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八章 賜物和悶棍
自從遷都之後,南京城居民匠戶大半都被調去充實北京,城中百姓陡然減少了一半,佛寺道觀的香火自然也和從前極盛的時候不可相提並論。哪怕是朝天宮這樣素來為達官顯貴鍾愛的頂尖道觀,也比往日冷清了許多。此次由於太子朱瞻基率祭陵的文武百官進駐此地,這裏才重新熱鬧了起來。
朝天宮通明寶殿之後有上百間屋舍,各成體系,專供前來上香的王公貴族居住。如今朱瞻基獨佔了飛霞閣,隨侍的府軍前衛將士自然散在這周圍,嚴禁不得宣召的人擅闖,就連這朝天宮中的道人雜役也不例外。這會兒張越跟着曹吉祥往裏走,但只見這些官兵個個如臨大敵,心裏不禁暗自尋思。
飛霞閣卷檐歇山頂,正脊上有各色花樣的瓦獸,梁棟斗拱等等皆是銀飾彩色,瞧上去富麗堂皇,流露出一種凜然貴氣。兩側有東西廂房各三間,正房是一座兩層小樓,底下乃是寬敞軒昂的五間屋子。沿樓梯上去,張越往外頭一看,眼前赫然是後院一片青翠的竹林,比起前頭的肅穆別有一番怡人情趣。這時候,前頭引路的曹吉祥回頭偷覷了一眼,就停了腳步。
「除了大通明殿、萬歲寶殿和三清正殿之外,就數這飛霞閣地勢高。從前太祖爺下令重建朝天宮之後,曾經駕幸此地,皇上當初監國時因祭祀等等禮儀也常常歇在這兒。就是太子殿下,小時候也是常來這兒的。小張大人,殿下在前頭屋子裏,請跟小的來。」
張越點點頭,等到了東邊盡頭的門前,早有等候在此的太監打開了門前那斑竹簾,躬身請他進去。一跨過門檻,他就覺得陣陣涼風襲來,這一路曬太陽的燥熱消解了不少。原來,這間屋子兩面通風,木楞窗均是完全支起,再加上有一個小太監正在那兒拉動一個像風扇似的東西,屋內自然極其涼爽。
看到書桌後頭站着正寫寫畫畫的朱瞻基抬起頭沖自己微微頷首,隨即又專心致志地寫了起來,張越就沒有吭聲,眼睛卻四下里打量這屋子裏的陳設。這一看,他頓時認出了不少難得一見的珍品,米芾黃庭堅的字,道君皇帝的畫,鈞窯的胭脂紅瓷瓶,八仙過海花樣的黃楊木屏風。等到把目光收回來,他就看見朱瞻基正瞧着自己,這才上前行禮如儀。
「免了吧,這兒又沒外人。」朱瞻基笑着接過陳蕪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手,又掃了一眼四周那些擺設,「你在看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笨重傢伙都是南京御用監送來的,說是擺着雅致怡情,我也就用了。至於書畫,則是我之前從這兒的內庫裏頭找出來的。好端端的東西放在庫房裏頭都要壞了,不若掛起來也好讓人瞻仰瞻仰。你若是喜歡,選上一幅帶回去?」
其他玩笑開得,這種玩笑張越卻不敢當真——朱瞻基對書畫的愛好也是出了名的,特意從內庫翻出來掛到這裏,自然是最喜愛的好東西,他又怎會奪人所愛?因此他想也不想就搖搖頭道:「臣的脾氣殿下也是知道的,家裏的牆上也就是幾位良師益友或是尊長的墨寶,其餘的名畫名字一幅沒有,乍然多這麼一卷反而突兀。再說,君子不奪人所好,此等珍寶,放在臣的家裏,恐怕也得招人惦記。」
「什麼珍寶,有人賞識方才是珍寶,若零落民間,說不定就成了泥塵。也罷,你既然自己不要,可別怪我不捨得。」
朱瞻基沒好氣地搖了搖頭,擺擺手吩咐那個搖風扇的小太監出去,只留下了陳蕪。看到門口守着的兩人都是心腹,他立刻沉下臉來:「劉觀貪恣狡猾,我原以為父皇登基之後,不多久必定會遭到黜落,沒想到他不知道用什麼法子糊弄了父皇繼續用他!你可知道,黃福尚書從交阯回來之後,兼太子詹事,那樣一個聲名赫赫的能臣,居然也被他使人彈劾了一本!」
皇太子不比皇太孫,親眼看見父親在那個位子上何等誠惶誠恐,即使朱瞻基這個儲君的位子從永樂朝便已經定了下來,諸兄弟中可以說無人能和他相爭,但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有些話從來不對人說。只太子詹事素來相當於太子身邊的第一人,他着實不忿黃福功高年老,還被人這麼算計了一把。因此,這會兒他既然起了頭,一時半會就有些剎不住了。
「我出京去拜別母后的時候,母后曾經吩咐過我,到了南京之後且安心些,那會兒我還有些迷糊,如今卻看明白了。都說父皇要遷都回南京,如今看來,我卻覺得父皇要我坐鎮南京的可能性更大些,那些隨我下來的文武官員便算是輔佐。別人也就罷了,可多了劉觀那麼一貼狗皮膏藥,就好比芒刺在背,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早在當初,朱瞻基就曾經直言不諱地提過漢王趙王等人必得有報應,那還是他的嫡親叔叔,因此如今對劉觀這麼一個人,他更是不會嘴上留情。張越見他神情焦躁不安,哪裏不知道這位一落地就是天之驕子的儲君確實是動了怒,斟酌片刻就說出了今天自己在太平樓上經歷的那檔子事,末了便嘆了一口氣。
「臣平日自詡是沉得住氣的人,今天被劉大人刺了一句,結果立刻就禁不住反唇相譏了。其餘的暫且不說,都察院從前監查百官,百姓交口稱讚,可如今風評卻越來越糟糕。我已經勸了那幾個蘇州府的士子,讓他們派人回鄉去勸一勸,不要上那萬民書保駱知府。」
這消息還未散播開來,因此剛剛張越一邊說,朱瞻基一邊仔細追問,待到聽見這最後一番話,他自是眉頭緊蹙,旋即又冷笑了一聲:「上樑不正下樑歪,這科道御史自己都不乾不淨,還怎麼監查別人?這事情你處置得不錯,若真是上了萬民書,那位駱知府今後就算還能做官,也未必能再如意。不過這事情還有可用之處……倒是劉觀這抓錯了人實在是蹊蹺,既然唐千已經被人綁送刑部,他在太平樓抓住的又是誰?若他撞上你不是巧合,莫非是存心?」
見朱瞻基聲音漸漸低了,最後甚至變成了分辨不清的呢喃自語,旁邊的陳蕪便低下了頭。這位太子原本就是心思最聰敏的主兒,這事情少不得聯想到某些方面。可是,劉觀這個都察院左都御史究竟想幹什麼?世上姓袁的人多的是,姓袁的官員單單南京也不少,可弄出這麼大的陣仗,分明是想要牽扯到那位已經退下來的錦衣衛指揮使。想當初就有袁方和張家來往密切的傳聞,聽說還是某御史揭出來的,難道劉觀直到如今還想證實這一點?
要真是那樣,可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先帝何等聰明的人,看中袁方就是為了他這個孤兒無依無靠,怎麼會不查清那根底?
「此事我會使人過問。」朱瞻基終於在屋子中站定了,轉身過來斬釘截鐵地說,「先頭趙羾讓人來報我時,我還覺得奇怪,原來這件事還有這麼些波折。陳蕪,端午將至,如今既是在南京,頒賜便由我主持,賜文武百官五色絲線,劉觀另賜清泉一壇,銅鏡一面。陳蕪,你去對他說,都察院監查百官,他這個都察院掌總的,也別忘了時時清廉自持,照鏡自省!」
賜清泉一壇,銅鏡一面?張越聽得目瞪口呆,直到朱瞻基的目光轉而看了過來,他這才醒悟了過來,遂心悅誠服地說道:「殿下高明。」
「什麼高明,只是藉機出氣罷了!當初父皇就是因為申飭了這傢伙,反而遭到了皇爺爺的責備。這次我倒要看看,倘若是我申飭了他,父皇又會如何!」
聽出朱瞻基那戲謔的口氣,張越不禁莞爾。如今文武官員都在朝天宮中習禮儀,抬頭不見低頭見,這賜物也多半是在這裏頒賜,到時候消息傳開了,劉觀大約得鬱悶好一陣子。想到這裏,他少不得又向朱瞻基提醒了兩句。
「之前劉俊的案子畢竟事涉眾多勛貴,宜速不宜緩,若是一直拖下去,人心惶惶,恐怕影響重大。雖說這兒的勛臣貴戚多半都是閒散無職,可多年下來姻親門下遍佈軍中,如果真的挑起什麼事端,那就得不償失了。而且,如今四下里風波不斷,臣今日從應天府衙出來的時候,還有親信人報說沐駙馬家裏因故死了一個侍妾,如今那邊家裏頭竟是往衙門報官,事情又是一筆糊塗賬。」
「看來是真不得消停了!」
今天把張越找來,朱瞻基原本是想問問外頭情形,順便松乏一下,如今一下子得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消息,他只覺得心煩意亂。想到自己如今耳目閉塞,若是別人不來告知,他就好比瞎子聾子,他更是心中氣惱,竟是想都不想就沖張越吩咐道:「祭陵之後,倘使我真要坐鎮南京,以後就讓吉祥居中聯絡,有什麼消息你及時告訴我,我不想被人矇騙了去。」
離開飛霞閣,想起剛剛朱瞻基的鄭重,張越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這位是自小就被當成皇帝培養的,掌控欲自然是非同小可。怪不得當初朱元璋設錦衣衛監查臣下,這歸根結底的原因恐怕就是為了把刑獄大權收回來。永樂皇帝朱棣在這一點上頭更進一步,永樂年間,大臣但凡下獄全都是錦衣衛查辦,大理寺和刑部全都被撂在了一邊。
雖然朝天宮有兩三百間屋子,佔地廣大,但官員大多住在習儀亭附近的院子,往往兩三個人甚至是三四個人擠一間,一應伙食都是供給,再加上是齋戒,因此飯食都是米飯稀粥就着蘿蔔,一點油星也無。這會兒看着面前的那份素齋,張越實在沒有半點胃口,見章旭同樣是滿臉苦色地扒拉着那飯粒,他不禁莞爾一笑,索性站起身從旁邊的行李找出了一個捧盒。
「都是純素的點心,章大人不如吃這個墊墊飢?」
剛剛張越從朱瞻基那兒回來,章旭一句話都沒多問,這會兒見他把那個八角雕漆纏枝葡萄捧盒遞了過來,裏頭都是各色花樣的小點心,他就笑呵呵地說:「到底是弟妹用心,這些都準備得齊全,不像是我家裏那口子,準備的都是些咬都咬不動的乾糧。」
兩個人各自就着稀粥吃了幾塊點心,又隨口聊了起來,說到明日開始就是整整三日的習儀和齋戒,他們都是面露難色。對於處置公務得心應手的他們來說,這種跪了又拜,拜了又跪的勾當實在是天下第一苦差事,偏誰也不好在嘴上說。言談間,張越更想起自從朱高熾登基之後,張輔擔當的全都是祭告天地那一類的任務,忍不住生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
這也就是張輔,倘使換作了那些年紀一大把的老大人們,恐怕難以堅持下來。這要是他,看誰不順眼,不用動其他手段,直接打發那人去祭天地祭宗廟祭社稷祭孔祭山陵,如是一番折騰下來,恐怕那人再好的筋骨再好的精神,就該告老還鄉了。
同來祭陵的不少勛貴都帶了小廝僕從隨身伺候,但文官們誰都不敢那麼顯眼,哪怕張越也是如此。和章旭聊了一會,他便鋪床打算就寢,養精蓄銳預備之後那辛苦的幾天。然而,頭才挨着枕頭,他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不一會兒,門就被人敲響了。
同樣剛剛躺下的章旭疾步上前打開門,不等外頭的人開口就厲聲喝問了幾句。他是正三品應天府尹,多年身在高位,一旦發怒,那氣勢自然是非比尋常。一通呵斥把那兩個軍士訓得狗血淋頭,他這才沉聲問怎麼回事。
「並非卑職有意驚擾大人,是剛剛……剛剛發現有刺客!」
說話的那個高個軍士見張越披衣走了出來,忙彎腰行禮,又補充道:「劉大人傍晚回房途中,忽然被人打了……悶棍,這會兒皇太子有命傳御醫,又讓卑職等緝拿兇嫌。」
聽到這悶棍兩個字時,張越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古怪。只既然是朱瞻基下令,他便上前和章旭商量了兩句,然後就放了兩人入內。待一番草草搜查人走了之後,他就聽到章旭感慨了一聲:「堂堂都察院左都御史竟然被人打了悶棍,簡直把這朝天宮變成了市井。不管是誰幹的,這一招實在是丟足了劉觀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