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徐驍臉上帶着笑意,「百年太平?說說看,如何保?」
書生整了整身上那件寒酸衣衫,沉吟片刻,開口說道:「西涼貧瘠,民風彪悍,男人人人可戰死沙場,女人人人可上馬抗刀,從地理形勢看來,東有中原,西有西胡,南有蜀地,北鄰匈奴,東北還有鎮北軍,細細看看是處於圍困之中。西涼三州不適農耕,河套平原狹小偏長。近年來,西涼閉關,不於外界溝通,豢養起三十萬鐵騎,讓朝廷暗自咂舌,管窺蠡測,西涼必定有能人異士,統籌全局,可是也暴露出了其中一個問題。」
書生侃侃而談,口若懸河,如今西涼很少有消息流出,朝廷多次派遣巡察御史去西涼巡查,但是都被世子殿下徐雲楓拿着掃把打將的不敢出驛站,西涼內部的權力分配、軍隊分佈、邊防設置都隱藏在重重迷霧之中,讓人看不清楚,也弄不明白。
「什麼問題?」徐驍直視着書生的眼睛,如同利劍想要「穿透」這個書生。
書生被徐驍看着,不知為何後背竟然滲出了汗水,可是被楓樹下不知道哪裏吹來的冷風一吹,瞬間沒了蹤跡,在初夏時分竟然還有些冷:「西涼在閉關鎖國,以愚民政策治國。」
徐驍再次摩挲着手中的茶壺,這書生所說不錯,世人皆以為「愚民政策」於國白海而無一利,但是卻不知道有時候「愚民政策」是最好治國方略,中原富饒。家家戶戶豐衣足食,小康家庭能夠幾十兩銀錢,入私塾讀書者十之七八。可是西涼貧瘠,富饒人家也不過十幾兩銀錢,讀書識字更是奢侈事情。
當初朝廷封王徐驍西涼,而不是富庶之地徐驍的家鄉蜀地,也不是魚米之鄉江南,未嘗沒有制肘消弱徐驍的戰略意圖,讓時間去磨光這位平定天下第一戰將的威信和光環。然後行之有效的取締。
西涼若想養氣三十萬的鐵騎,開銷糧草都是天文數字,所以徐家軍搶佔了河套平原。赴涼封王時刻。范立曾經給徐驍寫過一封信,言簡意賅,了了八字:閉關鎖涼,愚民治涼。
只有西涼三州的民眾眼界窄了。如同井底之蛙了。看不到中原富庶,從心裏還以為自己的生活水平很高,於是才能夠民心所向,西涼才能長久治安。
民心向背,一直都是國之穩定還是混亂的標杆。
「繼續。」徐驍淡淡的說道。
書生繼續說道:「朝廷把持漕運、鹽鐵,西涼只能自給自足,以徐家鐵騎的戰力莫說西胡,就是匈奴也已經打穿。但是為何對於西胡是打而不滅?因為居安思危,西涼鐵騎若想保持戰力。只能以戰養戰,而西胡就是很好的試金石。但是人力終有窮盡時,世間無萬世朝廷,時間會磨光西涼鐵騎的光芒,所以西涼必須開放。」
開放?開放一直都是利弊各半,禍福相依的事情,一旦民眾看到天下大勢,特別是西涼的貧苦,必定會心生動搖,西涼動盪也不遠矣。
「西涼開放,不是對中原,也不是對西蜀,而是對西域。」書生儘量壓住自己顫抖的聲音,自己不愛詩書,卻愛讀史書,分析天下大事,於是不容於科舉考試,曾經捧自己評論天下局勢的文章跪求於宰相府前,卻被門衛趕了出來,還被安了「刁民亂民」的稱號,在吏部大牢裏躲過了十五個「春秋」:「西域廣袤,雖有沙漠阻隔,但是更西之處便是樓蘭、夜郎,自有自的一番風景,如若打通西域,西涼以中原鐵犁、絲綢和西域互通有無,必定能夠興盛西涼,最主要的是……」…
說到此處,書生停下,抬頭看了看西涼王,不知道是否可以繼續說下去。
徐驍微微點頭,便是要這位口若懸河的書生繼續說下去。
書生長吸一口氣:「最主要的是能夠為西涼鐵騎贏得戰略縱深,若是那一日朝廷、鎮北軍、西胡同時發難,西涼軍可以用西域的廣袤無垠拉長戰線,贏得寶貴時間。」
徐驍眼睛精光閃閃,盯着這位書生,站起身來,伸手想要拍一拍這位書生,只是手落空了。
書生看到西涼王起身,下意識後退了幾步,特別是看到西涼王伸出的手小腿肚子都在不自覺的微微打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徐驍仰頭哈哈大笑:「上京城有如此人才,竟然都進不了廟堂,看樣子如今的朝廷也不怎麼樣嘛。皇帝陛下的那句『天下英雄都入了我彀』未免誇大了一些。」
取下腰間的一塊玉佩,遞給書生,徐驍開口說道:「拿着玉佩去西涼找司馬尺。」
書生雙手顫抖着接過玉佩,小心翼翼的從懷中取出一塊繡着鴛鴦的上好手帕包好玉佩,再小心翼翼回揣到懷裏,以頭搶地:「謝涼王。」
徐驍咳嗽兩聲,倒背着雙手,進了驛站。
書生站起身來,揉了揉已經發酸僵硬的雙腿,看了看那位王爺的背影,使勁兒攥了攥拳頭,然後步伐穩健的離開了客棧。
徐驍站在客棧的窗戶前,看着書生離去,對魏松問道:「你有疑問?」
魏松點頭:「義父,這書生真有真才實學?」
徐驍搖搖頭,有些吹鼻子瞪眼的說道:「我哪裏知道?只是覺得這書生說的挺好,以前我就敬佩讀書人,主要是敬佩他們能說。當初打了敗仗,我去兵部借兵,沒人借啊,就差跪地上了,愣是沒人借給我。後來范立去了,三言兩語就借到了,都是五大三粗的老爺們,不能因為范立長得俊,就這麼歧視我吧。」
「義父,那麼如此提拔這個書生。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
徐驍摸了摸茶壺,茶水有些涼,便放在一旁。實話實說:「不知道。在西涼也聽雲楓叨嘮過相似的言論,可是雲楓和書生都弄錯了一件事情。」
魏松皺眉:「什麼事情?」
徐驍淡淡的說道:「西涼不是一國,而是大魏的一部分。」
回頭看了一眼下意識冷哼一聲的「虎熊」魏松,徐驍淡然一笑:「這點都不如范立,他給我的建議是閉關鎖涼,愚民治涼,而不是閉關鎖國。愚民治國。朝廷一直制肘西涼,但是也給了莫大的獨立性,三十萬鐵騎可不是小數目。可是朝廷忍了,雖然沒有漕運和糧草的補給,但是搶佔河套平原朝廷也忍了。鎮北軍沒有這種待遇。」
說到鎮北軍,徐驍好像想起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夏侯那廝打仗和我有差距。但是也是有水平的。怎麼就打不穿匈奴呢?偏偏臨了進京的時候,打了一場大勝仗,還割下了南院大王的腦袋。哈哈,還不是放不下大將軍的權利,嘖嘖,一人手握五十萬鎮北軍,哼,好大的權利!」
魏松自認為是一介武夫。對於朝廷事情從來都不過問,但是聽着義父的分析。還是忍不住驚訝。
「有一句話怎麼說來着,棲息之地,怎能讓他人臥鼾,朝廷為什麼容忍西涼三十萬鐵騎?」徐驍問向身邊的魏松。
魏松冷哼一聲:「他們也向取締西涼軍,但是有哪個本事嗎?」…
徐驍無聲大笑,伸手拍了拍魏松的肩膀,朝廷容忍西涼軍,更深層次的含義似乎只有自己和皇帝陛下知曉了。
書生拿着玉佩離去,在自己幾間茅草屋內簡單略作收拾,關上門,仰躺在破床上,從懷中取出那塊手帕,先是將手帕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然後舉起玉佩,臉上帶着燦爛的笑意,人生的轉折總是在山窮水盡的時候。
至於那塊手帕,是上京城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給的,書生貧苦,本想着走一條捷徑,選來選去便看上了那戶人家婉約如同白兔的小姐,每天都在小姐走過的橋頭等待,終於引起了小姐的注意。
書生用着自己對天下大勢的理解,獨到的針砭時弊,很快得到了小姐的青睞,小姐家中富裕,父親和他的那些朋友也是談論天下,但是出口便是西涼蠻子、匈奴賊人,話語自傲,聽來煩悶。
書生的言論卻不同,客觀正確,再加上窮苦身世博得了小姐同情,這個傻女子半推半就的給了身子。
書生得意,和小姐相處過程中,一開始將對方看作向上攀爬的階梯,但是隨着時間推進,自己竟然生出了一種依賴和留戀,還有一股保護欲望和喜愛之情。
書生沉迷於這種情感,但是又有些反感。
如今到了抉擇時候,書生內心糾結,但是也只是糾結了一剎那,用那顆心懷天下、建功立業的心丟棄了那個手帕,然後背起那個破爛的包袱,趁着黑夜獨身去了西涼,再也沒有一絲留戀。
風餐露宿,朝霞夕陽,終於風塵僕僕的到了西涼,鄭重遞上玉佩,正坐軍中的司馬尺拿起玉佩不斷把玩:「義父,您曾經說過,見到這塊玉佩,那人不是殺掉,就是重用,我該怎麼辦呢?」
司馬尺眯眼用手抵住下巴,一根手指頭不斷敲擊着桌面,最後嘆了一口氣:「要不拋硬幣決定?」
「啪」硬幣落到手背上,司馬尺看了一眼:「運氣真好啊!」然後親自引着書生進了大帳,好酒好肉招待着,幾個西涼美女落座在書生左右。
書生按耐着心中激動,開口說:「肉,學生吃了,酒,去下去吧,這幾位姑娘也一同下去吧!」
司馬尺豎起大母手指頭:「正人君子,不沉迷酒色、女色,佩服。」
兩人在大帳內飲酒,司馬尺喝了很多酒,朦朦朧朧之內,站起身來,扳着書生的肩膀稱兄道弟,一覺醒來,書生的屍體躺在旁邊。
司馬尺大怒,竟然有人在大營內殺人,親衛解釋:「昨晚將軍飲酒過多,不小心把刀殺人。」
司馬尺錯愕、懊惱不已,人前大罵自己愚蠢,世間又少了一個知己,人後面無表情的讓人將書生葬了。
前夜,書生看到那位「蛇狐」將軍司馬尺臉上帶着醉醺醺的笑意,拔出了腰間的長刀,緩緩走向自己。
臨死前,書生看到了兩幅場景。
一幅是宰相大人命人將自己趕走之後,又讓人從小門將自己接入宰相府,徹談一夜,入西涼當諜子十年,許他景繡前程。他心中冷笑,若是在西涼飛黃,為何還要回京騰達,若是在西涼坎坷,何不回京。
一幅是大戶小姐衣衫輕輕脫落,眼前雲白,攬住小姐肩膀入懷,他感動的突然想哭。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書生在司馬尺寧可錯殺一萬,也不可錯過一個的政策下,一命嗚呼,他悲哀的連名字都沒有留下。
(書生的名字叫什麼?蘭英起不出來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