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回到樹屋。
夜已蒼茫一片,柳夢璃凝視着窗外暮靄,手扶上熟悉又陌生的木欞上,閉眼,淚水不自覺就落了滿頰。
記憶單薄得似乎已經找不到前塵的影子。
那個在淮南王陵曾開口:「我嫁給你們兩個。」面上還帶着未褪卻稚氣,目光中卻透出不符他的堅定的人;那個在世上唯一一個叫她「好夢璃」,時時刻刻強掩心事,又時時刻刻臉上總掛着俏皮的笑的人;那個一身藍白相間瓊華服,曾經為斬妖除魔語氣堅定不移,卻在幻瞑為她,毅然推翻自己十九年來一直的信念,拔劍擋在她身前的人……
百年的牽掛與思念,在再相見的那刻,柳夢璃才察覺,時間已帶他們四人走了好遠好遠。
如果自己不是妖,那麼大家或許是會一直幸福的在一起的。無奈,一切都如即墨煙花,只是擁有轉瞬即逝的美麗。
又想起那日,韓菱紗仰頭指着天空,歡喜的叫他們看——那一條條似流蘇的痕跡輕撫過平靜的天幕,又漸漸殆失。樂此不疲的,重複着它們不可改變的命運軌跡。那時,韓菱紗難掩自己激動心情,臉上綻放的笑,比煙花還絢麗幾分。
只是如今,故人辭世已久。笑顏靜默,已成黃土一抔。
或許正是因為先前的歡樂太多。
現在身邊剩下的,只是一個人無盡的傷——比那時,見到雲天河抱着韓菱紗,還傷甚萬倍。
時光荏苒,種種感覺亦早已不復當年。幻瞑百年,閒暇時除了撥弄箜篌,便是回憶往昔,如此日日復年年。唯一永存於心的便是雲天河那句「等我回青鸞峰,多蓋幾間屋子,讓夢璃紫英一起回來住」。
只可惜,並未一語成讖,所有的終成了空。
忽又想起,方才在韓菱紗墓前,雲天河說的一句話:「菱紗讓我把她葬在屋子旁邊,她不要進山洞……她說,這樣她就能永遠陪在我的身邊,日日夜夜都能看着我……」
他不再是以前那個雲天河了,他儼然已忘了他與她的十九年之約;更忘了當年幻瞑界長別之時,她為他誓要長存的情意。
罷了罷了,他好便足矣。
「心之所向,無力回天。」
柳夢璃抬手略撫鬢髮,臉頰上的淚痕依舊清晰,如同一道道用刀劃開心的傷口,泛着令人難受的顏色。她微微垂眸,低頭看向窗外樹根部旁邊已黑的小屋,許久,終於輕聲道:「天河,請保重。」
糾纏太久最後只剩她一人在執念着這定局又有什麼意思,她也不是看不開的人。
一切,或許早就該放掉了。
*
三月的壽陽,微風和瀾。空氣中漂浮着一縷縷稍縱即逝的甜香,似是從八公山上,遠遠傳入小城。街上則是好不熱鬧,家家戶戶攜帶着親眷,在道路兩旁購些細竹篾和觳紋紙,說是要親手摺幾盞祈福燈,放入柳府外池中。
相傳,百年前的柳府曾盛極一時,全然無現今這頹唐景象。朱漆大門雖時常緊閉,但路人皆知府中二人。一是壽陽縣令柳世封,二則是其女柳夢璃。
柳世封為官多年,斷案如神,曾為陳事翻案,為使得冤案得以沉冤昭雪,不惜與朝中權臣對抗,因此深受當地百姓兵卒的愛戴。而其女柳夢璃,為使壽陽百姓生活富足,幾次以身犯險,獨入八公山採摘離香草。並將其制香囊之法傾囊相授於民。而後雖因百姓過度採摘而有幾人被槐妖所傷了性命,但後來卻也是柳夢璃與韓姓女子、雲姓男子入女蘿岩解決了此事。
只是,在柳夢璃因事離開柳府後,萬事皆變。先是其母阮慈,因思念女兒,憂傷成疾,漸臥於床榻不起;再是朝中政變,皇上淪為階下囚而權臣執政,柳世封被收入牢。不久之後,又冤於獄中猝死。阮慈聞後,悲上加痛,不久亦辭別人世。
樹倒猢猻散。
眾下仆女婢各自離府還家,唯有一侍衛,名喚裴劍者,傾盡所有保住柳府,並宿於其中,終生未娶。一人看遍這翠瓦覆上墨苔,朱漆失色,桃花紛飛,粉瓣謝落。
裴劍臨終前,托後人將他葬於柳府迷香園入口處,且封上柳府,無人再入。
現世人無不在三月桃花紛飛之時,翻手摺幾盞祈福燈。這似乎已成為壽陽百年不變的習俗。
一陣解人勞困的香風飄過。其味與八公山上相較,則更是使人心寧神靜幾分。眾人好奇,均側頭朝城門看去——
卻是香源無處尋。
御劍至迷香園。
柳夢璃微斂裙而踏地,數株含苞桃花像感應到了主人回來般頓刻齊齊開放。臂間披帛柔軟如雲,幾片花瓣悄墜,又順絲理紋路緩緩落下。
她還記得那日,自己就站在前方,呢喃着:夢影霧花,儘是虛空,因心想雜亂,方隨逐諸塵……不如萬——般——解——散——!
如今桃花依舊燦爛,恍如還在當年。不經意的朝亭中望去,那亭子蕭落的孤影映在水裏,亭內更是空空如也。
「花晴如何?復來往兮,虛度春秋。」柳夢璃稍稍頷首,似是莞爾,而唇角悄綻的卻是一抹深深苦意。滿園**雖乃最後故守,卻也不過是將年華虛度而過。側身望一望舊時路,拱門上藤蔓纏繞束縛,垂下掩去入口。但在其右的一方土地上,卻有一座無字無文的青冢。柳夢璃心裏明了,朝前方行了幾步。還未站定,背後突然一聲:「夢璃?」熟悉的聲音立刻讓她全身一顫。
轉身側頭,空中正有一紅影漂浮,身形裊娜。往上看去,那紅影生得一張瓜子臉,雙眸如小鹿般極為靈動,膚細皓齒,挽着雙髻,嬌艷噙笑,分外動人。
不是韓菱紗又會是誰?
「菱紗?」柳夢璃煙眸內頓時閃過一絲訝色,緊接着又在心裏疑惑:不對……算來菱紗離開也有百餘年,而今卻出現在此處,委實奇怪。於是柳夢璃收起親近,抬手一拂鬢髮,輕聲問道:「菱紗你為何在此處?」韓菱紗略怔片刻,答非所問道:「嘻~夢璃,這都多久了,還沒想到能再見到你呢~怎樣,幻瞑界有你在,該是很安平吧?」
柳夢璃側頭沉默,一言不發的看着遍地粉瓣玲瓏,明顯的拒人於千里之外。韓菱紗素來知她性子,曉得支開話題這招在她身上行不通,若是再繞幾番指不定她就回屋去了,便也只得嘆口氣,解釋道:「好夢璃,你別不理我……是閻王老兒見我跟你們在人界做了許多好事,故此留了我在鬼界,免受投胎輪迴之苦。」話到此處,柳夢璃已有了絲絲動容。而韓菱紗又不免想起了自己身前與大家在一起的種種往事,心裏頓時湧上一層酸澀。
「你隨意出入人界,怕是……」柳夢璃開口道,心已信她是韓菱紗無疑。
「嗯~還是夢璃你想得周全!不過別忘了,我韓菱紗可是大名鼎鼎的大~盜~哦!」韓菱紗雙手叉腰,嘟起雙頰,晶亮的眸子更是透出熟悉的調侃神色。柳夢璃抿唇一笑,她很喜歡這種剝去陌生的感覺。然韓菱紗又瞬間收回動作,低了聲音道:「本是想去看看天河,可是……可是能看到他又能怎樣?又不能照顧他,讓他一個人孤零零的……這樣心裏只會更難受。我不想讓他知道我還在這世上停留。而紫英那裏,劍氣太重,我只是一抹魂魄,並無實體——可不想魂飛魄散了。」
柳夢璃「嗯」了一聲答道:「天河……不,雲公子他過得很好,你也不必擔心。他,也是思念你得緊。」
「夢璃,你不必這樣……」韓菱紗聽她刻意避開,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本想再說些什麼,可又怕反而讓柳夢璃更是傷心,便也支開話題道:「哈哈,思念我?那傻瓜,怎麼會知道什麼是思念?他看不見……怕是,哼!連我的墳冢都已經長滿不知多高的野草了!」
就算刻意想要緩和氣氛,韓菱紗也還是沒了先前的雀躍。柳夢璃微合眸子,感受她的靈。隨後搖搖頭,淺嘆一聲,道:「並非如此。紫英該是常去的。再說,以後你也可以去看看。我用返堇香能讓你有一個時辰的實體。就像以前,我們四人——」
四人。
記不清有多少時日,四人同在一起;更記不清有多少時日,四人不再同聚一起。柳夢璃心一顫,又閉口不再言及過往。倒是韓菱紗瞬間想起一件最近讓她焦頭爛額的事,一拄額,在心底暗道:還差點忘了,紫英他……難道夢璃還不知紫英尚未成仙,陽壽將盡?細細一想,她又點頭:是了,夢璃她在幻瞑百年,怎麼會知道這些年發生的事?況且紫英也是不願讓她知道,想一直瞞下去的吧……韓菱紗用指尖觸了觸臉頰,自言自語道:「如今夢璃回了人界,也就是說紫英不用死了。可是夢璃她又只曉得為他人着想,忽略自己……若是弄巧成拙,反而糟糕。」
「嗯?什麼?」柳夢璃聽得「糟糕」二字,不免抬頭。而韓菱紗則回神,把心一橫,道:「夢璃,你慢慢聽我說——」
原來那日,九天玄女帶走玄霄冰封瓊華後,雲天河便帶着韓菱紗回了青鸞峰。而慕容紫英則決定一個人繼續修仙、雲遊天下,從此就斷了音訊。日子漸漸逝去,韓菱紗與雲天河成親之後甚是幸福。然而好景不長,望舒劍寒氣終究全全侵入韓菱紗體內,雲天河便想效仿雲天青,去尋陰陽紫闕來替她續命。但韓菱紗知道天下之大,雲天河眼睛又看不見——每每冰寒發作,她便一人躲去樹屋。為了不讓雲天河擔心,甚至騙他自己很暖和,好得很。不過身體日漸敗壞,寒氣更是日日發得頻繁。也就在此時,慕容紫英來了青鸞峰探望故友,得知韓菱紗時日無多後,毅然決定替雲天河去尋陰陽紫闕——沒多久,韓菱紗紅顏悄逝。而那時,慕容紫英尚在尋物途中一直未知。數月之後無功而返的他才知韓菱紗已經逝去時,頓時悵然,歸咎於自身。想到四人之中,二人已失,從此自己也擱置了修仙之事,任憑年華歲月,年年殆去。
柳夢璃聽後,沉默一陣,垂頭復又抬頭,輕聲道:「那麼,他竟陽壽將盡?!那日相見,我竟……竟未察覺……」
「紫英的性子,你我又不是不知。他或許根本就沒想過讓我們知道他的這件事,我也是在幾天前偷看司命簿,這才發現的。」
「竟已上了司命簿!」柳夢璃煙眸登時大睜,「豈不是只有幾日了?」
「嗯……」韓菱紗又用指拄拄臉頰,思索一陣道:「夢璃你就沒有什麼法子可以讓他回到以前的樣子嗎?」
「這……倒是……有的。」
柳夢璃輕聲應下,但臉上愁容遍佈。無奈,她的法子說開了都是些妖術。
韓菱紗倒沒多想,只聽她說有法子,頓時開心道:「太好了~看來老天爺真有眼,在這緊急關頭讓夢璃你回來,還有法子可以救紫英~司命簿那裏我可以動動手腳,所以其他的就要拜託夢璃你啦~」說完,她笑得更是燦爛。柳夢璃淡淡一笑,抿抿唇,道:「好。不過卻是不知怎樣才能找到紫英。劍冢,我也不知在何方。」
話至於此,韓菱紗順口道:「沒關係~帝女翡翠在主人有難之時,是有所感應的,到時候夢璃你在這園子裏臆造出幾隻小妖,帝女翡翠就會引紫英他來了~」
帝女翡翠……怎會在……
柳夢璃一臉驚訝。也還未問,韓菱紗就解釋道:「好夢璃,是天河想着有朝一日你定會從幻瞑界回來,便也就還需要這帝女翡翠壓制妖氣。又想到紫英雲遊天下,或許會和你相遇,才把翡翠給了他,你——」
「嗯。」柳夢璃仍是淡然一應,「菱紗,那我們這便就說定了。明日我就在此臆造小妖,而後紫英來……若是他不願,我只能……」
風悠悠吹過,又卷落無數粉瓣。好一陣解人惆悵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