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補上,還要支付利息?
張斐的此番高論,愣是把元絳給驚的目瞪口呆。
原來元絳來河中府之前,也做了功課,意識到這鹽鈔超發,是一個隱患,這麼玩下去,商人肯定就不幹了,范祥那套就很難維持下去,他覺得也應該想辦法彌補,但是這財政又吃緊,他為此也很傷腦筋。
而他此番前來,真是滿懷期待,因為他也知道,張斐也曾在京城玩過一把鹽鈔,而且非常成功,他認為張斐必然是想到辦法,可哪裏知道,張斐的辦法竟然是要反其道而行,變本加利。
這...。
「張庭長。」
元絳咳得兩聲,「這財政本就困難,還要支付利息,豈不是雪上加霜,朝廷也不可嫩個會答應的。」
張斐不答反問道:「元學士以為超發鹽鈔的行為,是否妥當?」
元絳搖搖頭道:「當然不妥,若是鹽鈔換不到所承諾的鹽,這久而久之,鹽法必將敗壞,朝廷又只能重新回到老路上,徭役百姓來製鹽、運鹽。」
張斐笑着點點頭道:「可見這信用才是最重要的,如今朝廷已經是理虧在前,就情理而言,也理應給予補償,如此才能夠重新換取那些商人的信任,才能夠繼續維持西北軍費。
至於說,這雪上加霜麼,其實也是不見得,至少不用馬上拿出一大筆錢來,目前只需要支付利息,本金是一兩年,或者三四年才還。」
元絳立刻道:「這就是寅吃卯糧,亦非長久之計。」
張斐道:「寅吃卯糧的前提,是在於我們的財政一直都得不到好轉,如果我們的財政能夠持續增長,那這點點利息也就算不得什麼。買賣人借錢周轉,不也是這麼回事麼,我們雖然支付了利息,但我們卻贏得光陰。」
元絳問道:「可是你有把握未來財政能夠得到好轉嗎?」
張斐搖搖頭道:「這與把握無關,而是我們的職責所在,我們奉命來此,不就是為了扭轉財政上的頹勢麼?如果我們沒有信心,那我們來此作甚,但如果有信心,又為何擔憂。」
元絳可也是久經沙場,豈會被張斐這麼給湖弄住,他捋了捋鬍鬚,「話雖如此,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張斐道:「可是據我所知,若遇橫禍,朝廷也就只能增稅、徭役,然後就變成官逼民反,又得出兵鎮壓,這才是真正的雪上加霜,屋漏偏逢連夜雨。如漢朝、隋朝、唐朝可都有這種情況,難道這會比借債更好嗎?」
元絳當即無言以對。
儒家思想有一個很重要的觀點,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這話放在平時也就是口嗨一下,拍拍馬屁,但真的要命的時刻,這句話就立刻會變成律法。
這個思想就是支持暴政的基礎。
全都是我的。
太平盛世,我可以分給你們一些,可當我有困難時,我就能夠全部收回來,這就有了增稅,攤派,等等苛捐雜稅。
但事實已經證明,這就是一個惡性循環,十家有九家都是倒在這上面的,還有那麼一家,必然是遇到天選之人。
張斐又趁熱打鐵道:「元學士,這信用要比金錢更為可貴,也更難獲取,可一旦建立信用來,不管是國家,還是個人,都將受益無窮。
一旦百姓相信這鹽鈔能夠獲取利息,能夠增長財富,他們會不會去急於兌換本金?銅錢放在家裏,是不會增長的,也會就會變成長久持有。並且還能夠用於交易,這比拿着一大箱銅錢去支付,可是要輕鬆得多啊!
其次,如今我們發的鹽鈔,是隨時能夠兌換鹽,以至於超發之後,他們都來兌換,而官府根本就拿不出足夠多的鹽來,以至於鹽鈔的價值不斷下降。
但是這債務不同,債務是具有時效性,官府就可以給予合理安排,每年支付一批,如此就不會面對現在的窘境。
最後,如今鹽鈔超發,主要是因為財政困難,然而,超發鹽鈔,至少比頒佈苛捐雜稅法要好,誰還沒個應急之需,通常也就是借錢,人可以借,朝廷當然也可以借,一旦我們建立起信用來,便在可急需錢時,發放債務,等度過難關,再慢慢還錢。
這話說回來,其實債務也不算是壞事,至少能夠促使朝廷去節省開支,而不是說,有了錢就肆意揮霍,等沒錢的時候,就想盡辦法增稅,此才非長久之計。」
元絳聽得稍稍點頭,開始有些心動了。
他可是翰林院為數不多支持王安石的大學士,可見他也是非常信任理財學問的,他是很快就能夠領悟其中奧妙。
張斐打量着元絳的神情,又道:「當然,這只是一次嘗試,用於重新建立官府的信用,目前所超發的鹽鈔,其實並不是很多,如果分攤到三年之內,這並不會給官府造成很大的負擔。」
元絳瞧他一眼,不禁問道:「那不知張庭長打算怎麼做?」
張斐道:「目前據我所知,那些商人可能會找茶食人起訴官府,並且會索要利息,就司法而言,這也是屬於契約糾紛。我的想法由皇庭出面調解此桉,讓你們雙方私下達成和解。」
「私下?」
「對。元學士認為不妥嗎?」
張斐謹慎地問道。
元絳目光閃了閃,突然問道:「為何不直接開庭審理?」
張斐訕訕一笑,道:「上回我就已經判官府違約,如果這馬上又判官府違約,這不但會給官府造成不太好的影響,同時也會得罪更多人,給人一種河中府就是我皇庭說了算的錯覺。
而且,根據我的調查,此次訴訟並非是有人蓄意藉此來刁難我的,我也不想讓皇庭顯得咄咄逼人,畢竟我不是來與他們作對的。」
元絳聽罷,是思忖不語,過得半響,他才道:「可是依我之見,如果只是和解的話,是不可能得逞的,因為他們一定不會答應支付利息的。
雖然我也有權力這麼決定,但是他們不會懂得其中道理的,他們只會認為我是在支持你們公檢法的,甚至認為我們是狼狽為奸。」
張斐聞言,不禁皺了下眉頭,問道:「那依元學士之見,該當如何?」
元絳訕訕笑了笑,道:「依元某人之見,還是得開庭審理,你先判決官府違約,我才好拿出這個辦法來,如此一來,他自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哎幼!我草!這話聽着怎麼似曾相識啊!對了,這不就是我在開封府玩得套路嗎?吃兩家飯,沒有想到,竟然在這裏遇到同行了。
張斐心裏微微有些不爽,這辦法是我出的,鍋還得我來背,你個白嫖怪。
元絳偷偷瞄了一眼張斐,又道:「此外,那些鹽商目前來說,是不信任官府,顯然是要更信任皇庭,若有皇庭的判決,大家也會更相信這鹽債。而一旦這債務與皇庭綁定在一起,那些鹽商也會更加支持你們皇庭的。於你於我,可都有好處啊!」
忽悠,ntm接着忽悠!張斐鬱悶死了,這個局不是我忽悠他的麼,怎麼變成他忽悠我了,不過他說得還真是有些道理。張斐權衡半響,不禁擠出一絲笑意來,「元學士真是滿腹經綸,心思縝密,張三自愧不如。」
元絳趕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元某也不過是借花獻佛,遠不及張庭長高瞻遠矚,運籌帷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便宜佔盡,馬屁免費。
......
「你們談得怎麼樣?」
元絳剛走,許止倩便走了過來,又見張斐呆呆不語,不禁道:「沒有談攏麼?」
張斐搖頭嘆道,「已經談妥了。」
許止倩問道:「那你為何不高興?」
張斐皺眉道:「遇到同行了。」
「同行?」
「嗯。」
張斐點點頭,「這老頭可真是精明的很,左右橫跳,兩家通吃。」
「啊?」
許止倩疑惑地看着張斐。
張斐道:「他不願意私下和解,要求皇庭開庭審理。」
「為何?」
許止倩驚訝道。
張斐道:「因為這麼一來的話,責任就全在我們皇庭,而且這事在朝中肯定會被人彈劾的。」
許止倩不禁蹙眉道:「這個元學士真是狡猾。還真是你的同行。」
「嗯?」
「對了,你答應了嗎?」
「嗯。」
張斐點點頭,「只要我們玩得好,我們皇庭還是能夠從中受益匪淺的。」
他肯定會答應的。
這鹽債是他來之前就已經想好的。
因為范祥的鹽鈔體系,確實是能夠為國家省不少錢來,暫時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
可是現實就是朝廷非常缺錢,有些錢就是不能動得,他又不是神仙,也變不出錢來,而如今的辦法,就是巧立名目,各種苛捐雜稅,要不就直接賴賬。
這顯然是行不通的。
事不過三,哪個傻子會天天上當。
發行鹽債,同時配合公檢法,這其實非常適合當下宋朝的境況,如果玩得好,是可以用於應急之需,這不搶就只有去借,咱們就賭明天要更好。
但如果明天更加糟糕的話。
反正橫豎也都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