身體在腐朽老去,也終於找回了一絲凡人的情感。」
他吸了口氣,又道:「如今的暗馭手已經成了楚君的利刃,不再是先生和吳子所希冀的那股力量。所以我最終決定,讓先生的劍術從暗馭手之中離開,最終還是讓凡人來處理凡人的事。」
陸離沉默良久,終於道:「我現在更關心一件事,天妖劫降臨時,能指望暗馭手麼?」
「先生可以調動暗馭手。」蒙城君補了一句:「起碼可以調動利刃部。至於其他兩部,已經摻雜了太多楚君的人,我不能保證。當初三尹共決大策,也是先生定的規矩。」
陸離自嘲一笑:「看來人事變幻,世事難料。暗馭手的事,就這樣吧,我會去見楚君。」
「先生,我還有一個疑惑,存在心中很久了。」蒙城君伏身道:「敢問先生,先生曾經也是凡人麼?」
陸離已經站起身,朝門口走去,並沒有回答蒙城君的問題。
無天看着神人一般的劍尹伏在地上久久沒有起身,又看了一眼垂目枯坐的師父,猛地站起身追了出去。
他看到陸離已經走到了門口,正要騎上那頭斑斕猛虎。
「先生!」
無天快步向前,衝到了猛虎面前,跪在地上:「求先生傳授劍術!」
陸離騎坐在虎背上,朝下看了他一眼,微微抿了抿嘴唇,驅使狸奴離去,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無天在看不見陸離的背影之後,神情恍惚地站了起來,又望了一眼師父所在屋舍,鼻根發酸,發足狂奔而去。
……
「其實那個小子的資質不錯。」陰氣森森的女聲在陸離耳邊響起。她顯現出自己的投影,就像是站在狸奴的臀部一般。
「愚昧,貪婪,背叛。我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人。」陸離難得地嚴厲。
「凡人始終是凡人。」女子冷笑道:「他們的壽命就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註定他們看不到遠處的風光。不過話說回來,你似乎忘了,你也是個背叛者。」
「哦?我倒不知道。」
「你背叛了我!」女子的聲音尖厲起來:「我信任你,愛慕你,甚至為了你不再隨意殺人!你卻將我封印在這柄鬼劍之中,用它囚禁我,折磨我!」
「我從未對你有過任何承諾,而且……閣下似乎忘了,三百年前是你自殺祭劍,指望它來殺我。」陸離忍不住笑道:「你終究也只是個凡人。」
「那是因為你阻止我殺她!」女子尖叫起來。
「她只是個普通的凡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執着於殺她。」陸離皺眉道:「而且無論是否發生了那些令人不悅的事,都不能改變我對你的看法:愚昧偏執,近乎瘋狂。」
狸奴背上的影子消散,仍舊留下了一團幽怨。
陸離輕輕拍打狸奴寬厚的背脊,低聲吟唱道:「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朝生暮死。眾生皆然,我亦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