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熙還是一直沒有音訊,仿佛是躲進了地底下一般,活生生的人,竟是人間蒸發了一般,連雍正十三年的春節都沒有回來。
轉眼已經是雍正十三年的陽春三月了,宜萱依稀記得雍正皇帝就是在這一年後半年去世的,不禁愈發憂心忡忡。
汗阿瑪的身子的確不必從前了,宜萱也珍稀這即將逝去的父女緣分,時常進宮請安。如今汗阿瑪的飲食起居都是額娘親手打理,如今汗阿瑪已經不飲茶了,而是換上了烏雞栗子湯或是紅棗黑豆鯽魚湯之類的溫補湯。
宜萱也常常勸他多休息,額娘也是勸得嘴皮子都爛了,可他也只是稍稍寬鬆兩日,隨即又和之前那樣宵衣旰食。倒是弘時沒勸過,宜萱也懂得,這種話,她說得,額娘也說得,唯獨弘時說不得。
弘時的名字已經擱在了正大光明牌匾後頭,可愈是如此,他愈得小心謹慎,帝王權柄更是丁點不敢染指。倒是叫父子關係愈發不似從前那般親和了。
宜萱看在眼裏,也是無計可施。汗阿瑪的性子,着實太過看重權位了,只要他活着一日,就短短不容許旁人染指。
天漸漸暖和了,御駕也挪去了圓明園駐蹕,可汗阿瑪卻染了風寒,日夜咳嗽不停,卻不肯放下政務好生休息,即使咳嗽得再厲害,還是不肯放下硃批。
額娘日日燉了川貝冰糖雪梨送去九州清晏殿,汗阿瑪也一碗不落地喝下了,可卻絲毫不見好。太醫也前前後後換了好幾個方子,可病情卻是好好壞壞,可偏偏西北諸省份因為春夏乾旱而起了蝗災,摺子是一波波送進九州清晏,政務反倒比往年更繁忙了許多。
這一日,宜萱替額娘送了雪梨湯去御前,見汗阿瑪埋頭在御案上,眉頭皺得成一片。不時還掩唇咳嗽着,卻沒有察覺她近身來。
宜萱輕輕將那盞雪梨湯擱在御案上,輕聲道:「汗阿瑪,歇會兒吧。」
雍正握着筆桿的手一頓。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宜萱,「萱兒?咳咳……怎麼是你過來送雪梨湯?」
宜萱柔聲道:「這兩日額娘有些招了暑氣,太醫說最好不要出來走動。」
雍正撂下筆桿,皺眉道:「好端端的,怎麼會招了暑氣?咳咳!!」話剛說完。他又重重咳嗽了兩身。
宜萱忙抵了小銀勺子給他,低聲道:「前兒額娘瞧着鏤月開雲殿前的最後一茬合歡花也落了,有些捨不得,便親自去撿了收起來。偏生那日日頭毒,額娘年紀又大了,所以有些中暑。」說着,她又急忙道:「不過已經沒什麼大礙了,太醫說只要歇息兩日就好,汗阿瑪不必擔心。」
雍正聽了這番話,眉頭才略略舒展開來。捧起琺瑯臥足碗,看着澄澈透明,熬得爛糊的雪梨,嘆道:「身子不爽,好好歇着就是了,這川貝冰糖雪梨湯朕叫底下奴才去熬就是了。」
宜萱微笑着道:「額娘說,怕底下奴才不夠用心、燉得火候不夠。」
雍正聽了,臉上感嘆之色頗多。
回到鳴鶴園的時候,宜萱只見宜嬌堂外的太湖石假山上立着一隻威風凜凜的雪白色的海東青。
「雪鷹……」宜萱認得這隻海東青,還是早年的時候科爾沁親王進獻的。一隻天藍色的、一隻純白色的,都是桀驁不遜的上品海東青,汗阿瑪自己留了一隻,那隻雪白的就賞賜給了熙兒。
八旗子弟。提籠架鳥,不是什麼好事兒,可若能馴服一隻海東青,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兒!熙兒當初也是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馴服了那個純白色的海東青,後來給它取名叫「雪鷹」。倒是極為相稱。
此刻雪鷹的左腿上綁了個銅管,宜萱上前解下來,從銅管里抽出了一封信箋。
信上是熙兒的親筆,除了報了平安之外,還特意寫了「明年回京」這四個字。
宜萱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熙兒……還再跟汗阿瑪置氣嗎?他怨汗阿瑪明知他不想尚主,卻還是賜了婚。這孩子,終究還是氣性太大了些……
宜萱瞅着花紋漂亮的箋紙,不禁笑了,暗暗自語道:「原來他在杭州。」
一旁的玉簪滿是疑惑之色,「公主如何知道小公爺在杭州?」
宜萱笑着道:「你看這箋紙,分明是嶄新的碧雲春樹箋紙,這種箋紙只有杭州的澄心堂才有!這紙除了作為貢品,只有杭州才有!而我記得清清楚楚,熙兒走的時候可沒有帶這種箋紙!」
玉簪恍然大悟,「杭州,倒是個好地方!公主,要稟報宮裏或者是端親王府嗎?」
宜萱沉思片刻,便道:「去告訴時兒一聲吧。其實……熙兒只是去過杭州罷了,如今只怕不見得在杭州了。」
玉簪道:「有個音訊,總比什麼都曉得,滿世界亂找來得好些!」
事情告訴了端王府,弘時果然立刻排除了人南下尋找,不過卻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漸漸的夏去秋來,天高氣爽,汗阿瑪卻一病不起。
圓明園行宮傳來了皇后李佳氏的懿旨,傳召吩咐的各家皇子進宮侍疾,宜萱作為雍正的長女自然也在侍疾之列。
汗阿瑪是昨夜批閱奏摺到半夜,積勞成疾,嘔血暈過去的,此刻還沒有甦醒過來。九州清晏殿中,濟濟一堂的皇子、福晉,額娘李佳氏坐在汗阿瑪床頭,低低啜泣。
看着龍榻上面色白得發青的汗阿瑪,宜萱凝眸望着他眉心越來越多的死氣,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汗阿瑪本來就年紀大了,偏偏也不愛惜身體,雖有額娘悉心侍奉,也終究免不了有這一日。
汗阿瑪的病,可以說是累出來的,多年的案牘勞形,讓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越來越虧損,如今小小一場風寒,終於將他打到了。
這個從九龍奪嫡中踩着滿地枯骨與鮮血走出來的帝王,現在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灌了兩回參湯,終於在午後的時候,汗阿瑪甦醒過來,但他說話已經十分地吃力了。
汗阿瑪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弘時留下,其他人都退下。」
宜萱明白,汗阿瑪如今最要交代的便是江山社稷的事兒,自然要先留弘時說出遺命。
皇后李佳氏擦了擦淚,起身見了個萬福,便攜晚輩們一同退了出去。
半個時辰後,弘時手裏拿着一隻長方形的灑金大紅錦盒走了出來,錦盒是打開的,裏頭靜靜放着三卷黃帛,那是三道聖旨。
而需要一下子有三道聖旨的,唯獨只有遺詔了!大清的傳位遺詔,素來都是要分滿蒙汗三種文字書寫。
李佳氏瞬間眼裏的淚便淌了下來,她上前抓起一卷黃帛,打開卻是她不認得的蒙古文,她急忙又抓起一卷,打開來這才是漢語的,她看了遺詔上的內容,已然泣不成聲。
宜萱側臉看了一眼,遺詔上寫得清清楚楚:立皇三子、端親王弘時為皇太子,素服二十七日後,即皇帝位。另外還特意寫了,命嗣皇帝則吉日尊皇后李佳氏為皇太后,立固倫懷恪公主為長公主。
宜萱看到此處,眼裏的淚也吧嗒吧嗒掉了下來,到了這個時候,汗阿瑪沒有忘記她與額娘。其實這最後的兩處,汗阿瑪根本不需要寫,弘時理所當然會尊生母為皇太后,也會給她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姐姐長公主的尊位。
只是汗阿瑪終究有些擔心額娘曾為妃妾的過往,擔心名不正則言不順,所以特意在傳位的遺詔上留了一筆。皇帝的遺詔,沒有人敢違背。
弘時扶着皇后李佳氏因顫抖而搖搖欲墜的身軀,輕聲道:「汗阿瑪讓額娘和姐姐進去。」
宜萱從弘時手中扶過額娘,見蘇培盛親自打開了殿門,便攙扶着額娘一步步走進了殿中。
當李佳氏看到病榻上正望着她的雍正之時,她飛快跑了上前,撲在明黃色的錦衾上,放聲嚎哭。
宜萱走到窗前,忍着眼裏的淚意,見了萬福,可鼻子酸澀,眼裏也朦朧了。
雍正似迴光返照般露出一個笑容,「弘時,已過而立之年,性情穩重,朕……放心。」他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痛哭流涕的皇后李佳氏,輕聲道:「弘時是個孝順的孩子,淑質……你好好活着。」
李佳氏聽了這番話,哭得愈發不成樣子,哽咽涕泗,已然說不出話來,她只緊緊抓着雍正的手,搖頭不止。
雍正輕輕嘆了一聲,他又抬眼望着宜萱,「萱兒……」
宜萱忙含淚上前,「汗阿瑪,您吩咐,女兒聽着呢。」
雍正聲音輕飄飄的,但說出來的話,卻格外擊中人心頭傷處,「是朕,對不住你……當初,若朕允你改嫁,你便不會如此孤獨一人了……」
宜萱眼裏的淚,再度盈眶,滴滴答答落了下來,「汗阿瑪,女兒從來沒有怪過您!從來沒有!!」
雍正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朕……知道……可朕更早知……弘曆野心,……拿他平衡弘時……是朕之過,若非如此……納喇星徽……不會……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