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十六年十一月初六,寅時三刻,皇城還籠罩在漆黑的夜幕之中。霎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粉飾的寧靜。總管騎在馬上,手中高舉通行通關令牌,命沿路守衛即刻放行,不得延誤。
隨後永安門,宣武門,廣平門,西華門,次第向內開啟。禁衛皆手舉炬火分列兩側,目送一行人向西行進。
車轍不住咯吱作響,轉動的車輪輾過積水濺起數圈的水花。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馬車在一座燈火通明的府邸前停下。
此處本是權傾一時的監國攝政王謝玄稷的住所,向來由他的親信衛隊把守,讓人望之側目。可如今卻被禁軍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成為一坐銅牆鐵壁的牢籠。
轎簾掀開一角,復又放下。
認出來人是孟琬,為首的將領急忙下拜請罪。見她不置一言,又俯首問道:「不知太后娘娘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帶我去見攝政王。」
宮女掌着紗燈在前方引路,孟琬在一眾侍從的簇擁下頂着刺骨的寒風徑直朝幽禁謝玄稷的榮觀堂走去。
門甫一推開,冷風便呼嘯着灌進了屋內,吹得燭火明滅閃爍,人影映照在牆上,森然如鬼魅。
孟琬望向飄搖的帷帳,正要走近,一旁的看守連忙將她攔住,稟道:「攝政王逆賊謝玄稷尚在病中,須由人攙扶着才能下床行走。今夜娘娘突然造訪,臣等還未來得及知會手下提前預備,恐謝逆失禮,唐突了娘娘。」
「無妨,你們先退下,我有話要單獨和攝政王說。」
聞言,看守面露難色,「娘娘,這恐怕不合規矩,況且陛下那邊」
「皇帝那邊我自會同他解釋。」
「臣是擔心娘娘的安危,倘若那逆賊困獸猶鬥傷了娘娘」
「我心裏有數,」孟琬打斷他接下來的話,瞥了一眼隨行的太監,淡淡道,「把東西放下吧。」
「是。」
太監將酒器擱在案上,和幾位軍官一同躬身退下。
偌大的屋內終於只剩孟琬和謝玄稷兩個人。
孟琬緩步走向臥榻,恍若回到從前無數個與他耳鬢廝磨,交頸而眠的夜晚。濕熱的記憶混着熟悉的氣息翻湧而上,在胸口盤旋,悶得人喘不過氣。
算來她與謝玄稷相識近二十載,竟有半輩子那麼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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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慶二十三年,十七歲的孟琬被選入宮,入尚宮局為女史。因深得皇后寵幸,未幾便被擢升為司記司六品司記。
也就是那個時候,她與還是相王的三皇子謝玄稷有過數面之緣。
相王性情孤僻,甚少與人往來。孟琬也是偶然聽一個年長的姑姑提及前朝舊事,才知道謝玄稷的生母李氏是聖上還在東宮時先皇欽定的太子妃。
論嫡庶長幼,謝玄稷本該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選。可不知為何,皇帝登基後卻遲遲不立太子,凡相關奏請,皆被原封不動打了回去,甚至幾度在朝堂上失態,痛斥請求立儲的臣子是在咒他短命。直到他一怒之下將幾個御史流放,這才勉強將朝堂請立三皇子的聲音止住。
然而沒過多久,李氏突然病逝。還未出國喪,皇帝就迫不及待地冊封心愛的鄭貴妃為後,連帶着幼子謝玄翊也一併冊為太子。
謝玄稷的處境頓時變得十分艱難。
宮中之人揣度上意,拜高踩低,為難謝玄稷是常事。
孟琬雖是侍奉鄭氏的女官,但素來與人為善,對這個失勢的皇子多有照顧。
即便謝玄稷對她的好意並不領情。
後來謝玄翊繼位,鄭太后為讓孟琬在宮中便宜行事,給了她一個淑妃的名號,賜居重華宮,至此二人再無交集。
直到成豐三年,謝玄稷以「清君側」為名帶兵攻入禁中,孟琬才再一次見到甲冑下那張陰鷙的面孔。
闖入重華宮時,他還未擦去周身的血污,仿佛自地獄而來。
謝玄稷沉聲道:「陛下與太后為奸人所害,皇后聞此噩耗亦自縊以殉陛下。現逆賊業已伏誅,國不可一日無君,還請淑妃娘娘出面主持大局。」
泛着寒光的利劍隨即架在了孟琬頸上,「小皇子何在?」
「送出宮去了。」
「送去了哪?」
「晏國老府中。」
「好,甚好」謝玄稷冷笑,「倒是我往日小看了淑妃娘娘。」
或許是顧念昔日恩情,又或許只是她還有派得上用場的地方,謝玄稷留了她一條性命。
十日後,謝玄稷擁立謝玄翊之子謝昭明為帝,尊其庶母淑妃孟氏為皇太后。
稚子尚在襁褓之中,分明只是任由謝玄稷操控的傀儡。待他站穩根基,無須再挾天子以令諸侯,未必還會留謝朝明一條性命。
思及此,孟琬後背一陣寒涼。她整宿守在謝昭明身旁,不敢離開寸步。
彼時大局已定,她若明哲保身,或可保全性命和半生的榮華富貴。可鄭氏於她有知遇之恩,謝玄翊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她斷然做不出這等背信棄義的事情。
孟琬決意韜光養晦,徐徐圖之。
她明面上對謝玄稷聽之任之,私下卻培植親信,招兵買馬。知謝玄稷對她有意,也不憚捧出一腔虛情假意,與他虛與委蛇。
等了十六年,終於讓她等來一個一擊斃命的機會。借出使敵國之由,她騙得他手中的兵權,誘他深入她織就的天羅地網。
曾經風光無限的攝政王,頃刻間一無所有。
歷經三朝沉浮,孟琬送走了一個又一個故人。身邊假意奉承的人越來越多,可以交心的人卻越來越少。
不想與謝玄稷鬥了十幾年,還是要她來送他最後一程。
帳幔後渾濁咳嗽聲響起,恍惚中,孟琬似乎聽見謝玄稷嗤笑了兩聲,「你竟還敢來見我。」
「畢竟相識一場,我理應來送你。」孟琬又向前走了幾步,熟稔地在床沿上坐下,平和的語調里聽不出什麼情緒。
「我如今不過是一介階下囚,於娘娘再無半點用處,倒不知有什麼值得娘娘專程前來」謝玄稷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稍稍一頓,戲謔道,「莫不是娘娘還記掛着往日的滋味兒,見我要死了,想趕在你那好兒子下旨之前再和我睡上一回?」
床笫間,他總愛說些輕褻的話,一來是為添些意趣,二來時時提醒孟琬他們之間是何種見不得光的關係。孟琬越是羞憤,他便越是暢快。
知他有意激自己,孟琬卻也不惱,只道:「你傷得這樣重,便是我有心,怕你也無力。此番前來不過是同故人敘敘舊,你未免把我想得忒壞了些。」
說罷抬手正要掀開紗帳,手腕卻猛地被扼住。孟琬掙脫不能,反被謝玄稷用力一扯,翻身禁錮在身下。視線相觸時,她看見了他眼中猩紅的火焰和不加掩藏的殺意。
謝玄稷右肩處的刀傷因為拉扯撕裂開來,汩汩的鮮血打濕了中衣,布料和皮肉黏在一起,猙獰可怖。
孟琬別開臉,卻被鉗住下顎被迫和他對視,聽着嘶啞的聲音從他的齒縫間漏出:「我只恨當初沒有狠下心來殺了你。孟琬,我當真想剖開你的心看看,裏頭究竟是不是黑的。」
有那麼一個瞬間,孟琬覺得謝玄稷是真的想殺了她。
但她還是迎上他鋒利的目光,牽起嘴角,苦笑道:「我原以為你是最無情的人,可那日你涉險上荻山,竟教我覺得從前沒有認識過你」
謝玄稷指節用力,痛得孟琬眉頭緊蹙,鬢髮濡濕。
他猶不死心地問了一句:「是你,還是那個兔崽子的主意?」
「有分別嗎?」孟琬反問。
騙他上山的信件總歸是她親手所書,偷襲他的伏兵亦是由她親自調遣。
除了她,再無第二個人能讓他把自己的命門心甘情願地交到旁人手中。
「是了,」謝玄稷鬆開手,「他是謝玄翊的兒子。你們自是同心同德,榮辱一體,我不過是個外人。」
孟琬直起身,捋過衣襟處的褶皺,才發現胸前已被鮮血洇出了一團不規則的殷紅。沉默了須臾,她寒聲道:「你作繭自縛,委實怨不得旁人。」
「我當日敢逼宮,就料想過會有今日。既是天命讓我謝玄稷命絕於此,我也的確無甚可怨的。要殺要剮,由他便是。」
孟琬聞言微微垂眸,放低了聲音,「不論你信不信,我亦不願見你受辱。來之前我特地給你準備了上好的秋露白,裏頭加了些東西,發作起來快得很,不會太痛苦。」
謝玄稷一怔,旋即笑道:「也好,難為你費心了。」
他周身是鑽心刺骨的疼痛,臉上卻不顯異狀。待孟琬斟好了酒,他已強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下榻,行走時身形有些不穩,險些摔倒,被孟琬下意識攙住手臂。
謝玄稷不動聲色地推開孟琬的手,兀自走到案前坐下。孟琬僵硬地站了一會兒,也在對面落了座。
對視良久,兩人皆是緘默無言。
自謝昭明親政後,帝黨屢屢向謝玄稷發難,把許多從前不會宣之於口的矛盾挑到了明處。孟琬和謝昭明站在一處,對謝玄稷的親信黨羽多有打壓。
近幾個月來,他們的每一次見面幾乎都是劍拔弩張,為朝堂的事,為謝昭明後宮的事。就連少有的和緩溫存,也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試探和算計,到最後總免不了鬧得不歡而散。
只有塵埃落定之後,她才會卸下偽裝,以勝利者的姿態施與他幾分憐憫。
謝玄稷嘲弄地笑了笑。
又過了好一會兒,還是孟琬先開口:「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嗎?」
謝玄稷倒真的仔細思忖了片刻,才道:「確有幾件事要煩勞娘娘。」
「你說。」
「廖將軍雖與我交好,但並未參與到成豐年間那件事當中。還有岑侍郎,也是清直耿介之人,與黨爭無關。」
「你放心,」孟琬明白他的意思,「此事由你而始,自當在你這裏結束。昭明向我允諾過,不會累及旁人。」
「長樂性情直率,我擔心我走後她會衝動行事。真到那時候,還請娘娘」
「長樂公主也算是我的小姑,我會護她周全。」
謝玄稷頷首,目光不自覺落向玉盞里琥珀色的酒液,裏頭還盛放着跳躍的燭影,可火焰的輪廓已然看不真切了,一如那打散攪碎了的十餘年光陰。
世事紛繁,終了不過是鏡花水月。
他忽然覺得無趣得緊。
孟琬嘴唇翕動,似乎還在等謝玄稷說些什麼,又或者說,她在期待他說些什麼。他卻驀地仰起頭,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果斷而決絕。
一室寂靜,唯余清脆的玉碎聲。
「事已畢,娘娘,咱們就此別過了。」
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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