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這麼慢!」
官轎迤儷而來,轎子裏的貴人好似在大聲呵斥——人群雖然讓道退散,但總也顯得擁擠緩慢。天子腳下的百姓什麼沒見過?這麼個不大不小的官實在不值一提。
人群中,一位翠袖長裙的少女正凝視着轎子,眼神冰冷而漠然,好似在看一場將死之人的表演。
長條青石砌成的長街,歷經風霜歲月,曾受戰火侵蝕,也曾見過榮辱興衰,更被滿城百姓的腳步踏磨成光滑細膩。
南京城的百姓總是安平樂道,每日裏為生計奔忙,偶有碰擦爭執,也只是吵嚷幾句就算,極少動手,更不會似那些達官貴人一般心胸陰狹,睚眥必報。
今日清晨,那拉着一車桐花油的老漢蹣跚而過時,不慎把一罐打翻了潑撒在街上,隨即坐倒在街面上哭號了半晌,在眾人勸慰下這才自認倒霉離開。
有攤主咒罵,也有人試圖去擦,卻是越擦越滑,隨着早市開動,做生意一忙起來,也就沒人記得了——即使有,也是想着到了晚上去茶館裏要些草木灰撒上,也許能清理乾淨。
轎夫們懶洋洋的打量着四周,前方打着黑底燙金官牌的親隨在想今天吃燒餅還是包子——突然,他聽見頭頂上方好似有女人的爭吵聲,微揚起頭眯眼看個究竟。
下一瞬,一個個橢圓物件宛如冰雹一般突然落下,砸到人頭上頓時黃白一片,措不及防的天外來襲引得眾人一片鬼哭狼嚎。
「是哪個混蛋亂扔雞蛋!!!」
挑擔的貨郎被丟了滿身還秧及貨物,暴躁的怒吼響徹街上。
轎夫和親隨們也是滿頭蛋清蛋白,糊得眼睛都睜不開,模樣分外滑稽,他們正要發作,卻聽頭頂二樓女子的吵鬧聲更加尖利——
「你們是什麼東西!千人騎萬人壓的青樓窯姐兒,還敢跟我搶座位,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是什麼淫賤材料!還想吃蘆花雞蛋補身,老娘叫你們吃,叫你們吃!」
隨着這尖刻潑辣的喊叫,無數雞蛋更如暴雨般掉落下來,砸得所有看熱鬧的也中了彩,街面上頓時吵鬧不堪。
雞蛋砸到地上,蛋清蛋白本就滑膩,但不知怎的,人們的腳只要踏前一步,頓時感覺滑得腳下站立不穩,天旋地轉之下狠狠摔倒,哭嚎之聲不斷。
許多的貨攤被撞倒,瓷器在地上摔得粉碎,甚至有人摔成了「疊元寶」,滿街的人和物好似被飆風掃到,混亂到了極點。
「老爺,老爺!哎喲快救人啊!」
楊演的親隨和轎夫們摔得四腳朝天,眼看着轎子摔到地上側滑又翻撞開去,想站起來護主卻又是一交。
轎子翻滾了幾個筋斗終於停下,倒霉的楊演從轎子裏鑽出來,他官帽落地衣衫凌亂,鬍鬚都斷了十數根,很是狼狽——他是個容長臉的嚴肅男子,平時最引以自豪的是一口美髯,如今又急又氣,怒喝道:「誰這麼大膽,沒有王法了——」
話音未盡,他的雙眼圓睜,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這一刻——一根尖利的毛竹竟然從他胸口穿透而過!
他的臉上好似浮起驚愕,喉嚨咯咯兩聲,卻說不出話來,胸口的猙獰傷口開始噴出血霧,他整個人頹然、僵硬、栽倒。
周圍的人們已經徹底嚇呆了,好似泥塑木雕一般睜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良久,才聽得一聲尖叫——
「死人啦!!!」
叫聲充滿驚怖,打破沉寂,街面上頓時成了一鍋滾粥,人人爭先逃跑。
楊演的親隨之一踉蹌艱難的挪步,一探呼吸,整顆心都沉到了底——已經沒氣了。
「你竟敢殺了朝廷命官!!!!」
他遙指着一人怒喝道。
他看得很是真切,方才就是那個賣毛竹的壯漢單手一甩,那根毛竹才刺凌空飛去,刺中楊演的胸口。
「不……不關我事啊!!!!」
賣毛竹的漢子手腳打顫,身子酥軟,嘴唇象打擺子一樣抖個不停,他近乎瘋狂的喊道:「不是我害的!」
「我剛才看得真切,就是你手裏的毛竹一甩出去,將這位大人……」
一旁的攤主雖然害怕,但更擔心牽連到自己,毫不客氣的揭發出來。
賣毛竹的漢子低吼一聲「你胡說」,猛獸一般的衝過來,立刻被抱住了腿——楊演的轎夫們心急之下,乾脆從地上滑過來,七手八腳的抱住了他的腿。
「抓住兇手!」
「抓住兇手大大有賞啊!」
好幾個人衝過來,把人摁倒,疊羅漢一般壓住。賣毛竹的漢子發出沉悶慘叫聲——
「我也是腳下一滑,不知怎的就脫手了……我沒殺人!沒殺人啊!」
隨着他絕望的叫喊,長街的另一頭傳來尖利哨聲,馬馳人奔之聲越來越近。
「是五城兵馬司的的人!」
人們頓時有了主心骨,只聽馬蹄聲疾馳而來,護膝與馬鐙碰撞之聲叮噹作響,來者皆是氣宇軒昂,衣甲鮮亮。
希律律一聲馬鳴停下,為首那人不過二十出頭,眉宇俊逸,疏朗軒舉,幽黑的眼底透出冷厲的鋒芒,冰冷的掃視現場,所有人只覺得心頭一刺,紛紛低下頭去。
「啟稟指揮大人,死者是刑部主事楊演。」
有得用兵士上前稟道,卻也險些摔倒在地,那人眸光一凝,毫不猶豫的下馬,俯身看街面的異狀。
滑膩閃亮的不知名油類,混合着黃是黃白是白的蛋液,一摸之下滑膩非常。
一旁的楊演親隨哭喪着臉上前拜見,「請教這位大人,您是……」
「東城兵馬指揮,蕭越。」
他嗓音沉然,隨即問起了方才情形,此時二樓的一群女人們也被兵士抓了下來。
「你們要做什麼?!老娘的夫婿可是城門官!!」
那個尖利刻薄的嗓音大老遠就嚷嚷起來。
蕭越微一點頭,兵士們立刻把捆綁解開,那女人趾高氣揚的一瞪眼,正要再說,冷不防一把長刀橫在脖子上。
「說。」
毫無溫度的低語,純然冥黑的眼眸,頓時讓她嚇得呆立當場,再無半點聒噪。
這個女人忿忿的說,她是來街邊靠窗的岳香樓看戲的——今天有秦大家幫師弟替個場,真是千金難買的機會。誰料到一群青樓艷妓居然敢搶她的座位,一邊笑鬧,一邊還寶貝樣的挎着籃子,說是什麼西域蘆花雞生的蛋,最能滋陰養顏的,她一時氣不過,就左右開弓把雞蛋丟了滿街。
把玩着手中精緻的刀柄,蕭越聽着她凌亂的敘述,再加上目擊者七嘴八舌的補充,目光更見深邃。
清晨就有人撞撒了桐花油;楊演的轎子正好路過;一群俗婦吵鬧,雞蛋丟了滿街;賣毛竹的腳一滑手一脫——這一切聽起來就是個意外,怪不到任何人。
一場意外……
他深思着,目光閃動間,卻是微微眯起眼,喃喃道:「桐花油遇上蛋液……」
「大人,有什麼不妥嗎?」
他搖了搖頭,「沒什麼,這真是一場巧合的意外。」
他吐字清晰,卻在巧合二字上加了重音。
眾人一聽鬆了口氣,正要收拾善後,卻聽蕭越冷聲喝道:「來人啊,封街!」
眾人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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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古翠袖羅裙,雪白皓腕輕舒,提着幾件銀首飾小玩意和蜜餞包,站在街邊冷眼看着這一切。
那個為首的軍官,赫然竟是那夜她參加秘會途中,攔住她檢查盤問的那人!
待她聽清「封街」二字時,頓時心頭一驚。
難道……他發現了什麼?!
不及細想,她旋身,飛快的朝轉角岔口跑去。
「封住整條街,細查每一個人身份!「
粗獷的吆喝聲就在身後直追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