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胡府。
胡毋敬父子兩人在府外恭送。
父子二人身段放的很低,如今胡毋敬已不是九卿重臣,這次前來的又是扶蘇的親信,他們自不敢有絲毫怠慢。
目送着魏勝走遠,胡毋敬的背脊一下挺直,他冷聲道:「真是世事無常,區區一個宦官,如今竟爬到我頭上去了,真是豈有此理。」
「狗仗人勢!」
胡毋敬低聲罵了兩句。
胡顯沒有吭聲,雙眼直直的盯着,胡毋敬手中的文書,疑惑道:「父親,朝廷為何會將這般好事交給我們?」
「這可是鑄幣啊。」
「古往今來,都掌握在朝廷手中。」
「從不容許外界踏足。」
「這次朝廷怎麼會一反常態,將這鑄幣權下放下去?這豈不是胡鬧嗎?」
「若是真如那魏勝所說,朝廷為了儘快將秦半兩推行到天下,故特意放開鑄幣的限制,這固然能讓秦半兩很快推行到天下,也為天下公認貨幣,但這麼一來,天下錢幣只怕很快就會泛濫成災。」
「其中利害,朝堂就無人看出嗎?」
胡顯一臉困惑費解。
這麼淺顯的道理,連他都看得出來,朝堂官員沒道理看不出。
然而即便如此。
下放鑄幣權的事,也已經被推行下去了。
這實在太過荒唐了。
他只感到很是匪夷所思。
胡毋敬拿着手中文書,輕輕的拍打着手掌,冷笑道:「朝堂可從來都不是鐵板一塊,過去只不過是沒辦法開口,如今扶蘇主動要求,他們又何樂而不為?」
「這些人可比你精明。」
「而且」
「這恐未必是扶蘇之願。」
「更多的是無奈跟一些無能狂怒。」
「父親,此話怎講?」胡顯好奇的看了過去。
胡毋敬看了眼四周,並沒有開口,邁步進到了府內,胡顯也隨之進入了府內,在踏入府邸時,更是有意將大門關上,並將候在四周的侍女、隸臣支到了一邊。
大堂惟有父子二人。
胡毋敬將魏勝送來的文書放在案上。
抿了一口茶水。
眼中露出一抹冷冽跟不屑。
他淡漠道:「這段時間,朝堂並不安定,扶蘇提出的『開源節流』,很多朝臣都有意見,尤其是讓蒙毅去處理,更是惹得關東人心惶惶,彈劾文書堆積如山,地方官吏怨聲載道,扶蘇作為始作俑者,壓力又豈會小?」
「如今關東的事已鬧大了。」
「也有些推不動了。」
「但這畢竟是扶蘇自己主導的,又豈能中途而廢,若是戛然而止,或者灰溜溜收場,這對扶蘇的威望,無疑是巨大的打擊,這是扶蘇所不能接受的。」
「這種政治層面的失敗,後果是極其嚴重的。」
「扶蘇也承受不起。」
「然開弓沒有回頭箭,箭已射出,又豈能收回?」
「他現在只能硬着頭皮撐下去,好讓自己能從這泥潭中脫身,只是既想讓自己的面上過得去,又想讓自己的這次謀劃,不以失敗告終,這談何容易?」
「所以就有了這次的事。」
「讓皇室出來讓利,來將扶蘇主導的事,繼續推進下去,同時藉此來安撫朝臣,讓扶蘇得以體面的退場。」
說到這。
胡毋敬一臉鄙夷。
現在的扶蘇已經是騎虎難下了。
進退兩難。
若是退縮,則露怯,日後關東還有誰會將扶蘇放在眼裏?甚至朝中的大臣同樣會生出輕視,若是咬牙堅持,如今關東已被架在那兒了,若是膽敢再對關東動手,勢必會引起關東的極大不滿跟反抗。
到時天下會發生什麼,可就難以預料了。
這同樣不是扶蘇能承受的。
最終只能是始皇出手,替扶蘇收拾這個爛攤子。
一來讓扶蘇的主意繼續推進,二來也保全了扶蘇的顏面,三來扶蘇畢竟是大秦儲君,若是顏面盡失,實在太過難看了。
只是皇室讓的利有些太大了。
但若細細一想,想讓天下各方都滿意,也唯有讓出鑄幣權了。
不然,朝堂大臣不會同意,關東為蒙毅嚇的諸官府也不會同意,那些一心反秦的勢力,同樣不會就此罷手。
這次皇室是不得不割肉。
雖然心疼,但只要能維護住扶蘇,也只能咬牙接受。
聞言。
胡顯若有所思。
他拱手道:「父親看事明澈。」
「一針見血。」
「只怕事實的確如此。」
「扶蘇之前腦袋一熱,在關東弄個中轉倉庫,又興沖沖的派蒙毅前去,想威懾關東,然蒙毅向來是嫉惡如仇,眼中不容沙子,一番動手下去,將整個關東嚇得不輕,也連帶着,關東各地官府怨聲載道,甚至大有將關東逼到朝廷對立面的姿態。」
「如今扶蘇已是騎虎難下。」
「而朝堂大臣見關東形勢如此嚴峻,自也會有不滿,各種彈劾奏疏,不斷湧現,將扶蘇弄得是焦頭爛額,雖為陛下有意壓下,但隨着時間推移,蒙毅不可能一直僵着,拖得越久,對朝廷越不利,故朝廷不得不做取捨。」
胡毋敬點點頭。
他冷笑道:「扶蘇這人,性子倔強,不肯服軟。」
「明知自己錯了,恐也不會承認,但治理天下,又豈能這般任性?最終不過是誤己誤國,這鑄幣權下放容易,想收回來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不過這倒是便宜了我。」
「我胡毋敬的確從朝堂退下了。」
「但過去終歸是佔着一個太子傅的名義。」
「於情於理,扶蘇都該對我做出表示,故才有了這次的示好,或許扶蘇內心是不情願的,但如今朝堂上,他已舉步維艱,不得不做出妥協,但又抹不開面,最終只能找我這個丟了官的人,試圖藉此來維護自己的高高在上。」
「不管扶蘇是如何想的,是他已認識到了錯誤,想借我給朝臣表態低頭,亦或者其他心思,我胡氏有了這一座銅礦,日後都將衣食無憂。」
胡顯滿眼得意的點點頭。
這可是銅礦。
而且是被朝廷允許鑄幣的銅礦。
這一年開採下去,冶煉鑄成的貨幣,可是實打實的錢。
隨即。
胡毋敬眼中還是露出一抹慎重。
他沉聲道:「至於銅礦開採的事,姑且不要急,你等會出去打探一下,除了我們,朝中亦或者天下還有哪些人得到了此等恩賞,以免其中有問題。」
他不敢大意。
胡顯頷首,沉聲道:「父親放心,就算父親不說,我也會去打探的,若只有我胡氏一家,這實在太過招搖,也太出風頭了,只怕會很遭人嫉恨,孩兒又豈會犯這種糊塗。」
胡毋敬笑着點點頭。
他平靜道:「你能考慮到這些很不錯。」
「我胡氏如今不比以前,做事需要再三謹慎,若是只有我胡氏一家,我胡氏也就成了眾矢之的,這般下來,不僅獲不了多少利,還會大禍臨頭。」
「不過我估計應該沒事。」
「這是扶蘇的近臣自己來通知的。」
「我胡毋敬並未有任何不端,就算真有問題,也怪罪不到我們頭上,但謹慎一點,總歸是沒錯。」
胡顯道:「孩兒其實到現在都還有些懵。」
「朝廷就這麼把鑄幣權下放了?」
「有了銅礦,那我胡氏不是想要多少錢,就能要多少錢嗎?父親雖然沒了九卿的官職,也沒有了朝廷的俸祿,但自己鑄錢來的利益,可遠比朝堂俸祿來的多。」
「而且是多得多。」
胡毋敬冷哼一聲,不置可否道:「錢再多有何用?守不住,那都是別人的,在大秦乃至天下,官員才是上等,不然,別人隨便一個藉口,便能將這座銅礦收回,甚至還能將我們自己鑄的錢給強征了。」
「不為官,終為嘍囉,為人輕易踐踏。」
胡毋敬可不會因為得了一座銅礦就沾沾自喜,甚至忘乎所以,他很清楚的知曉,大秦的體制下,官才是最有實力的,沒有官身庇護,所有的錢財,都是鏡花水月,隨時都可能被人奪走。
正因為此。
他對恢復官身的渴望更大了。
沒有官身在身,銅礦得來的暴利,終究是不太安穩。
隨即。
胡毋敬陰惻惻道:「以我對陛下的了解,若非陛下身體出現問題,不然絕不會同意這樣的妥協之策的,也絕不會為了挽回扶蘇的顏面,做出這麼大的退讓,如此情況下,只能說明一件事,便是陛下的身體越發不濟了。」
「不然斷不至於此。」
「陛下老了。」
「縱然知曉其中的莫大弊端,但為了穩住扶蘇的位置,也只能閉眼將此事忍下。」
「或許我們等不了太久了。」
聞言。
胡顯沒有吱聲。
只是眼中散發着陰鷲的冷色。
就算扶蘇這次為胡氏示好,但破鏡難圓,他們跟扶蘇早已決裂,也不可能恢復如初了,他們早就沒有退路了。
不多時。
胡顯出門打探消息去了。
此時。
朝廷將下放鑄幣權的消息,已不脛而走傳遍了全城。
也當即引得全城譁然。
城中市人、商賈、士人、民夫等等,竟皆奔走相告,各大茶舍、邸店、酒舍等,也都在熱議着這次突來的政令。
眼中難掩震驚跟擔憂。
不少人認為這個政令太過荒謬了。
即便有人說這是朝廷為了儘快將秦半兩作為法定貨幣,儘快完成大一統建設,但就這麼貿然的下放鑄幣權,無疑是飲鴆止渴,給地方的巨富豪強,更多的聚斂財富的機會,也無疑是在削弱朝廷的權威。
根本就是得不償失。
不少茶舍此刻都義憤填膺,認為這個政令太過荒誕了,也太過荒唐了,根本就沒有任何可推敲的,完全是置大秦於不顧。
與此同時。
也有一些消息靈通的,說出了另一個見解。
便是扶蘇上頭了,不肯認錯,一意孤行,另外惹出更大的禍事,也決不鬆口服軟。
關東的情況,咸陽知情的不多,但知情的都知道,現在朝廷已是騎虎難下,被架在了哪裏,而扶蘇又不肯服軟,更不願低頭,只能選擇咬牙硬上,只是這樣破罐子破摔,豈不是要搞垮天下,搞垮大秦?
不少人憂心忡忡。
不過對於大多數民人而言,並不關心這次政策日後會怎樣,他們只看到了機會,紛紛開始私下打聽起哪裏有銅礦,能不能分一杯羹,或者是進入其中,繼而通過冶金,獲得一些錢財,用以貼補家用。
整個咸陽城都沸沸揚揚。
議論不斷。
就連看病的醫館,此刻都聚集着,議論着這突發的政令,不多大多數人都滿眼憂慮,對這個政令很是不看好。
與此同時。
關中的各大商賈巨富也聽聞了消息。
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瞬間是不信,但在打聽到越來越多細節後,關中的各大商賈巨富也不由動心了。
這可是暴利。
還是一本萬利的暴利。
他們作為商賈,又豈能不心動?
一時間。
馮氏、程氏、宛孔氏等巨富也都聞風而動,只不過相較於其他商賈的大肆舉動,這幾家明顯低調不少,甚至還約着見了個面。
他們的確心動。
但已不敢再有絲毫大意。
上次鹽鐵的事,還歷歷在目,曹炳生等家族,覆滅也就在眼前,若是不能考慮完全,再度栽進去,只怕沒人能救得了他們,他們也不敢去冒這個風險。
夜色時分。
馮氏宅院中,幾大巨富聚首。
這是這幾年,他們難得的齊聚,自從上次『懷縣沉船』之事後,他們每家都低調了很多,基本不會主動惹事挑事,更不會為了錢,去鋌而走險,尤其是跟秦廷對立。
秦廷可是真會殺人的。
馮棟如今更老了,連走路都有些不穩,需有人攙扶,如今馮氏的家業都交給了馮振。
只不過這次會面,馮棟依舊到場了。
見到這幾個熟悉的面孔,馮棟也笑了笑,神色輕鬆道:「諸位,我等距上次一面,已有幾年光景沒見了吧,時間還真是過得快,不過諸位恐也不太想聽我這老頭子說廢話。」
「那就閒話少說。」
「朝廷的政令,諸位都看見了。」
「對於朝廷突然宣佈的下放鑄幣權,諸位有何見解?又有什麼不同看法?我等都是從腥風血雨中走過來的,這時,就沒有必要藏着掖着了,也沒有必要那麼防着。」
「諸位說是吧?」(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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