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香消
景煦避開她汲滿淚水的眼睛,呆呆看着床柱上精細的雕花,悶聲答:「孩子祖母會照看。」
「那…………奴婢想再給大少爺磕個頭…………」她帶着一身病弱,就要強撐着起來,他擺手說「不必如此」,她卻異常堅持,印象中青柳似乎始終是柔順的、毫無怨言的,卻也是有着驚人的偏執,這一點他曾深深領教過。
她的衣裳單薄,身子瘦削,仿佛撐着最後一口氣,要同他訣別。額頭磕在地磚上,冰冷如一個個無情的夜,藤蔓一般在胸中瘋長,如今終於不必再苦熬下去,何嘗不是解脫。
「奴婢願大少爺平安喜樂,福壽安康。」她的心念鄭重而虔誠,這一世去了,只願再沒有下一世。
「你……起來吧。」他伸手來扶,她破天荒的拒絕,伏地不起,隱忍到了極點,雙肩顫抖,枯瘦的身體似落葉墜風中,飄零不知往何處去。「少爺回早些休息吧,讓奴婢再跪一會,再跪一會,這恩就該還完了。」
「好——」他亦哽咽,造化弄人,只得無言相對。
夜涼如水,院中蘭花開了,就在這夜裏晚風中,輕輕搖曳。誰記得當年,誰記得青柳,誰記得那個書房撣灰的姑娘,誰記得那個盛夏她鬢邊的芙蓉花。或許一切都是註定,一生花開花落,孤寂無人肯賞。
毫無意外的,第二日清晨俞姨娘「病死」在那張小床上,院裏管事通知她老子娘將人領回去,來了人才知道,她家中父母早已經不在,只有個駝背的哥哥,肥胖嚇人的嫂子,聽說拿了錢,旁的什麼都不管。府中給備下一副薄棺材,大少爺不讓葬在祖墳,便只有另尋一處淒涼山頭,草草了事。
然而半夏不信,搬個小凳子在景辭耳邊絮叨,「哪能是病死啊,大夫早說了,俞姨娘這病拖拖拉拉的又不是急症,吃着藥,定能再撐個一年半載的。再說了,哪能主子一死就把丫鬟打發出去?肯定有蹊蹺,院裏還有人傳呢,說俞姨娘是半夜裏想不開,一根繩子掉死的,舌頭咧出來這麼長呢——」兩隻食指伸出來,她比了個一尺長,「她哥哥嫂嫂都不看人,拿了錢就跑,真是…………良心都被狗吃了!」她憤憤然唾棄着。
景辭這段時日始終懶懶,聽什麼都提不起精神,手上的九連環玩了半日,也膩了。隨手扔到一旁,同半夏說:「你仔細些,這些話不要再傳,省得頤壽堂的老嬤嬤要來掌你的嘴。俞姨娘下葬府里有管事跟着,你替我塞五兩銀子去,給姨娘多少燒些錢紙香燭,生前悽苦,死後…………但願她能多想些福,來世投個好人家吧。」
半夏起身,不敢再多說,「是,奴婢曉得的,這就去辦。」
太陽撥開雲層終於捨得露臉,一束光穿過窗台恰恰落在景辭藕荷色的裙擺上,無心中鑲上金線雲紋,明晃晃耀眼。白蘇端着一隻青花纏枝牡丹龍鳳紋高足果盤進屋來,裏頭是洗淨沾水的枇杷果,一個個肚大飽滿,黃燦燦誘人。
白蘇道:「這是今兒打南邊送來的水果,節氣尚早,故送的不多,各屋裏都只分了一簍子,二老爺說不愛吃這些,半簍送去頤壽堂,再半簍送到咱們這兒。二老爺是疼姑娘呢,知道姑娘這幾日胃口不好,吃不下睡不安的。這東西微酸開胃,姑娘且嘗一口試試。」
她本不喜歡,但聽聞是父親特差人送來,便無論如何也要嘗上一口。問白蘇,「父親近日還好?眼看就是夏天,父親苦夏,我倒還好,咱們院子裏的冰也分一些去清風居,或也指不定哪一日就入宮去,也不必浪費這些。」
白蘇一面剝着枇杷果,一面回話,「我同筆潤打聽過,二老爺身體尚好,只是為大房的事情憂心。該說的話姑娘也都說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過些日子就好了。大少爺月底啟程,二老爺忙着打點路上官員,錢花了不少,沒從公中走,用的都是二老爺和老夫人的私房。」
「嗯,伯父在西南鎮守邊陲,大房的事情本就該由父親多多照看。我只是不敢去見大哥,不只是該哭還是該勸。」咬傷一口琵琶肉,甜中帶酸。
白蘇道:「姑娘也看開些,沒得鎮日裏發愁,悶出病來。」
景辭長嘆一聲,轉而去看桌上自鳴鐘,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麼。喃喃若自語,「我就是擔心…………」
她的心落不了地,莫名。
艷陽天,滿地青蔥,但永平侯府的佛堂內依舊靜悄悄,一絲光不透,陰森如閻羅殿。
永平侯坐上座,展開一封紅漆密封信箋,閱後即焚。燭火陡然間上竄,吞滅了洛陽宣紙上藏着血滴的字字句句。「人已經到宣府。」他只說這一句,其餘的交由右手邊駕着腿側坐那一人。
日光透過窗紙還有些微殘餘,能照的清那張同餘九蓮一般無二的臉,還有眼角耳側未能消散的淡紅傷疤。
他勾唇笑,瞧着漫不經心實則深思熟慮,「一切全憑侯爺做主,不過機會難得。東廠曹得意因狐妖一事被逼到絕境,宣府總兵又是侯爺故舊。雖說西廠厲害,但離了京就是折了翅膀的鷹,不足為懼,而侯爺手上還有一張王牌,不怕他不上鈎。天時地利人和,不戰,悔之晚矣。」
永平侯不語,撥弄着手上一串翡翠佛珠,靜默半晌才道:「敢問貴教教主是何意?」
餘九蓮道:「京城自有曹純讓打點,冤枉構陷東廠信手拈來,侯爺只需照會西北,殺人的事自然由小的出馬,必定叫他有來無回。」
永平侯道:「陸焉此人素來謹慎,這麼多年過來你可見他行差踏錯?白蓮教有何把握取他性命?」
餘九蓮輕笑,手握成拳,仿佛已將陸焉咽喉扣在手心。「侯爺忘了?小郡主還在國公府里待着,他既派了人看守,不如就用他自己人報信,心肝兒肉兒有難,陸大人能不着急?必定要連夜南下。可誰知他是南下還是北上呢?皇上若問起,曹大人自有一番說辭,侯爺放心,必定天衣無縫,永絕後患。」
永平侯道:「汝寧郡主不可有失。」
餘九蓮欣然意會,「侯爺放心,對郡主也就是做做樣子,不敢玷污郡主閨譽,更不敢給侯爺添麻煩。」
「本侯今日便修書一封送抵西北,此後事宜還望貴教言之有信,若事成,與教主之諾,本侯必一一兌現。」永平侯起身,決心已定。
餘九蓮抱拳道:「鄙教上下必竭盡所能,不負侯爺信任。」
四月廿三,小滿,物致於此小得盈滿。這一日按例應食苦菜、祭蠶、祭車神,又有詩云「白桐落盡破檐牙,或恐年年梓樹花。小滿田塍尋草藥,農閒莫問動三車。」當是春末夏初,萬物生發之時。
這一日不尋常,好長時間沒有碰過針線的景辭再撿起針來打發時間,沒那個本事繡一幅八駿圖屏風,給自己繡個手帕倒是無妨。
初夏時節,院子裏的玉蘭花開了大半,她自描了新鮮花樣子,坐在窗下一針一線正正經經繡起來。這活計最能打發時間,一轉眼到掌燈時分,燈下繡花要熬壞眼睛,白蘇是不讓的,便幾個人守在一處剝柑橘吃,小橘子頭一批成熟,不夠甜,一股子擰巴酸勁,嘗第一口覺着新鮮,過後牙便受不了了。
白蘇同她商量,「過些日子便是姑娘同三少爺生辰,奴婢想着若是在宮裏便都聽慈寧宮的,若是還在府裏頭,要如何籌辦還得姑娘拿個主意。」
景辭道:「多半還是在府里,大哥剛走,小輩兒的生辰也不必如何隆重,待當日拜過長輩就在綴景軒擺一桌,姊姊妹妹吃頓飯就好。」
白蘇見她眉心憂慮,自然還要勸上一句,「好些日子不見姑娘笑過,這是怎麼了?愁雲深鎖的,姑娘有心事不妨同奴婢說說,奴婢雖愚笨,但好歹能聽上一聽,為姑娘分憂。」
她停頓幾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也沒有什麼,我就是瞎擔心,又或許是婚期近了,心中煩悶吧。」
白蘇輕嘆,將瓜果收拾了退出門去。
夜裏睡不安穩,總覺屋子裏多了一雙眼睛日夜盯着。二更時分落起雨來,滴滴答答捶打窗外合歡樹葉,她聽着雨聲想心事,忽而聞見一陣異香,想問問誰在小床上值夜的忍冬這是點了什麼香,只一眨眼功夫便沒了知覺。
第二日清晨,半夏照例端着水盆推門進來,見着地上一灘鮮紅的血嚇得丟了水盆子尖叫着往外跑,跑到院子裏那茂生的合歡樹下又再尖叫着折回來,大喊着「姑娘姑娘」穿過血污跑進內間,睜大了眼睛瞧,裏面除了忍冬冰涼的屍體,再無他物。
轟隆一身,半夏頭頂的天就這麼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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