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靈,出殯,之後又到半岩寺寄靈,前後忙了整整三天。
而當最後寄靈儀式結束,他們借宿半岩寺的那天,正好是除夕,可一眾人也沒有了過節的興致,大家只默默的吃了一頓還算豐盛的素齋,便各自回到寺院後山的居士林休息。
既然是居士林的寮房,自然十分樸素,商如意沐浴完畢,走進那寮房一看,房間倒是寬大,分里外兩間,中間只一道紗幔隔着,可床卻只有一張,設在裏間靠牆的位置,外間只有兩章矮桌几塊毯子,其餘的飾物一應俱無。
商如意頓時皺起眉頭——這,要他們怎麼睡不過,她再抬頭看看周圍,卻發現並沒有宇文曄的身影,照理說他先去沐浴更衣,也該先回房才對,怎麼反倒不見了難道,他去別的屋子睡了可是剛剛吃齋飯的時候,半岩寺的主持還特地過來說居士林的寮房不夠用,所以連慧姨跟錦雲他們都得擠着一間房住,自己和宇文曄身為夫妻,他們更不可能分開安排了。
商如意想了想,也不敢自己先躺下,畢竟,那一晚的前車之鑑,她實在不想再在宇文曄的面前露出任何失措的樣子。
於是,她披了一件大衣,推門走了出去。
眾人忙了這幾天也實在乏了,早早的關門睡下,整個居士林里就只剩下林間一些蟲鳴鳥叫,反倒更襯得夜色沉靜,連她輕輕的腳步聲都顯得有些突兀。
商如意在院子裏走了兩圈,剛走到居士林的大門口,就聽見外面的青石長路上,傳來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所以半年前他來借宿,是你最後一次見他」「是。
」「在那之後,他們去了哪裏」「二公子請恕罪,大公子向來行蹤不定,孑然一身,我等也不好隨意打聽。
」「孑然一身……」那聲音正是宇文曄和半岩寺的主持渡海禪師,兩個人說話的語調不高不低,倒也不像是密談,可商如意聽到這些話,卻下意識的停住了腳步,再一想,立刻轉身回了房。
而即便是關上房門,靠近床邊的火盆,她仍然感到有陣陣寒意從腳底往上涌着。
正在她有些恍惚不定的時候,寮房的門被推開了。
一抬頭,就看見宇文曄掛着一身清冷的月色走了進來,而他的手上似乎還拿着一個沾了一點泥污的布袋。
商如意頓時有些緊張了起來,坐在床邊,後背僵直的看着他。
宇文曄也看着她。
半晌,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冷笑,道:「你放心睡你的。
」說完,並沒有往裏間走,而是走到外間一張矮几邊坐下,將手中的布袋往桌上一倒,倒出一袋石子,嘩啦啦的滾滿了整個桌面。
商如意一愣——這是幹什麼這個時候,她躺下睡覺不是,出去看也不是,就只能坐在床邊,透過帷幔看着宇文曄不顧石子上的泥污,或聚攏,或分散,將這些石子擺放成各種形狀,然後又挪動了幾個,再看看,再挪動幾個。
倒像是小孩子玩遊戲似得。
擺弄了一會兒,似乎感覺到商如意的目光,他轉過頭來,看着她一臉倦色,仍然不肯躺下的樣子,不知為何臉色更難看了一些,冷笑道:「怎麼,要讓人把我捆起來你才放心」「不,不是。
」商如意大概也知道他是指的那天晚上的事,雖然明明就是他不對,可不知為什麼,現在再提起來,倒像是自己自視甚高,更自作多情,她也不想與他鬧得太僵,畢竟官雲暮才剛過世,而這位母親對自己又實在不差。
於是,她從床上拿起一條毯子走出去,遞給他。
「如果冷的話,你披上吧。
」「……」宇文曄只抬頭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一把薅過毯子,卻是冷冷的擺在腳邊。
做完這一切,商如意卻並沒有轉身離開,而是仍然站在他的身邊,看着桌面上那些石子堆放出的各異的形態,宇文曄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你還不回去睡覺」商如意想了想,說道:「那天的事,我並不會跟你道歉,因為我沒錯。
」「哼。
」「但,我想跟你和好。
」「……」宇文曄的呼吸一頓,又抬頭看向她,目光中透着一點隱隱的悸動。
半晌,他道:「為什麼」商如意慢慢的坐到了毯子上,平視着他的眼睛對他說道:「你曾經說過,我們是交易,不是對立,這樣敵對下去對我們兩沒有任何好處。
不論如何,在外人眼裏,我們還是夫妻不是嗎」她這幾天忙碌下來,腦子卻想得很清楚。
雖然,她只以做好國公府的兒媳作為自己人生最大的依靠,可國公畢竟不可能時時都在她的身邊護着她,在家中,若沒有身為夫君的宇文曄的幫扶,她這個少夫人仍然會做得舉步維艱。
譬如那天,她連穆先手下的一個人都調不動,就可見一斑了。
「……」宇文曄看着她,原本平靜的呼吸,這個時候急促了起來。
連他的胸膛,也劇烈起伏了幾下。
半晌,他像是生氣,又像是釋然的淡淡一笑,道:「你倒是,把我的話記得很清楚。
」商如意想起自己曾經幾次用他的話對付過他,有的時候是爭執,有的時候是寬慰,也說不清他此刻指的是哪種相處,但還是很誠懇的說道:「我們和好吧,好不好」「……」宇文曄又看了她半晌,突然將頭偏過頭,輕哼了一聲:「我可沒跟你鬧翻。
」一聽這話,商如意忍不住露出了一點笑容。
這就是和好的意思了。
她在心裏長長的鬆了口氣,整個人也輕鬆了下來,又忍不住探頭去看了看桌上的石子,輕聲問道:「你擺的這是什麼呀」宇文曄也不回頭看她,又撥弄了幾個石子,道:「你看,看你能不能看出來。
」「……」商如意看了一會兒:「你這是在——排兵佈陣」宇文曄一怔,回頭看她:「你看得懂」商如意搖搖頭:「我看不懂,但小時候父親閒來無事,會在家裏用院子裏的石子這麼擺弄。
」宇文曄目光閃爍的看了她一會兒,也不說什麼,仍回頭繼續擺弄他的,商如意也看了一會兒,喃喃道:「可你這擺的,不是興洛倉的地形啊。
」「……!」宇文曄這次沒有回頭看她,只是手指微微一頓,然後說道:「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會排布興洛倉的陣」這個時候,倦意已經漸漸襲來,商如意感覺到眼皮一陣一陣的發沉,但還是強打起精神來回答他:「陛下這一次在娘的喪禮上冊封你,顯然不是正常的恩賞,更像一種緊急調用,而在喪禮期間冊封,應該是給你一段時間準備的;加上興洛倉那麼重要的地方被王崗軍佔領,朝廷必然是要派兵前往征討的。
兩廂應對,我猜,可能會派你去。
」宇文曄沉默了半晌,冷哼道:「原來你不傻。
」話是這麼說着,可他手上的動作卻比之前慢了很多,一來是思緒滯塞,二來,似乎還有別的東西在侵擾他的思緒,讓他無法安心的排兵佈陣。
沉默了許久,他終於咬了咬牙,又沉聲道:「你倒是很了解陛下的為人。
」「……」「你跟他,到底——」話沒說完,突然感到肩膀上一沉。
他轉頭一看,卻見商如意不知何時睡着了,腦袋歪倒在了他的肩上。
頓時,他全身都僵住了,捏在手上的一粒小石子啪嗒一聲掉落在桌上。
商如意本就睡得淺,下意識的蹙起眉頭,但還混沌着,就感覺到耳朵上一陣溫熱,頓時,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更有一種溫暖的氣息包圍上來,她感覺到一種令人安心的包容感,慢慢的,又沉沉睡去。
一覺,到了第二天早上。
商如意難得睡得如此香甜,尤其連在夢中都能聞到檀香的味道,也能感覺到熨帖在身上的溫暖,甚至有些捨不得醒來。
可是,本能還是讓她慢慢的睜開雙眼。
一睜開眼,她整個人又是一驚,忽的一下子坐起身來,才發現自己睡在裏間的床榻上,身上還蓋着昨夜她遞給宇文曄的那條毯子。
而身邊,並沒有宇文曄的身影,再轉頭看向外間,桌邊也空無一人。
連那些石子都不見了。
經歷過上一次湛平河驛站,她也知道,自己肯定是在他身邊睡着了,然後被他抱上床的,雖然並沒有前幾天晚上那種突如其來的親近和令她不安的肌膚相親,可她還是忍不住紅了臉,抱着腦袋悔恨不已。
怎麼,又睡着了!幸好,圖舍兒他們很快就來服侍她起身,商如意也不敢怠慢,今天是大年初一,更是他們喪禮完畢要回家的日子,她急忙起身打點好一切,等出了半岩寺,宇文淵他們也都準備完畢,一家人要回家了。
而商如意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一身素服,臉色沉靜,鶴立雞群一般的宇文曄。
兩個人一對視,她的臉頓時有些發燒。
也不好多說什麼,跟着眾人一道下了山,只是在渡口上船的時候,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商如意突然想到了什麼,腳步頓時沉了一下。
這時,身後一陣熟悉的氣息靠近。
就聽見宇文曄沉靜的聲音在耳邊道:「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